三年前雪夜,我曾救過個眼尾染朱砂的琴師,他說要帶我去看大燕的螢火。
后來他成了敵國質子,我成了守城之刃,抵死纏綿里九分是謊,一分是情。
直到我倒在殘旗之下,才看懂他琴聲里的深意——原是最烈的毒,藏在最溫柔的曲調里。
我死后的第七天,那曲《驚云賦》終于奏出它本該有的殺伐之音。
當他帶著漠北鐵騎破開突厥重圍,趕到城下時,城頭的雪已融成了血河。
我看著他在尸山血海里翻找,是在找城防圖嗎?那個他不惜豁出一切都要拿到的東西?
可惜已經被燒毀了,他再也拿不到了。第八天,他在人堆里找到了我的尸體。
我看著他臉上撕心裂肺的悲痛,感到很奇怪。明明是他故意延緩了援軍抵達的速度,
如今在我尸體旁邊哭墳給誰看呢?真是晦氣。反正死都死了,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就當當年在雪原救得是個狼崽子吧。等等,這瘋子又是要干啥!夜色漆黑像是打翻的硯臺,
沿著朱雀大街層層漫染。江浸月耳邊聽到一絲聲響,立馬勒住韁繩,馬蹄揚起的動作,
驚動醉仙樓飛檐下的銅鈴正撞出脆響。玄色大氅掃過青石階上已經半干的血跡,
她按住腰間金羽令,聽見從茶館二樓木窗方向漏出的琴音。是《驚云賦》。
但與她印象中的調子不同,《驚云賦》是激昂殺伐的破陣之樂,
曲調本該激越處卻藏著裂帛般的顫音,如同一只幼獸目睹猛獸瀕死前的哀鳴。
江浸月指尖擦過劍鞘暗紋,那是金羽衛獨有的鱗狀云紋凸起——三日前,同樣的琴聲響起時,
兵部侍郎暴斃在自家書房,心口插著半截斷劍。靴子落在樓梯上,木梯發出細微呻吟。
二樓走廊彌漫著一股異香,盡頭雅間的窗上,閃著燭火的光影,映出兩道糾纏的人影。
突厥彎刀的寒光一閃而過,琴音陡然拔高,弦震聲里混著喉骨碎裂的悶響。“砰!
”江浸月一腳踹開雕花木門,血珠正濺上焦尾琴的琴孔。青衣琴師十指未離琴弦,
腳邊躺著喉間的血洞汩汩涌出黑血的突厥人。暮風掀起他廣袖上的花紋,
露出腕間玄鐵鏈折射的冷光。“金羽衛辦案。”“大人來得正好。
這蠻子方才想用毒刃招呼在下?!眲︿h抵住對方喉結的瞬間,江浸月嗅到熟悉的松香。
三年前冰湖下的蒙面人,也是帶著這般苦寒之地的氣息。琴師緩緩抬頭,燭火躍入他眼底,
晃出琥珀色的漣漪:“金羽衛的劍,來得還真是時候。”他喉結在劍尖下滾動,
袖口銀線繡的流云紋掠過她手腕,“在下裴照,不過是個賣藝的。
”江浸月示意下屬拖走尸體,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方才那劍她雖未親眼教導,
卻通過尸體上的刀口可以看出,是個練家子,而且很會用刀。
劍尖紋絲未動:“《驚云賦》乃云涼軍樂,琴譜早就隨鎮北王謀逆一案焚毀,
整個王城禁止再奏?!彼齽庀乱铺糸_他衣襟,露出鎖骨處青黑色的圓形黥印,
“官奴的印記?難不成是鎮北王府的...漏網之魚?”劍尖不斷貼近脖頸,“大人明鑒。
”裴照任劍鋒劃破皮膚,冒出點點血珠。順著鎖骨滾進黥印凹痕,
“草民這刺青是拿烏柏汁點的,用烈酒一擦便...”話音未落,他抄起案上酒壺灑向胸口。
深青刺青遇酒竟泛起朱紅,赫然是大燕皇族特有的朱砂紋!江浸月瞳孔驟縮。三年前雪夜,
她在漠北邊境率率隊追捕突厥奸細,曾在冰窟救過個蒙面人。火光之中,
那人眼尾朱砂痣紅得像血,那人將最后半塊面餅塞進她懷里時,喉間猛地嗆出一口鮮血,
染紅了她肩上的銀甲。“永隆二十三年冬...”她劍尖抵住他心口舊疤,
“突厥細作為了破壞大燕與云涼在北境的合作,在幽州城外三十里處截殺大燕質子車駕。
”指尖無意識撫過劍柄纏著的褪色紅繩,“那支箭本該射穿大燕皇子的咽喉,
卻被個奴仆撲身擋下?!迸嵴胀蝗坏托Γ鸬眯厍晃⑽l顫:“大人記性真好。
”他扯開衣襟露出完整箭疤,“可惜我這傷是永隆二十五年臘月落的,
而且被你們金羽衛的亂箭所傷?!苯抡 ?/p>
記憶突然清晰起來——那年她剛升任金羽衛副使,隨圣駕冬狩時遭遇刺客。
混亂中確實有支流箭射向質子車駕,是她揮劍劈偏了箭道。窗外傳來夜梟啼叫,
江浸月劍鋒倏地轉向門外。五道黑影破窗而入的剎那,裴照袖中飛出三根琴弦。
但琴弦割斷兩人咽喉時,她的劍已刺穿第三人心臟。“留活口!”她格開裴照的殺招。
“大人倒是仁慈?!彼肀荛_噴濺的血,琴弦卻已纏住最后兩人脖頸,
“可惜這些突厥狼衛都是死士,出發前都吞了毒。你從他們身上得不到任何消息。
”尸體重重倒地時,江浸月劍尖挑開黑衣人衣襟,
露出下面的狼頭刺青——確實是突厥王庭豢養的死士,入中原者皆需烙下此印。
不等再說些什么,東南方向突然騰起沖天火光,
裴照撫過焦尾琴斷弦:“金羽衛的精銳此刻都在醉仙樓,大人猜軍械庫還剩幾成守備?
”她金羽令已抵唇邊,清越哨音剛要出口,卻被裴照拉住手腕。
他眼底映著東南方那愈燒愈烈的火光,像極了那年雪原上的火堆:“現在趕去,
或許能見到故人。”劍光斬斷琴弦的剎那,
江浸月瞥見他袖中落出的半枚玉玨——與她三年前在冰窟撿到的殘玉,看起來是相同的材質。
那夜蒙面人昏迷前塞給她的,分明是大燕皇室的螭龍玨!
“你究竟...”轉身時雅間已空無一人,焦尾琴上留著張染血殘譜。
江浸月指尖發顫地展開,譜間竟用朱砂批注著云涼皇庭的漏洞,
字跡與她追查三年的神秘人一般無二。磚瓦聲在頭頂響起,她翻出窗外追至檐上時,
只見裴照青衫沒入暗巷。江浸月不再管他,召集人馬向軍械庫追去。
暮春的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卻對這場大火沒有任何緩解。
江浸月策馬沖進濃煙滾滾的軍械庫時,庫種存放火雷的木箱被引燃發出劇烈的爆炸聲。
戍衛司統領李崇山癱坐在血泊里,手中還攥著半塊染血的木牌。
“突厥人...要劫...北疆布防圖...”他喉間血洞汩汩冒泡,
手指向東南角的玄鐵柜,“鑰匙...在...”話音戛然而止。江浸月掰開他僵直的手指,
掌心赫然留著一道劍傷,不是突厥彎刀留下的。身后突然傳來破空聲,她旋身揮劍掃落,
三支狼牙箭釘入身后梁柱,箭尾綴著的銀鈴晃出催命清音。“大人小心!
”沈鳶的驚呼被爆炸聲淹沒。熱浪掀翻軍械柜的剎那,江浸月看見一襲青衣掠過火海。
裴照像是踏火而來,手中繩索纏住她腰間錦帶,將她拽離爆裂的火雷。松香混著血腥氣撲面,
他的袖子拂過她面頰時,露出腕間新添的鞭痕——是官奴所特有的鞭刑留下的傷疤。“放開!
”她揮劍斬斷琴弦,金羽令直指他眉心,“你怎會知曉今日之事,你作何解釋?”裴照輕笑,
雙指夾住金羽令,將其移開半寸:“大人不妨先看看這個。”他突然拿走那塊木牌,
掀開夾層,泛黃的《驚云賦》殘譜上,朱砂標注的正是軍械庫密道。
火場突然竄出十余名突厥狼衛,彎刀映著火光劈來。江浸月格開兩柄利刃,
余光瞥見裴照的手中射出琴弦,射中敵人心臟,精準截斷突厥人的攻勢?!皷|南巽位!
”他突然厲喝。江浸月本能地揮劍刺向那個方位,劍尖穿透玄鐵柜暗格。
機關轉動的轟鳴聲中,整面墻翻轉露出密室,正是李統領臨死前要交給她的寒玉匣,
北疆城防圖正在這匣子之中。她反手甩出袖箭射殺追兵,卻發現裴照正背著身子做了些什么。
“裴先生這是要給誰傳信?”劍鋒抵住他后心。裴照轉身,嘴角勾起一抹笑,
抬手解開衣襟露出心口處的一道舊疤?!叭昵把┮梗?/p>
大人替我包扎時說過...”他忽然握住她執劍的手,指腹摩挲她腕間淡疤,“金羽衛的傷,
要留在看得見的地方。”記憶如潮水漫涌。那年冰窟中,
她用匕首將那蒙面人心口傷處上的腐肉刮掉,那人用劍尖在身上留下一道痕跡。
他說這是他家鄉的“血盟印”,代表記下救命的恩情。若有朝一日恩人刀刃相向,
見此印者需留三分余地。爆炸聲再度響起,橫梁轟然砸落。裴照突然攬住她腰身滾進密室,
石門閉合的剎那,外間傳來血肉燒焦的噼啪聲。
黑暗中他的呼吸掃過她耳垂:“永隆二十三年冬至,被送進大燕為質的根本不是大燕皇子。
”“真正的質子蕭景琰,五年前就死在了來京路上。”他沾了些血擦向眼尾,
那抹朱砂痣混在血中消失不見,“而你們金羽衛當年護送的,不過是我這個替死鬼。
”密道突然劇烈震動,沙土簌簌落下。江浸月猛然想起三日前截獲的密信——“驚蟄動,
芒種歸”,原是這個意思。她摸到石壁上的機關圖,
不出所料與《驚云賦》殘譜背面暗藏的線路完全重合?!澳阋貌挤缊D換歸國路?
”她扣動袖中機關,淬毒的銀針對準他咽喉。裴照卻將寒玉匣推到她面前:“我要送大人的,
是這份大禮?!彼讣鈩澾^羊皮卷某處,“三日后突厥會從出云澗發動奇襲,
那里標注的守軍...”燭火映出他唇畔譏誚,“怕是早在鎮北王出事那會就散了軍心。
”暗門突然開啟,天光傾瀉而入。江浸月瞇起眼的瞬間,裴照已消失在水道暗流中,
只余一塊玉牌在她腕間搖晃。沈鳶帶人沖進來時,
正看見她對著石壁上的大燕文字出神——那是用血寫的“月”字,筆鋒轉折處還沾著赤鱗砂。
“查永隆二十三年質子案卷宗?!彼o寒玉匣,“特別是...當年驗尸的仵作。
”暴雨忽至,洗刷著軍械庫外的血污。江浸月沒注意到,
暗巷深處的蕭景琰正撕開腕間假傷疤,露出底下完整的螭龍刺青。手帕將眼尾的鮮血擦凈,
鮮紅的眼尾痣完好無損的留存著,他望著金羽衛的旌旗輕笑,
將真正的北疆布防圖殘卷喂進信鴿喙中。信鴿腳環閃過磷光,那是大燕影衛特有的標記。
而卷軸末端朱砂勾勒的,正是交由大燕皇帝親啟的加急密報?;貒?,呵,他可以自己找到。
螢火蟲撞在琉璃盞上,發出細碎的噼啪聲。江浸月握著半枚螭龍玉牌,
看它在月光下泛起溫潤的瑩白之色。身后突然響起碎石聲,
她反手擲出的匕首釘入身后之人腳前?!芭峁右固浇鹩鹦l地宮,
倒比醉仙樓的琴師膽大不少。”她劍鋒掃過滿地機關殘片,挑開他遮面的青紗。
更新時間:2025-05-04 01:1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