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斷情宋敬書推門進來時,我正對著一盞冷透的茶發呆。 燭火被風撲得晃了晃,
在他臉上割裂出明暗的影。我抬頭望他,他避開我的眼睛,
袖口沾著趙嫣然慣用的蘇合香——甜膩得讓人喉嚨發緊?!耙粢簦碗x吧。
” 茶碗在掌心顫了顫,潑出的水漬像條蜿蜒的蛇,從桌角爬到青磚縫里。我盯著那條蛇,
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他替我擋下竹葉青毒牙時,血也是這般暗紅發烏的。
那時他攥著我的手說:“音音別怕,我護你一輩子?!薄盀槭裁矗?/p>
”我聽見自己喉嚨里擠出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 他蹲下來,
指尖觸到我膝頭繡著合歡花的裙擺,又觸電般縮回去,
“嫣然回來了……我答應過只她一個妻。” 我幾乎要笑出聲。三年前紅燭高燒的夜里,
他也這般蹲在我面前,求我別因趙嫣然嫁人哭啞了嗓子。那時他眼里是真切的疼惜,
仿佛我是他心尖上最軟的肉。“你要我當妾?”我猛地攥住他手腕,
指甲陷進他新裁的云錦袖子里。 他搖頭,喉結滾動得艱澀,“我替你尋了更好的歸宿,
蕭衍雖不能人道,但世子妃的名分……” 我松開手,腕上他去年生辰送的白玉鐲磕在桌角,
“當”地裂成兩截。原來他連讓我當替代品的資格都不肯給。窗外的雨砸在芭蕉葉上,
像誰在撕扯綢緞。我起身推開雕花木窗,風卷著雨絲撲在臉上,刺得眼眶生疼。 “宋敬書。
”我扶著窗欞,背對他把眼淚咽回去,“你記不記得八歲那年,我爹娘棺槨進宋府那日,
你也站在這里?” 他呼吸驟然一滯。那日我攥著染血的布老虎縮在墻角,
是他掰開我緊到發青的手指,把自己的玉佩塞給我:“音音,以后我當你哥哥。
”后來那塊玉被我捂在胸口睡了十年,直到大婚夜聽見他醉喊“嫣然”,
才摔碎在合巹酒盞旁?!懊魅粘綍r,我要看到和離書。”我轉身時撞翻了燭臺,
火舌舔上他來不及收走的《嫣然小像》,趙嫣然的柳葉眉在煙灰里卷曲成猙獰的鬼臉。
他在背后喊我,聲音像隔著千山萬水。我踩過滿地狼藉,裙擺掃過燒焦的畫像,
突然想起兩個月前那個荒誕的夜——他難得溫存地遞來合歡酒,醒來時我赤著肩躺在他懷里,
而他脖頸處沾著趙嫣然獨有的口脂紅。雨下得更急了。 我沖進庫房翻出陪嫁的木匣,
最底下壓著蕭衍七年前寫的欠條。墨跡被歲月泡得發暈,
仍能看清張牙舞爪的字跡:“欠林音音一頓揍,來日必還。
” 那日他帶著紈绔們堵住宋敬書,我抄起門閂打得他們抱頭鼠竄。
紫衣少年齜牙咧嘴指著我罵:“小爺記住你了!”后來滿京城傳衍世子被八歲女娃揍哭,
氣得他半年沒敢出門。銅鏡里映出我紅腫的眼,我抓起胭脂狠狠抹在唇上。
鏡中人忽然勾起唇角——多可笑,我竟要去找當年最厭煩的人,求他收留一身殘破的自己。
子時的梆子響了。 我抱著木匣推開角門時,老槐樹下閃過一道黑影。
宋敬書的貼身小廝蹲在泥水里,懷里抱著我春日埋在梅樹下的女兒紅。
“少夫人……”他聲音發顫,“少爺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說、說是賠罪……” 我接過酒壇砸在石階上,琥珀色的酒液混著瓷片濺開,
在月光下像撒了一地零落的星子?!案嬖V他,我林音音要喝合巹酒,也該喝自己的嫁妝。
” 雨幕吞沒了嗚咽的風聲。我攥緊蕭衍的欠條走進夜色,濕透的繡鞋踩碎水洼里的月亮。
那輪月也曾照過青梅竹馬的秋千架,如今卻冷冷映著我孤注一擲的背影——此去不是歸途,
而是向死而生。2 初入世子府寅時的梆子敲到第三聲時,我正對著銅盆里暈開的胭脂發怔。
昨夜砸碎女兒紅時濺上的瓷片碎渣,此刻還黏在袖口暗紋里,硌得腕骨生疼。
門外朱管家的聲音混著晨霧飄進來:“林姑娘,世子吩咐,您今日起便在西跨院當值。
” 我盯著門縫外那截深褐衣角——昨日宋敬書送我上馬車時,
也是這般恭敬地躬身:“少夫人,衍世子府到了。”少夫人。 我扯了扯嘴角,
將浸透雨水的嫁衣塞進箱籠最底層。蕭衍連合巹酒都沒同我喝過一壺,
這聲“世子妃”倒比宋府的合歡帳更荒唐。繞過九曲回廊時,我數著腳下青磚裂縫。
第三十七塊缺了角的磚縫里鉆出鵝黃色野花,被我的裙擺碾碎時,
我忽然想起昨夜摔在石階上的女兒紅。宋敬書挑的吉日釀的酒,到底是為我,
還是為祭奠他親手掐死的青梅竹馬?“磨蹭什么?” 廊柱后轉出一片朱紅袍角,
蕭衍倚著欄桿咬開顆櫻桃,汁水順著指尖淌到腕骨。他今日未束冠,墨發潑在肩頭,
襯得眼尾那顆痣艷得驚心——與七年前被我揍出鼻血時一模一樣。
我盯著他衣襟處大敞的領口,突然記起臨行前宋敬書的話:“蕭衍不能人道,
你且當換個院子住?!笨裳矍叭诉@副浪蕩模樣,倒比宋敬書那個偽君子更鮮活三分?!安琛?/p>
”他沖石桌抬了抬下巴。 雨過天青的盞子盛著琥珀色茶湯,
我捧起來時指尖發顫——這雙手昨日還攥著和離書按在宋敬書胸口,
此刻卻要學著婢女模樣卑躬屈膝。茶盞摔碎的剎那,我本能地閉眼。預料中的刺痛沒有來,
蕭衍的云紋靴尖勾著盞沿輕輕一挑,碎瓷便擦著我耳畔釘入廊柱。溫熱的茶湯潑了他滿袖,
他渾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宋府就教你端茶遞水?”我蹲下身去撿碎片,
腕子卻被他用竹骨折扇抵住。扇骨壓著那道陳年疤痕——十四歲替他擋刺客時留下的,
如今倒成了新身份的烙印?!爱斷ァ币宦?,他扔來個青玉藥瓶:“敷手。
” 我這才發現掌心被碎瓷劃破,血珠正順著掌紋爬向袖口。
昨夜在宋府砸酒壇的傷口又裂開了,原來有些痛楚,是連麻沸散都壓不住的。
“世子不怕我臟了您的地?”我攥緊藥瓶,指甲摳進雕著纏枝蓮的紋路里。
這瓶身上的蓮花與宋敬書送我的合歡簪一模一樣,可那人現在正給趙嫣然畫眉呢。
蕭衍忽然傾身靠近,蘇合香混著櫻桃甜膩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僵在原地,
看他用染了丹蔻的指尖挑起我鬢邊散發:“臟?你這雙殺過人的手,不比那些閨秀干凈?
”我猛地后退,后腰撞上石桌。七歲那年跟著爹押鏢時誤殺流寇的事,
連宋敬書都不知道——他總說女子該溫順如兔。可眼前這個傳聞中的紈绔,
竟連我袖口沾過血都查得清楚?!拔骺缭旱纳炙幵撔拗α恕!彼S手拋給我一把銀剪,
“養死了扣你月錢?!?我接住剪刀時,瞥見他袖中滑落的半張信箋。
墨跡未干的“端王”二字刺進眼里,底下壓著泛黃的舊紙,
隱約能辨出“慶元三年”“林氏鏢局”幾個殘字。海棠花簌簌落在我肩頭。
七年前爹娘棺槨進京那日,端王府送來過一車奠儀。宋伯父摸著我的頭嘆氣:“音音,
有些公道是討不得的?!比缃襁@公道就躺在蕭衍袖中,被他的紈绔之名裹得密不透風。
“發什么呆?”蕭衍的扇骨敲在我腕間,驚落三兩點晨露。他歪頭打量我蒼白的臉,
忽然嗤笑:“當年揍我的氣勢呢?現在倒像個鋸嘴葫蘆?!蔽肄D身朝西跨院走去,
聽見他在背后荒腔走板地哼《霓裳怨》。這曲子講的是將軍夫人殉情的故事,
此刻從他嘴里唱出來,倒像給宋敬書和趙嫣然的催命符。芍藥叢里有新翻的土痕,
我蹲下時裙擺沾了泥,突然摸到土里半截燒焦的紙——是戶部賑災銀的批文副本,
蓋著端王私印。紙角還沾著干涸的血跡,像誰倉促間埋下的罪證。
剪刀“當啷”掉在青石板上。
兩個月前那個荒誕的夜突然涌入腦海:宋敬書難得溫存地遞來合歡酒,
醒來時他頸側沾著趙嫣然獨有的口脂紅。如今想來,那夜他書房燭火通明,
隱約也有這般朱紅的批文......海棠花影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我迅速將批文塞進袖袋。抬頭時,蕭衍正倚著月亮門啃櫻桃核,
吐出的果核精準打中我發間玉簪——正是昨日離開宋府時,我故意沒摘的定親信物。
“干活也偷懶?”他逆著光的臉看不清表情,“扣十兩銀子?!?我攥著芍藥斷莖站起來,
汁液染紅指尖:“世子不如把我月錢扣光,換您書房那疊廢紙當柴燒。
”他咀嚼櫻桃的動作頓了頓,忽地笑出聲。晨光漏過花枝在他臉上跳動,
那一瞬我仿佛看見七年前的紫衣少年,齜著虎牙沖墻下的我喊:“林家丫頭,
你這兇婆娘將來肯定嫁不出去!”3 假孕風波暮春的雨纏著芍藥香往窗縫里鉆,
我伏在案前給新栽的綠菊培土,泥星子濺上袖口才驚覺,這身月白襦裙還是從宋府帶來的。
銅鏡里映出個模糊的影子,鬢發散亂,眼下泛著青——自打發現芍藥叢里那疊賑災銀批文,
我已三日未眠。"姑娘該換藥了。" 小丫鬟端著漆盤進來時,
我正用銀剪挑開纏枝蓮紋藥瓶的木塞。蕭衍給的傷藥有種奇異的苦香,
混著西跨院潮濕的苔蘚氣,熏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腕間紗布剛解到一半,院門忽地被撞開。
宴時安拎著藥箱疾步走來,緋紅裙裾掃落一地芍藥花瓣:"躺下,診脈。"我蜷在貴妃榻上,
看她指尖金鈴鐺晃出細碎的光。窗外雷聲滾過云層,震得案頭青瓷瓶里新插的海棠亂顫。
那花是今晨蕭衍隨手折的,斷莖處還凝著乳白的汁液。"滑脈如珠。"宴時安突然輕笑,
金鑲玉護甲刮過我突突跳動的腕脈,"恭喜姑娘,您有喜了。
脂紅、醒來時自己赤肩躺在他懷里的荒唐、還有他書房案頭那疊與眼前批文相似的朱紅卷宗。
原來不是溫存,是陷阱?!芭距?一聲,銀剪跌在青磚上。
林音音盯著宴時安袖口若隱若現的蛇形刺繡 —— 與三日前刺殺蕭衍的死士紋樣分毫不差。
原來她是端王的人。但我別無選擇。"煩請宴姑娘備碗落胎藥。"我抽回手,
將染血的紗布一圈圈纏緊。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珠簾掀動的脆響。蕭衍倚著門框啃青棗,
汁水順著指尖淌到玄色箭袖上,暈出深褐的痕:"急什么?這場戲剛唱到精彩處。
"他揚手扔來卷明黃帛書,我接住時嗅到熟悉的龍涎香——是今晨皇帝賞給端王的嘉獎令,
為著江南治水的"功勞"。帛書邊角沾著暗紅指印,與芍藥叢里那疊批文上的血跡如出一轍。
"宋敬書辰時遞的折子。"蕭衍用棗核在案上劃出深深的白痕,"參我強占人妻,
致其珠胎暗結。" 我望著帛書上"端王忠勇"四個刺金大字,突然笑出聲。
笑聲驚飛檐下避雨的燕,羽翼掠過朱漆廊柱時,抖落幾片沾著蛛網的海棠瓣。藥碗送來時,
濃黑的湯汁里浮著三朵藏紅花。
林音音捏著瓷勺的手忽然發抖 —— 這是宋府廚房慣用的墮胎藥,三年前趙嫣然小產時,
她曾見宋敬書親自煎過。蕭衍突然按住她手背,指尖劃過她掌心舊疤:“要真喝了,
便坐實了宋敬書的‘證據’?!?要改戲本子也容易。"蕭衍突然抽走我發間玉簪,
在掌心轉出寒光,"就說世子妃失足小產,痛失愛子..." 簪尖劃過他腕間,
血珠滴進藥碗的剎那,我嗅到鐵銹味混著藏紅花的腥甜。
這味道與父親斷刀上的陳年血垢如此相似,激得胃里翻江倒海。前院突然炸開哭喊聲時,
我正咬著被角干嘔。趙嫣然撞開房門撲到榻前,石榴裙掃翻了鎏金香爐,
香灰撲在蕭衍未干的血跡上,混成骯臟的泥濘。"音音你怎能如此狠心!
"她染著蔻丹的指甲掐進我腕間舊傷,"敬書哥哥聽聞你有孕,
在府里吐了血..." 我望著她發間搖晃的金步搖,忽然想起那夜宋敬書頸側的口脂印。
原來有些紅,染在活人身上比死人更可怖。蕭衍的劍鞘"啪"地抽在她腕間:"滾出去。
" 趙嫣然踉蹌后退,繡鞋踩碎滿地藥渣。我盯著她裙裾上蜿蜒的灰痕,
那形狀多像宋府梅樹下埋的女兒紅壇子——昨日朱管家說,宋敬書把它們全挖出來砸了。
"接著演。"蕭衍突然將我拽進懷里,手掌壓住后頸的力道與七年前如出一轍。
那日我從馬背摔下,他也是這樣扣著我罵:"逞什么能!" 血腥氣在錦衾間漫開,
他腕間新傷蹭過我唇角。溫熱的液體滑入喉管時,我聽見自己發出幼貓般的嗚咽。
趙嫣然在門外尖叫著"殺人了",聲音漸漸被雨聲淹沒。血漬在紗帳上洇出梅枝狀的暗紋,
更新時間:2025-05-03 19:4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