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很多事了,只是依稀可以聽見。有個愛哭鬼總是哭,哭到我心煩?!皠e哭了,
叫魂呢?”我忍不住大聲喊??墒菦]人回我,回聲響蕩著,就像在巨大的牢籠里。
那人還是一直哭,一刻不止。像水做的一樣,仿佛要哭到海枯石爛。我在想:要是醒了,
我一定要打他一頓。1這日,我終于醒了。我想我終于可以嘲諷那個愛哭鬼了。
可是愛哭鬼聽不見我說的話,我的手也碰不到他?!拔?,是死了么?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愛哭鬼提著一盞燈,還是在哭??蘼曉絹碓狡鄳K,
哭到他打嗝了,哭到他睡著。幾日之后,我的魂體終于自由了點??梢燥h來飄去,
可以穿透城墻,但還是不能拿任何東西。我四處摸索著,發現只能拿起那盞燈。
于是我提著那盞燈,丟到城墻外面。愛哭鬼醒來之后,發現燈不見了,又哭得昏天暗地。
我只能偷偷得把燈拿回來,放在他不遠處?!斑€你還你,別哭了?!彼玫侥潜K燈,
哭的更凄慘了。我捂著耳朵,心想我上輩子一定造了很多孽了,死了才不得安生。
“哪來的臭乞丐,揍他!”愛哭鬼被打了,可他沒哭。他被打的鼻青臉腫,躺在角落里,
盯著那盞燈。是夜,他麻溜得爬進狗洞,偷走了他們祭拜祖先的香灰。他將香灰放進燈芯上,
那盞燈燒的愈發亮了。我好奇地盯著那盞燈。腦中閃過一些場景。凱旋的將軍,
鮮衣怒馬的少年。熱鬧的街,繁華的市。我揉了揉眼,心道:見鬼了。
愛哭鬼跌跌撞撞的走出城了。不知為什么,我也一路跟著。他走得很累,撐不住了就喝口水,
啃點饅頭。我看著也難受,蓬頭垢面的,怎么不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拔?,愛哭鬼,別走了。
”“愛哭鬼,吃東西啊,你會死的?!彼€是聽不見我說的話。
但那盞燈是我唯一能碰的東西,我只能跟著走。做鬼有些日子了,我蹲在地上看搬家的螞蟻。
又抬頭望了望天,要下雨了呢。2天色很快暗下來,瞬間就狂風大作。
愛哭鬼被這場猝不及防的風雨,捶打得走不得路。我嘲笑他:“這下總要停下來吧?
”他將自己臟兮兮的衣服脫下來,裹住那盞燈。就走進風雨,踩著泥濘的路,摔倒了就爬著。
我頓時驚呆了?!皭劭薰?,你是瘋了嗎?躲雨啊,你是傻子嗎?”我在旁邊跳腳,朝他大喊。
“回去,回去啊,快回去啊?!蔽也焕斫庠趺从羞@種傻子,下雨了都不知道躲一下。
夏雷在天空劃開一道縫隙,好似要將他吞噬??耧L暴雨將他抽打了一遍又一遍“快走快走,
離樹遠些,會被雷劈的?!蔽以噲D去拉他的身體。跟了這么些日子,
我屬實沒辦法看他這么狼狽。雷聲轟鳴,將旁邊蹦跶的我劈了一刀。我又睡過去了?!肮?,
這是他們遞上來的人選?!辨九昧水嬒?,攤開給我看。畫上的人劍眉星目,
是我在街上見到的那個少年。我思忖著,抬頭吩咐婢女:“差人去問問他可愿意。
”窗外電閃雷鳴,樹被吹得東倒西歪。這戰事,何時才會止?這王朝,何時才會安定?
“公主,小侯爺想跟您會面?!辨九ξ卣f。我放下手里茶,點頭示意。
“你都多久沒和我見面了,我們何時成婚?”錦衣玉勒的少年郎,開口就是逼婚。
“等戰事休止?!睉鹗虏恍?,我成婚了也是讓他一人在京城?!皩④?,過了這村也沒這店了。
”他抱臂,撇撇嘴?!靶『顮敗薄拔医忻麾??!彼治乜粗??!昂?,明鈺。
”我溫聲說,他又高興起來了。真的很好哄。西南戰事又起,
呼呼作響的旌旗;地上溫潤的酒。“你一定要平安歸來,這是我去廟里給你求的平安符。
”他將平安符掛在我腰上。“我們說好了,永生永世都要在一起?!彼砷_緊抱著我的手。
又朝我笑了笑,明眸皓齒。我的心像飄在水上的紙船,蕩蕩悠悠的。
“好”我語氣堅定地回他。但我還是食言了。3“將軍!將軍!小侯爺還在等著您呢。
”“您醒醒吶!醒醒吶!”我知王朝腐敗不是一日兩日,非我一己之力可以挽回。
我殫精竭慮那么多年,尸體卻不得歸根。在我倒下的那一刻,城終是破了。“李宛,李宛,
你騙我,你騙我?!薄澳悴皇菍④妴幔磕悴皇菬o所不能嗎?你言而無信,你這個騙子。
”那愛笑的小侯爺,狠狠地將信撕碎,散在空中。一時風雨大作,將信紙打濕攪爛。
他又哭喊著:“撿紙!撿紙?。 钡榧堃驯淮驖?,隨著水流爛在石縫里。
周圍的人怕他出事,只得將他拉回屋里,雨勢也越來越大,好似要將這地鉆出一個洞來。
“我留不住,我留不住她,我什么都留不住?!彼谒瘔糁锌藓爸K难蹨I落下來,
滴答滴答的,像窗外暫停的雨聲;像野外樹葉彎腰放下的水滴聲。床上的他和地上的他,
在此刻重合了?!懊麾?,明鈺……”我喊著。他猛地驚醒過來,緊忙尋找那盞燈?!盁?,燈。
我的燈。”他摟緊了那盞燈,又昏睡過去了?!斑@盞燈,很重要嗎?”我低頭看著蒼白的臉。
雨過天晴,潮濕的空氣。有些汁水飽滿的果子,扛不住風吹雨打,就滾溜溜的掉下來。
我指著那些很美味的果子,對他說:“明鈺,這個果子可以吃,那個果子也可以吃。
”“這個藥草可以治風寒?!薄斑@個藥草可以敷損傷?!笨擅麾曔€是聽不見。
他面無表情的爬起來,將蓋在燈上的衣服拿下來,擰完水又穿上身了。他轉頭看了那盞燈,
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明鈺,別哭了,好不好。”我飄在旁邊,手足無措地安慰他。
可他聽不見我說的話,也感受不到我的心疼。4戰亂休止不過一二年,
百姓調養生息也不過數個月。城外聚集著很多流民,靠富家施恩而生。明鈺沒有路引,
只得暫時在城外的流民區蹲著。他咬著硌牙的饅頭,目不轉睛盯著出入城門的人。“招人了,
招人了招識字的人?!薄鞍ィ氵@個后生,看起來識字,快去吧。”阿婆將他猛得一推,
推進那群扎堆的人?!皠e擠,別擠,我們張府要招很多人,不用擠。
”招人的小廝邊登記邊勸告?!懊麾?,明鈺,這邊人少,過來過來。
”我看到一個排隊少的了。當年為了震懾那些兵頭子,我將自己包裹成不茍言笑的將軍。
沒想到死了,倒是朝氣蓬勃的跑上跑下??擅麾曢L得好,就算風餐露宿,
也擋不住他一身的氣質。有人暗地里將想他拖出去,隊伍頓時就亂了起來,
招人的也跟著亂了?!皠e打別打,不用搶的。”小廝已經止不住了。
磕得頭破血流的明鈺掙扎著,旁邊的流民也跟著鬧事。“住手,通通住手,亂事的拖下去。
”一六七歲孩童出現了,唇紅齒白的,一看就是富養的。今日招人也是他要的,
人小鬼大的他開了一個店鋪。明鈺看了看那位孩童,瞇眼就暈過去了。
他的身體為什么這么脆弱?我看著他們抬人進城療傷,看著他終于躺在床上睡覺了,
頓時倍感欣慰?!翱蓜e再出事了,明鈺?!彼碱^緊皺,睡得不是很安穩。明鈺勞作了幾日,
提了些煤油。撒在一座大府邸的周圍。“明鈺?”我目色凝重。這是要做什么?
要燒掉別人的家嗎?這時,幾個小廝擁著一個孩童,言笑晏晏進了這府邸。明鈺見此,
將火把丟進煤油處。他又大喊:“起火了起火了?!甭犅劥寺暤南氯?,趕緊過來撲火。
火剛燒,勢頭很小,撲滅的很快。明鈺趁亂溜進了人群,回到了居住的地方。他抱著那盞燈,
失神地靠在床鋪上。眼淚沿著臉龐流下。“將軍,將軍……”他埋頭嗚咽著,
頭發在月光的照耀下,竟顯出發亮的銀色。夜色很暗,院子里蛙聲綿綿。旁邊的燈亮得出奇,
我的魂魄不受控制的溜進去了。5“小侯爺,慧明大師說可以救將軍。
”目光呆滯的小侯爺猛地一身,扶住柱子靠著,喘了幾口氣才緩過來。“小侯爺,
將軍她……”慈眉善目的大師正開口。“可有法子救她。”他著急地拽住慧明大師的胳膊。
“小侯爺,將軍造下的殺虐過重……”“殺虐?”小侯爺將大師猛地推開。
“你們這些慈悲為懷的大師啊,整日吃齋念佛,怎么不救戰亂的百姓。
”“世家只顧著落井下石,也不救水深火熱的百姓。”“只有我的將軍,以公主的千金之軀,
為這茍延殘喘的王朝奪得幾年生息?!薄皻⑴埃磕銈兡靠找磺?,罔顧百姓。要論殺虐,
高高掛起的你們,早就萬惡纏身了。”他眼眶通紅,渾身發抖的指著慧明?!靶『顮敚?/p>
出家人不應插手世俗之事。”慧明合掌低頭說。他癱在地上,蓋著雙眼瘋癲喊著。
“你們都高貴,只有我的將軍不知所謂,哈哈哈哈……以螻蟻之身,
去捍衛這一觸即潰的王朝。哈哈哈哈……”“但小侯爺,貧道有一法可救。
”地上的小侯爺又噌的一下起身,忙問道:“怎么救?她尸體都找不到?!薄霸谖覀兯吕铩?/p>
”聽聞此話的小侯爺,又激動地暈過去了?!按藷羰蔷刍隉簦瑢④姮F在的魂魄丟了不少,
得先找回來?!被勖魈统鲆槐K燈?!斑@燈……”小侯爺有些遲疑?!翱梢暼魧④?。
”慧明說我殺虐過重,可百姓愿為我祈福,所以現在的魂魄并未消散,
想來也是有挽回的機會的。“怎么做?”他將那盞燈摟在胸中,期待地看向慧明。
“找有緣人,先祖積德,蔭蔽后人。用他們祭拜先祖的香灰,做燈的燃料,此為反哺。
”“要多久,多久才聚完魂魄。”“緣分到的時候。”小侯爺的眼睛變得黯淡了??淳壏置??
緣分何曾善待過我們?“明鈺,別去?!蔽铱吭谒磉呎f,死人復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天色亮了,陽光扒拉他的眼皮,吵著鬧著要出去。他醒來呆坐了一會兒,又跑去那座府邸。
“要招人的,你真要來祠堂做個打掃下人?”管事的覺得有點大材小用了,
這種氣質的人也不用做這事?!笆恰!本瓦@樣,明鈺成為了打掃祠堂外的一名下人,他在等,
等有機會進去。他上次本想放火作亂的,但是看見了那救他的孩童,又放棄了。我知道,
明鈺看似沖動,行事卻自有章法。6當年,我既是公主,也是將軍。我打了勝仗歸朝后,
他們并未想要給我封官加爵,倒是希望我可以脫下戰袍成婚,再生一倆孩童,繼承大統。
戰功顯赫的我,竟不及連影兒都沒有的孩童。京城最繁華的街,隨后的百姓,
擲果盈車的少女。京城最高處房間穿來的注視,火熱又瘋狂。我心想可能是哪個細作?
畢竟都想要我的命。我又仰起頭望了望。少年郎直直盯著我,目光越發熱烈了,
讓我的心也跟著顫了顫。所以當他們送來那些畫像時,我毫不猶豫地選了他。他若是細作,
便將他放我身邊吧,也方便我看著。明鈺終于等到了機會,打掃祠堂內的人請了病假。
他順其自然的進去,取了香灰燃上。我的靈魂越發凝固了,手也能拿起一些東西了。這日,
他正打掃著,我在旁邊看著竹筍?!懊麾?,這筍看起來很嫩,今日我們就煮筍湯吧。
”我搖著那脆嫩的竹筍,喃喃自語。“將軍?”明鈺將掃帚一扔,小聲喊著,
生怕把魂驚跑一樣?!懊麾?,我在你身邊。”明鈺軟癱在地上,喘著氣,嘴里說著:“將軍,
我肯定是瘋了,才會覺得你好像在我身邊?!蔽也桓逸p舉妄動了,看著他蒼白的臉。
等他緩過氣了,我才慢慢喊著:“明鈺,明鈺?!彼暼糌杪劊瑢m土掃得飛起。“明鈺,
明鈺?!币煌八覞妬恚M管我是魂體,還是不自覺地躲開了?!懊麾暎銤姷轿疑砩狭?。
”“我是在做夢嗎?”他朝我的方向看來時。“不是做夢,我就在你身邊。他將水桶一扔,
跑過來委屈說:“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薄笆俏也缓?,沒有護住你,你別生氣。
”夜幕之下,我遮著眼,水聲嘩啦一下又掉地上了。他洗澡時也要求我必須待著。“將軍?
”“我在?!薄肮彼麎男Φ膶⑺疂娤蛭摇N覈@氣。半夜了,
明鈺還要小聲同我說話。我勸他好好睡覺,他說他身體很好,現在不困。
但他還是抵不住困意睡過去了?!皩④?!”他又驚醒。我只得悄悄握住他的手,
他跳動的心就慢下來了?!拔乙詾槟悴辉谀兀俊彼χf。“在的,一直在的,我醒了之后,
就一直跟你身邊了?!彼中α耍Φ煤苁菨M足。“將軍,今日我們喝魚丸湯。
”他將得來的魚丸放在廚房里,轉過頭笑嘻嘻的說。“明鈺,別叫我將軍了,
我早就不是將軍了。”我在旁邊糾正道。“你就是將軍,是我不可替代的英雄。
”他還是不愿意改?!皩④娝懒耍畹氖俏依钔??!薄昂?,好,只有我們李宛。
”他知道這意味著,從今往后,我不必再扛那些責任了。
更新時間:2025-05-03 21:3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