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灶臺前捅火時,總會想起王老師扔過來的粉筆頭。那玩意兒準頭奇佳,
像長了眼睛似的,專門往開小差的腦殼上鉆。此刻柴火“噼啪”炸開火星子,
熏得我眼淚汪汪,突然就聽見院壩里傳來母親的罵聲:“死女娃子發啥子呆?
鍋里的臘肉都要糊球了!”2009年春天的語文課,王老師抱來一臺21寸彩電,
說要給我們放環保教育片。屏幕上先是白茫茫的冰川,一只北極熊在浮冰上打轉轉,
底下字幕寫著“全球變暖導致北極熊失去家園”。我正琢磨著北極熊會不會游泳,
畫面突然切到濃煙滾滾的山林,一個戴安全帽的叔叔舉著喇叭喊:“燒柴做飯是森林殺手!
每燒一斤柴火,就等于燒掉地球的皮膚!”教室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坐在第三排的陳雨薇突然舉手:“老師,我家從來不用柴火,
我媽說天然氣是仙女的眼淚變的!”她穿一雙帶亮片的皮鞋,說話時腳尖翹得老高,
像只驕傲的花孔雀。我低頭看看自己露腳趾的涼鞋,
腳趾甲縫里還卡著昨天拖樹時蹭的黑灰——那是跟爸媽去后山拖回來的枯樹枝,
不過母親總趁父親不注意,往背簍里塞兩根帶葉子的活枝,美其名曰“順路幫林場疏苗”。
王老師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粉筆在黑板上敲出“咚咚”聲:“同學們要記住,
燒柴就是破壞生態,以后誰再讓我看見家里冒煙,就把他的作文貼在公示欄展覽!
”話音未落,前排的劉小胖突然舉手:“老師,我家昨天吃火鍋,我爸用了三根柴火!
”全班哄笑,王老師的粉筆頭精準擊中他的額頭:“那你明天帶三棵小樹苗來,
種在操場邊上將功補過!”我捏緊鋼筆,筆尖在作文本上戳出小窟窿。
上周六跟著父母去山溝拖樹,父親特意挑那些樹皮開裂的老死樹,說“這是給森林騰地方”,
可母親彎腰砍活枝時,背簍里的柴刀總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驚飛了樹梢的山雀。
現在回想,那些被砍斷的樹枝會不會像北極熊的浮冰,讓某個小動物沒了家?放學路上,
陳雨薇晃著新買的粉色手機,非要給我看她媽玩的“QQ農場”。
屏幕里歪歪扭扭的菜地閃著光,一個戴草帽的卡通人正舉著籃子偷菜?!翱匆姏]?
我媽定了凌晨三點的鬧鐘,專門偷張阿姨家的蘿卜,能賣好多金幣呢!”她的睫毛像小扇子,
在眼下投出兩片陰影,“小滿你連QQ都沒有,要不要我幫你注冊一個?
”我盯著手機里的“有機肥料”圖標,
突然想起外婆家牛圈里堆的牛糞——跟這圖標上的深褐色方塊簡直一模一樣。
上周幫外婆鏟糞時,我差點被熏得閉氣,現在卻覺得這玩意兒在手機里怪可愛的,
像塊巧克力蛋糕。“你媽偷菜不犯法嗎?”我忍不住問。陳雨薇笑得前仰后合:“笨蛋,
是虛擬偷菜!就跟你家偷砍樹枝不一樣,不會被林場抓!”這話像根細針扎了下我的心。
上周父親拖柴時被林場管理員撞見,差點被罰五十塊錢,
最后好說歹說賠了兩斤新曬的花椒才了事。母親回家后把柴刀藏在豬圈頂棚,
嘴里嘟囔著:“砍幾根樹枝都要管,難不成讓我們喝西北風?”可到了周末,
她又戴上遮陽帽,挎著空背簍往后山走,
邊走邊回頭沖我使眼色:“看見穿制服的就咳嗽一聲啊?!蹦翘斓淖魑恼n,
題目是《我為環保做貢獻》。陳雨薇寫她家用淘米水澆花,用舊報紙折垃圾桶,
最后一句是“我希望地球像我的芭比娃娃一樣漂亮”。
王老師在她的作文本上畫了三個紅五星,旁邊寫著“新時代好少年”。輪到我時,
我盯著稿紙上畫了一半的花椒樹發呆?;ń窐涞闹Ω赏嵬崤づぃ~子上還沾著幾點墨跡,
像被煙熏黃的痕跡。上周幫舅舅家摘花椒,手指被刺扎破,母親用花椒葉揉出綠汁給我止血,
說“這是老祖宗的偏方”??涩F在,這棵養活了整個村子的樹,
在環保課上卻成了“破壞生態”的幫兇。我咬著筆桿,
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山里人燒柴,就像城里人開車,都是過日子嘛。
”于是大著膽子寫道:“我家燒的是老死的樹枝,就像給森林剪頭發,
剪下來的頭發還能生火做飯,一點都不浪費?!眲倢懲辏趵蠋煹姆酃P頭就“嗖”地飛過來,
砸在我畫的花椒樹上,墨點濺開來,像樹身上長了塊爛疤?!傲中M,
”王老師的聲音像凍過的冰棍,“你知道嗎?每燒十斤柴火,
就相當于往天空排放兩公斤二氧化碳,這些氣體會把地球裹成個大蒸籠!
”她轉身在熒光板上畫了棵歪歪扭扭的樹,樹根下寫著“禁止燒柴”四個大紅叉,
“明天把你家長叫來,我倒要問問,他們怎么教孩子破壞環境的!”放學路上,
我在操場角落撿到一部舊手機,外殼裂了道縫,像塊被啃過的餅干。
開機后發現是陳雨薇淘汰的諾基亞,QQ農場的圖標還亮著,菜地雜草叢生,
像極了外婆家沒人管的自留地。我鬼使神差地輸入自己的生日當密碼,居然登錄成功了。
晚上趴在床上玩農場時,母親端著煤油燈進來,油煙味混著花椒香撲面而來。
“又在鼓搗啥子破玩意兒?”她湊過來,鼻尖幾乎碰到屏幕,“喲,這地里種的是苞谷?
跟咱屋后頭的長得不一樣嘛。”我趕緊把手機藏進枕頭底下,
卻被她眼疾手快地拽出來:“還敢偷玩手機!信不信我拿柴刀把這玩意兒劈成柴火?
”母親的手懸在半空,突然定格——屏幕上的“施肥”按鈕正在閃爍,
圖標正是一坨深褐色的牛糞。她盯著屏幕眨了眨眼,突然笑出聲來:“城里人真會開玩笑,
把牛屎畫得跟塊糕點似的?!闭f著用沾著焦油的指甲戳了戳屏幕,“你看,這糞施下去,
包谷稈子長得比你爸還高!”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站在教室的熒光板前,
粉筆在手里變成了柴刀。我想把“禁止燒柴”的紅叉砍掉,卻看見北極熊從冰川上掉下來,
掉進了我家的灶膛。柴火“噼啪”作響,烤得北極熊渾身冒熱氣,而母親正往灶里塞花椒枝,
煙氣熏得北極熊直打噴嚏。第二天清晨,母親蹲在院壩里剁豬草,
菜刀在青石板上敲出“咚咚”的節奏。我盯著她指甲縫里的黑焦油,
突然想起王老師說的“破壞生態”?!皨?,”我猶豫著開口,“咱們能不能不燒柴火了?
用煤氣灶吧?!蹦赣H的菜刀頓在半空,刀刃上還沾著新鮮的草汁:“煤氣灶?
一罐氣要五十塊,夠買二十斤花椒了?!彼税杨~頭上的汗,指甲在我手背上劃了道印子,
“再說了,你爸在工地扛水泥,不燒柴火哪來的熱湯熱飯?”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
指尖也染著淡淡的黃——那是摘花椒時留下的印記。昨天幫母親燒火,火苗竄起來舔到鍋底,
濃煙順著煙囪往上冒,在藍天上畫出一道灰色的線?,F在回想,
那線會不會真的像王老師說的,是地球的傷口在流血?“走啦,上學要遲到了。
”母親把裝咸菜的玻璃罐塞進我的書包,罐口的棉紙還透著油香,“放學早點回來,
后山的老槐樹倒了,下午去拖些枝椏回來?!彼D身時,背簍里的柴刀碰著竹篾,
發出細碎的響聲,像在給我講一個永遠講不完的故事。我走在去學校的田埂上,
看見遠處的山巒籠著薄霧,像塊被炊煙熏黃的藍布。書包里的舊手機突然震動,
QQ農場的提示音響起,有人給我的菜地澆了水。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粉筆頭——那是昨天撿的,準備還給王老師,
卻發現粉筆頭已經被體溫焐得發軟,像塊即將融化的雪糕。頭頂傳來山雀的叫聲,
驚飛了路邊的蒲公英。那些白色的絨毛飄向天空,像極了北極熊身上的毛。我突然明白,
有些事就像灶膛里的柴火,明明燒得噼啪作響,
卻又暖著全家人的胃;有些話就像課堂上的粉筆頭,明明帶著刺痛,卻又想讓人記住點什么。
于是我加快腳步,書包里的咸菜罐晃出細碎的響聲,和遠處林場傳來的伐木聲交織在一起。
這一天的環保課,王老師大概又會講到冰川融化,講到北極熊的眼淚,
而我會盯著黑板上的綠樹,想起母親在背簍里藏活枝時,
那像地下黨般警惕的眼神——原來在環保與生存之間,每個日子都在悄悄打游擊,
就像灶膛里的火星子,明明滅滅,卻永遠燒不完。1時光匆匆如流水。
2014年收到錦城七中錄取通知書那天,母親舉著那張印著燙金校名的紙,
對著陽光照了足足三分鐘,像在檢查是不是后山的野柿子樹開了金花兒?!芭拮佑谐鱿⒘?!
”她突然把通知書往灶臺邊一按,抄起柴刀就往外跑,“我去砍兩根柏樹枝,
給灶王爺燒柱香!”報名前三天,母親拽著我闖進縣城唯一的運動鞋店。
玻璃櫥窗里的鞋像長在云端,白得能映出人影兒?!皝黼p最耐臟的。
”母親把攢了半年的皺巴巴鈔票拍在柜臺上,三十六塊錢硬幣在陽光下滾得到處都是,
“要那種踢石頭都不壞的,我們小滿要走山路去上學?!笔圬泦T小姐姐憋著笑,
遞來一雙帶灰色條紋的白鞋:“阿姨,這是新款防滑運動鞋,鞋底有四十二顆橡膠釘呢。
”母親接過來對著光研究鞋跟,突然指著鞋幫上的透氣孔驚叫:“這咋跟篩子似的?
下雨天不得灌一鞋水?”直到我紅著臉把鞋穿上,她才勉強點頭:“行吧,
比你爸的解放鞋洋氣多了?!遍_學那天,我背著母親用化肥袋改的書包,
腳踩新鞋走在去往縣城的中巴車上。鞋底的橡膠釘把座椅布勾出毛邊,像只不安分的刺猬。
到宿舍放下行李時,下鋪的李小雨突然指著我的鞋笑出眼淚:“林小滿,
你鞋跟上卡著的是花椒刺吧?”整個宿舍瞬間響起此起彼伏的“嗤——”聲。我低頭一看,
鞋幫側面果然插著根深褐色的尖刺,正是上周幫舅舅摘花椒時扎進去的。
那天我蹲在曬壩里撿落在地上的花椒,膝蓋壓到了去年曬干的刺殼,
母親還笑我“跟花椒樹八字不合”。此刻這根刺在雪白的鞋面上格外刺眼,
像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第一節生物課,張老師拎著個鐵籠子走進來,
里面撲棱著三只灰撲撲的麻雀?!敖裉煳覀兘馄事槿?,學習鳥類的呼吸系統。
”他舉起寒光閃閃的解剖刀,刀刃映出后排男生興奮的臉。
我突然想起老家灶臺上掛著的那張尼龍網。每年秋收后,父親會把網兜架在曬谷場上,
麻雀俯沖下來啄谷子時,總會被網纏住腳。母親把麻雀摘下來,用細麻繩拴住腿,
讓它們在院壩里蹦跶,說“給小滿做個會飛的玩具”。后來外婆知道了,罵母親“作孽”,
說麻雀是“谷倉的巡查員”,最后那些麻雀都被放生了,臨走前還在母親的圍裙上拉了泡屎。
“注意看,這是麻雀的氣囊,輔助肺部呼吸?!睆埨蠋煹牡都鈩濋_麻雀的胸腔,
粉紅色的臟器露出來。坐在我旁邊的陳雨薇突然干嘔一聲,掏出香薰往鼻子上噴:“好臭啊,
比我家貓砂盆還難聞!”她現在用的是蘋果手機,指甲涂成亮晶晶的粉色,
和五年前炫耀QQ農場的小女孩判若兩人。我捏著解剖針的手在發抖,
針尖剛碰到麻雀的羽毛,就聽見后排的劉小胖喊:“老師,林小滿把麻雀捏出血了!
”其實是我指甲縫里的花椒焦油蹭到了鳥毛,深褐色的斑痕像道迷你車禍現場。
張老師走過來皺眉:“林小滿,你指甲怎么回事?真菌感染嗎?”全班哄笑,
陳雨薇湊過來小聲說:“要不要我帶你去美甲店?能把花椒刺紋成美甲圖案哦。
”國慶節前一天,父親在工地摔斷了腿。我跟著母親沖進縣醫院時,
消毒水的氣味像把鋒利的刀,劈開了我對“干凈”的所有認知。
白色瓷磚映著穿藍白大褂的護士,她們走路帶起的風里全是酒精味,
比母親泡咸菜的醋壇子還沖?!?08病房,左脛腓骨骨折,需要手術。
”醫生遞來繳費單時,母親的手指在“住院押金一萬二”幾個字上反復摩挲,
像在數背簍里有多少斤花椒能換這么多錢。
我看見她悄悄把褲兜里的花椒葉往深處塞——那是她早上出門前,
從院子里的花椒樹上現摘的,說“揉碎了敷傷口能止痛”。
臨床的阿姨盯著母親的手笑:“大姐,你這指甲比我家腌的醬菜還黑。
”母親梗著脖子回懟:“黑咋了?能掐花椒能揉草藥,比你們涂紅指甲的手經用!
”話音未落,護士端著碘伏進來,看見母親正往父親石膏上貼花椒葉,
尖叫著沖過來:“阿姨!這會感染的!”那天夜里,母親蹲在病房走廊的長椅上啃饅頭,
頭頂的LED燈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被曬干的花椒枝。
我摸著口袋里的新手機——陳雨薇淘汰的iPhone4,
背面還貼著歪歪扭扭的QQ農場貼紙——突然聽見母親嘟囔:“早知道不讓你爸去扛水泥了,
后山的核桃樹今年掛果多,守著林子也能過日子。”周末回校,
宿舍里彌漫著甜膩的果香——李小雨買了個香薰機,說能“凈化都市人的靈魂”。
水霧在燈光下飄著,我突然想起老家曬花椒的場景:母親把新摘的花椒鋪在竹篩上,
陽光曬得花椒油“滋滋”冒香氣,路過的狗都會停下來打兩個噴嚏。“林小滿,
你從家帶了什么?怎么一股怪味?”陳雨薇捏著鼻子湊近我的書包,
我慌忙把母親塞的花椒餅往深處藏。那是用新麥面和曬干的花椒葉烙的餅,
掰開能看見綠色的葉脈,像張微型的山林地圖。上周母親在灶臺上烙餅時,
油煙把新貼的瓷磚熏出黃印子,她卻說:“城里人就愛聞化學香,咱這天然花椒味,
遲早能香飄全世界?!毕艉?,李小雨在床上翻來覆去:“小滿,你說你老家的花椒樹,
是不是和課本里的防護林一樣,能固土防沙?
更新時間:2025-05-03 22: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