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碎江南的梅雨季總來得纏綿。沈清瑤坐在妝奩前,指尖撫過羊脂玉梳,
鏡中倒映出窗外煙柳畫橋。案頭古琴泛著冷光,第七根琴弦突然繃斷,發出裂帛般的聲響。
她心頭一跳,目光落在紫檀木匣里的青鸞玉佩上——那是母親臨終前塞進她掌心的,
玉佩邊緣還留著陳年血漬,像一道未愈的傷口?!靶〗?,老爺讓您去前廳。
”丫鬟碧桃的聲音隔著竹簾傳來。清瑤慌忙將玉佩塞進衣襟,
指尖觸到內襯里藏著的半截竹簡——那是兄長沈明修的《禮記》批注,她偷學了三年,
竹簡寫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前廳傳來男子的笑聲。清瑤屏息邁過門檻,
見父親沈硯山正與鎮北將軍之子周承煥對坐品茶。周承煥腰間的和田玉連環相撞,
發出清脆聲響,像極了上個月在詩會上,她女扮男裝替兄長赴會時,不慎遺落玉佩的聲音。
“清瑤,過來?!备赣H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清瑤低頭福身,
余光瞥見案上擺著的庚帖,朱砂筆寫著“周沈聯姻”四個大字,墨跡未干,像一灘新鮮的血。
“聽聞沈姑娘琴藝冠絕江南,”周承煥端起茶盞,“在下前日得一焦尾琴,
不知能否請姑娘一試?”清瑤垂眸稱是,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叩?!陡呱搅魉返那{剛起,
卻在第三句突然走調。她看見父親眉峰微蹙,想起三年前兄長染病,
她偷偷扮作男裝代兄參加族中祭典,被父親發現后,罰跪祠堂三日,膝頭至今留著淤青。
“琴韻雖佳,卻少了些剛健之氣?!敝艹袩〒u頭,“女子終究該學《女戒》,
舞文弄墨終是末節。”清瑤攥緊裙角,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她想起藏在閨房暗格里的《詩經》注本,想起每月十五扮作書童去書院聽學的日子,
想起那個總在晨霧中背誦《離騷》的清瘦身影——顧云舟。晚膳時,
兄長沈明修將一個油紙包推到她面前:“書院新來了個寒門學子,叫顧云舟,文章做得極好。
這是他寫的《勸學篇》,你偷偷看,別讓父親知道?!鼻瀣幮奶铀?,展開紙頁,
墨香混著淡淡的皂角味撲面而來。字跡蒼勁如竹,最后一句“愿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被朱砂圈了又圈,像是誰胸中激蕩的熱血。夜更深時,清瑤坐在窗前,
用銀針將《勸學篇》的句子繡在絹帕上。窗外雨打芭蕉,她忽然想起詩會上那個白衣少年,
他彎腰拾起她遺落的玉佩時,指尖在青鸞紋路間停頓的模樣。那時她以為他是寒門學子,
卻不知他竟是鎮北將軍之子。玉佩在衣襟下微微發燙,清瑤摸出枕下的青銅鏡,
鏡背刻著“見日之光,長毋相忘”。她解下束發的絲帶,烏發如瀑傾瀉,
映得鏡中人面色蒼白。忽聞遠處傳來更聲,她慌忙將竹簡塞進妝奩,
卻不慎碰翻了兄長的束發冠。冠上的玉簪滾落在地,清瑤拾起時,
忽然想起顧云舟在書院說過的話:“男子束發為冠,女子及笄插簪,不過是禮教砌成的高墻。
”她握緊玉簪,簪頭的蓮花紋路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要將這世道的規訓都刻進骨血里。
第二章 硯冰卯時三刻,清瑤扮作男裝,從側門溜出沈府。晨霧未散,她踩著青石板路,
繞道三條街巷,才在書院后巷換上兄長的舊衫。衣領間還殘留著熏香,她皺眉抖了抖,
忽聞身后傳來清朗的吟誦聲:“帝高陽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顧云舟站在老槐樹下,晨光透過枝葉灑在他青衫上,
像碎金鋪地。他手里握著一卷《楚辭》,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卻在“紉秋蘭以為佩”一句頓了頓,目光轉向清瑤?!熬t兄今日來遲了。
”他笑著將書冊收入袖中,清瑤注意到他袖口補丁細密,針腳卻歪歪扭扭,
像是男子粗糙的手藝?!凹抑杏惺隆!鼻瀣帀旱蜕ひ?,跟著他往書院走。路過泮池時,
她瞥見水中倒影,自己束著的發帶與顧云舟的別無二致,心下忽然一跳,
加快腳步避開他的目光。課堂上,夫子正在講《禮記·內則》:“男不言內,
女不言外......”清瑤握著毛筆,墨汁滴在課案上,暈開一團陰影。
顧云舟將鎮紙推過來,青銅鎮紙上刻著“鐵硯磨穿”四字,
邊緣被磨得溫潤:“沈兄今日的字,倒像春蚓秋蛇?!鼻瀣幍伤谎郏?/p>
卻在低頭時看見他課案右下角刻著個“瑤”字,筆畫極淺,像是用指甲掐出來的。
她指尖一顫,毛筆在“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一句上劃出長長的墨痕。午后習字,
顧云舟忽然咳嗽起來。清瑤從袖中取出蜜漬金桔,悄悄推到他案邊。他挑眉接過,
指尖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針留下的痕跡,他曾在詩會上見過這樣的手,
在琴弦上撥出流水般的曲子。“謝君謙兄?!彼麑⒔鸾鄯湃肟谥校?/p>
甜味混著鐵銹味在舌尖蔓延。清瑤注意到他領口露出的鎖骨,上面有一道淡疤,
像冬日樹枝上的殘雪。她慌忙移開目光,卻看見自己的墨錠碎了一角,粉末落在他青衫上,
像撒了一把星星。暮鼓響起時,天下起了小雨。清瑤抱著書冊往家走,
忽聞身后有人喊:“君謙兄,共傘如何?”顧云舟舉著油紙傘追上來,
傘面上繪著褪色的山水,傘骨上隱約刻著個“同”字。兩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
傘骨不時相碰。清瑤聞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混著雨水味,聽見他輕輕說:“明日便是上巳節,
書院要組織踏青,君謙兄可去?”她正要答話,忽見街角轉出幾個沈家護院。清瑤心頭劇跳,
下意識往顧云舟身后躲去,卻不慎踩住他的衣角。顧云舟伸手扶住她的肩,
觸感柔軟如春日新棉,他驟然縮回手,傘骨在雨中發出細微的聲響。“沈兄?
”護院們狐疑地打量著兩人。清瑤低頭咳嗽兩聲,用變調的嗓音說:“今日在書院溫書,
晚了些。”護院們見狀,躬身退下。雨越下越大,傘面漸漸傾斜,大半遮在清瑤頭頂。
顧云舟半邊身子浸在雨中,清瑤聽見他輕輕說:“沈兄可知,這世上有些墻,
終是要有人去推的?!彼ь^看他,發現他睫毛上沾著雨珠,像春寒里未落的霜。回到閨房,
清瑤褪去男裝,換上襦裙。碧桃端來熱水,瞥見她發間的草屑,
掩口笑道:“小姐今日去書院,又偷學了什么?”清瑤將書冊藏入妝奩,
指尖觸到顧云舟的《勸學篇》。紙上墨跡未干,她忽然想起他在雨中說的話,
想起他課案上的“瑤”字,心跳如鼓。窗外的雨敲打著芭蕉,她摸出青鸞玉佩,
在燭光下轉動,看見玉佩內側刻著半闕《鳳求凰》,那是母親留給她的秘密。三更梆子響過,
清瑤坐在琴前,輕輕撥弄斷弦。她想起顧云舟的鎮紙,想起他袖口的補丁,
想起他在雨中傾斜的傘。琴弦在指尖震顫,發出不成調的聲響,卻在某個瞬間,
與記憶中的《梁甫吟》重合。玉佩從衣襟滑落,掉在琴面上,發出清越的響聲。
清瑤俯身拾起,忽然發現玉佩邊緣刻著個“顧”字,筆畫極細,像是用刀尖刻的。
她屏住呼吸,想起詩會上那個拾玉的少年,原來從一開始,命運就已埋下伏筆。
窗外 閃電劃過,照亮她蒼白的臉。清瑤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聽見自己心跳如雷。她知道,
有些東西,一旦開始,便再難回頭。就像這雨夜的風,終將吹開緊閉的窗,
讓月光照進深鎖的庭院。第三章 紙鳶上巳節的陽光透過云層,在泮池水面灑下碎金。
書院學子們三三兩兩聚在草坪上,有人在曲水邊浣衣,有人在樹下對詩。
清瑤握著兄長的紙鳶,竹骨扎的鳳凰歪著翅膀,尾羽上的金粉在風中簌簌飄落。
“君謙兄的鳳凰倒像剛打過架?!鳖櫾浦鄄恢螘r走到她身后,手里托著個素白的紙鳶,
上面用淡墨畫著一只振翅的青鸞。清瑤挑眉:“顧兄這青鸞,倒像是要沖破云霄的。
”他笑著將紙鳶遞給她:“換著放如何?鳳凰屬火,青鸞屬木,或許能飛得更高些。
”清瑤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想起前日雨中他扶過自己的肩,耳尖微燙,
忙接過紙鳶轉身走向曠野。紙鳶乘風而起時,清瑤聽見顧云舟在身后喊:“拽緊線!
莫讓它被風拐跑了!”她抬頭望著青鸞在天際展翅,忽然覺得那薄如蟬翼的紙面,
竟比千金重擔還沉——這世上多少女子的心事,都像這紙鳶般,看似自由,
卻被一根細若游絲的線牢牢拽在原地。忽有狂風驟起,紙鳶線突然斷裂。
清瑤驚呼著去抓斷線,卻腳下一滑,跌進身后的荷花塘。池水瞬間沒過頭頂,
她在渾濁的水中掙扎,束發的絲帶散開,青絲如水草般漂在水面。朦朧間,
她看見一道白影躍入水中,有力的手臂環住她的腰,將她托出水面。“沈瓊琚!
”顧云舟的喊聲里帶著她從未聽過的震顫。清瑤咳出池水,看見他眼中的震驚與慌亂,
這才驚覺束胸的布條已被水浸透,勾勒出女子的曲線。她渾身血液凝固,本能地推開他,
卻在慌亂中抓住他胸前的衣襟,聽見布料撕裂的輕響。兩人在岸邊喘息著對視。
顧云舟喉結滾動,視線落在她濕發間露出的耳墜上——那是枚小巧的玉蘭花墜子,
他曾在詩會上見過,戴在沈明修“體弱多病”的妹妹耳垂上。
所有細節突然串聯成線:她總比旁人多些脂粉氣的袖香,她握筆時指尖微翹的姿勢,
她念《關雎》時眼底閃過的柔光?!澳恪彼_口,聲音沙啞如被雨水泡過的紙。
清瑤顫抖著扯過他的青衫蓋住自己,水珠順著下頜滴落,在他胸前暈開深色的花。
遠處傳來學子們的笑鬧聲,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進他皮膚:“顧云舟,
你若敢說出去——”“我不說?!彼驍嗨?,目光堅定如磐石,“只是……”他頓了頓,
伸手替她拂開臉上的濕發,指尖觸到她耳后細膩的肌膚,“為何要這般為難自己?
”清瑤別過臉,看見水中倒映的兩人:她鬢發散亂,他衣襟半敞,
像一幅被雨水洇開的春宮圖。遠處傳來碧桃的呼喚,她慌忙起身,卻因腿軟險些摔倒。
顧云舟伸手扶住她,觸到她腰間的青鸞玉佩——正是那日詩會上他拾到的那枚。
“原來你……”他愣住。清瑤按住玉佩,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青鸞現世,必有情劫。
”她咬住下唇,從袖中摸出一錠碎銀塞給他:“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
”顧云舟看著她踉蹌離去的背影,手中碎銀硌得掌心生疼。他低頭看見自己胸前的裂口,
露出半片鎖骨,上面的舊疤在陽光下泛著淡粉色——那是八歲時為救墜井的鄰家女孩,
被井繩勒出的傷。此刻他忽然覺得,這道疤竟像極了她眼中的淚光?;氐缴蚋?,
清瑤在浴桶里泡了許久,直到指尖發皺。碧桃捧著干爽的襦裙進來,瞥見她肩上的紅痕,
關切道:“小姐這是……”“摔的?!鼻瀣幋驍嗨?,望著水面上漂著的草屑發呆。
鏡中倒影里,她額角沾著片花瓣,像極了顧云舟紙鳶上的青鸞尾羽。她伸手撥弄水面,
漣漪中映出母親的臉,那年母親也是這樣坐在鏡前,將青鸞玉佩塞進她掌心,說:“琚兒,
莫要學娘,困在這金絲籠里一輩子?!蓖砩艜r,
沈硯山忽然提起周承煥:“周家公子明日要來府上做客,你好好準備些女工,莫要失了體統。
”清瑤捏緊筷子,看見兄長沈明修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將燉品推到她面前:“多吃些,
看你瘦的?!币股钊遂o,清瑤坐在窗前,攤開顧云舟的《勸學篇》。墨跡在燭火下泛著暖意,
她忽然取出繡繃,將青鸞紙鳶的模樣繡在絹面上。針腳穿過經緯線時,
她想起顧云舟在水中的體溫,想起他喊她本名時的聲調,心下忽然一橫,
在青鸞爪下繡了株破土而出的幼芽。窗外傳來夜鶯啼鳴,清瑤摸出青鸞玉佩,對著月光轉動。
玉佩內側的《鳳求凰》終于完整顯現,下闋刻著“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而“顧”字旁邊,不知何時多了道細小的劃痕,像一聲未出口的嘆息。她將玉佩貼在胸口,
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她知道,從顧云舟喊出“沈瓊琚”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就已改變。
就像這繡繃上的青鸞,一旦振翅,便再難被束縛在方寸之間。第四章 鏡心次日辰時,
周承煥如期而至,隨侍捧著一箱琴譜,說是從塞北尋來的孤本。
清瑤隔著屏風聽他與父親寒暄,指尖在琴弦上輕輕掠過,奏出幾縷不成調的音符。
“聽聞沈姑娘近日身子不適,”周承煥的聲音帶著關切,“在下特備了長白山人參,
還請姑娘補補氣血?!鼻瀣帍钠溜L縫隙望去,見他腰間仍掛著那枚和田玉連環,
想起顧云舟青衫上的補丁,忽然覺得這玉連環的聲響格外刺耳?!坝袆谥芄訏煨?。
”沈硯山笑道,“小女素來靦腆,待及笄禮后,自當好好與公子相處?!鼻瀣庍o裙角,
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及笄禮,父親這是在向周家變相提親了。午后,碧桃抱來人參匣子,
嘟囔道:“這匣子倒比姑娘的妝奩還精致?!鼻瀣幋蜷_匣蓋,卻見底層壓著張宣紙,
上面是周承煥的題字:“淑女之德,首在柔順”。她冷笑一聲,將紙頁揉成一團,扔進炭盆。
暮色四合時,清瑤換上男裝,揣著琴譜溜出后門。顧云舟約她在破廟見面,
說是有要緊事相商。她踩著月光穿過竹林,聽見遠處傳來狼嚎,手心微微沁汗。
破廟的門軸發出吱呀聲,顧云舟坐在供桌前,面前擺著兩碗陽春面。見她進來,
他忙起身將披風遞過去:“夜里涼,先披上?!鼻瀣幱|到披風上的粗布紋路,
想起他昨日濕透的青衫,喉頭一緊,卻故意調侃:“顧兄何時改行當店小二了?”他撓撓頭,
耳尖發紅:“見你昨日受驚,想著你許是沒好好用飯……”清瑤低頭吃面,熱湯暖著胃,
忽然看見他袖口露出的繃帶——那是她今早托碧桃送去的金瘡藥?!懊魅諘阂疾哒?,
”顧云舟忽然說,“題目是《論女子德行》?!鼻瀣幨种械目曜宇D住,面條在湯里泡得發脹,
像極了父親口中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澳愦蛩闳绾螌懀俊彼ь^看他,
破廟的月光從瓦縫漏下,在他臉上織出明暗交錯的網。顧云舟從袖中取出稿紙,
字跡力透紙背:“女子之德,當如良玉,溫潤而堅,非屈從于綱常之謂也。”清瑤指尖發抖,
想起自己藏在閨房的《女戒》批注,想起母親臨終前未說完的話?!霸浦?,
”她忽然喊他的字,這是第一次,“你說我們……”話音未落,廟外傳來犬吠聲。
顧云舟臉色一變,撲過來將她按在供桌下,自己則擋在她身前。腳步聲由遠及近,
清瑤聽見沈府護院的聲音:“剛才明明看見有個書生模樣的人進來……”她屏住呼吸,
聞到顧云舟身上的皂角香混著硝煙味,想起他說過,父親曾是戍邊將士,戰死時他才十歲。
護院的燈籠光透過門縫掃過,清瑤攥緊顧云舟的衣袖,能聽見他心跳如雷。不知過了多久,
腳步聲漸漸遠去。顧云舟輕輕松開她,卻在起身時碰倒供桌上的燭臺,火苗瞬間竄上帷幔。
“快走!”他拽住她的手往廟外跑。夜風卷著火星,清瑤聽見身后傳來梁木斷裂的聲響,
忽然想起母親的棺槨也是這樣燒起來的,火光中,父親抱著她往后退,說“女子不宜近喪”。
兩人在竹林里跑了很久,直到氣喘吁吁地停下。顧云舟松開她的手,
卻發現掌心已被她掐出幾道血痕。清瑤看著他手上的傷,忽然從袖中取出繡帕,
蘸著露水替他擦拭:“疼嗎?”他望著她低垂的睫毛,望著她發間沾著的草屑,
忽然輕聲說:“瓊琚,你不該這樣活著?!彼讣庖活?,繡帕掉在地上。
月光給竹林鍍上銀邊,遠處傳來更聲,清瑤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女子的名字,
不該從男子口中輕易叫出。”可此刻,她卻希望他能再叫一次,像春夜的風,
輕輕拂過心頭的弦。“云舟,”她拾起繡帕,塞進他手里,“明日策論,我想與你聯名上書。
”他愣住,看見繡帕上的青鸞正在振翅,爪下的幼芽已長出新葉。清瑤望著他眼中的星光,
忽然覺得胸口的玉佩不再灼人,反而像一團火,要將這世道的冰都融化。竹林深處,
夜鶯突然開始啼唱,清越的歌聲穿過夜色,像一首未寫完的詩。清瑤摸出青鸞玉佩,
放在他掌心,兩人的體溫透過玉石相觸,仿佛要將彼此的魂都焐熱。遠處的更聲又響了,
這次是三更。清瑤知道,再過三個時辰,天就亮了。而有些事,一旦開始,便再難回頭。
就像這燃燒的破廟,終將在黎明前化作灰燼,卻也會在廢墟上,長出新的青草。
第五章 墨劫書院的策論考試在卯時開卷。清瑤握著狼毫,筆尖懸在宣紙上方,墨珠欲滴。
顧云舟坐在她斜前方,袖口的補丁被晨光染成暖金色,像一片倔強生長的麥田。
“今日考題:《論女子親桑之禮》?!狈蜃拥穆曇繇懫?,滿堂學子皆伏案疾書。
清瑤望著題目,忽然想起去年春日,她偷偷跟著兄長去桑園,看見采桑女指尖染著桑葉汁,
笑得像枝頭的黃鸝鳥??筛赣H說,那是“賤役”,女子只需在閨中描花繡朵。她咬咬牙,
筆尖落下:“親桑非賤役,乃家國之本。昔嫘祖養蠶,教民紡織,
女子之手亦可織就山河……”寫到興起處,她忽然握住顧云舟的鎮紙,
青銅鎮紙貼著他的體溫,“鐵硯磨穿”四字硌著掌心,竟生出幾分力量。
忽有墨錠從案上滾落,清瑤俯身去撿,
卻看見顧云舟的稿紙上寫著:“使天下女子皆能親桑、讀書、論政,方為盛世氣象。
”她心頭震動,想起破廟中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模樣,想起他掌心的血痕,忽然蘸飽墨汁,
在自己稿紙末尾簽下“沈瓊琚”三字。顧云舟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清瑤沖他微微一笑,
將兩份稿紙疊在一起,率先呈上。夫子接過時,鏡片后的瞳孔驟縮——他從教數十載,
從未見過女子署名的策論。“胡鬧!”李姓士族學子拍案而起,“女子怎可參與科舉策論?
這是壞了祖宗家法!”他甩袖時帶翻了硯臺,墨汁潑在清瑤裙角,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清瑤按住發抖的手,抬頭看向夫子:“《周禮》有云,
女子亦有‘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此‘婦言’難道不是言家國事?”滿堂嘩然,
顧云舟趁機呈上兩人合著的《女子親桑利弊疏》,字跡交錯如雙生樹,
墨香中混著她袖間的木蘭香。未時三刻,沈硯山的馬車停在書院門口。
清瑤看見父親從轎簾后露出的半張臉,鬢角已添白發,心中忽然一痛,卻仍挺直脊背,
將染墨的裙角藏在身后?!吧颦傝?,你過來?!备赣H的聲音冷如冰窟。清瑤渾身血液凝固,
這才驚覺自己今日竟忘了用兄長的化名。顧云舟伸手欲攔,卻被她輕輕搖頭制止——有些事,
終究要面對。沈硯山的耳光來得極快,清瑤被打得偏過頭去,嘴角滲出血絲。
她聽見學子們的驚呼聲,聽見顧云舟克制的怒吼,卻唯獨聽不見父親眼中的失望。
“你可知錯?”父親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清瑤抬頭,
看見父親腰間的玉牌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那是士族身份的象征。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
也是這樣被父親攥著手腕,說“你丟了沈氏的臉”?!芭畠簾o錯。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卻異常清晰,“錯的是將女子困在深閨的世道。
”沈硯山瞳孔驟縮,揚起的手遲遲未落下。清瑤趁機掙脫他的束縛,后退兩步,
撞上顧云舟的胸膛。他伸手扶住她的腰,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像寒夜里的炭火。
“顧云舟,你好大的膽子!”沈硯山轉向顧云舟,“竟敢教唆我女兒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顧云舟直視著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學生與沈姑娘只是切磋學問——”“住口!
”沈硯山怒吼,“沈氏沒有你這樣的逆女!從今日起,你不必再姓沈!
”清瑤覺得耳邊嗡鳴作響,父親的話像一把刀,將她從沈氏宗族的名冊上狠狠剜去。
顧云舟猛地將她護在身后,聲音里帶著她從未聽過的鋒芒:“若沈姑娘不能姓沈,
那學生便娶她為妻,讓她姓顧!”滿堂皆驚。清瑤抬頭看他,發現他耳尖通紅,卻目光如炬。
沈硯山氣得渾身發抖,伸手要打,卻被夫子攔?。骸吧虼笕?,這里是書院,還請顧全斯文。
”暮色四合時,清瑤被禁足在閨房。碧桃端來藥湯,
眼眶通紅:“小姐何苦與老爺作對……周公子送來的琴譜,奴婢都收在紫檀柜里了。
”清瑤望著窗外的冷月,想起顧云舟最后說的那句話。她摸出藏在枕下的繡帕,
青鸞的尾羽上似乎還沾著他的體溫。忽然,她聽見墻外傳來琴音——是《鳳求凰》,
彈得磕磕絆絆,卻執著如頑石。她撲到窗前,看見顧云舟站在墻外的老槐樹下,
手中抱著她遺落的焦尾琴。月光給他鍍上銀邊,像一幅被揉皺又展平的畫?!碍傝ⅲ?/p>
”他的聲音穿過圍墻,“我已托人去查你母親的事?!鼻瀣帨喩硪徽?。母親的死,
一直是沈府的禁忌。她曾聽乳娘說,母親是在清瑤七歲那年,因“染了癔癥”投湖自盡的,
可她分明記得,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指甲掐進她掌心,說“別信……”琴音忽然變調,
變成一首清瑤從未聽過的曲子。顧云舟抬頭望來,目光灼灼:“這是我父親寫的《巾幗曲》,
他說總有一天,會有女子讓這曲子響徹金鑾殿?!鼻瀣幯劭舭l熱,伸手按住青鸞玉佩。
她忽然想起破廟中燃燒的帷幔,想起策論上重疊的字跡,想起他掌心的血痕。原來有些緣分,
早在母親將玉佩塞進她掌心時,就已埋下伏筆。墻外的琴音忽然停了。
清瑤聽見顧云舟輕聲說:“等我?!比缓筠D身離去,青衫在月光下飄動,
像一片不肯低頭的葉。她摸出狼毫,在窗紙上畫下他的輪廓。筆尖落下時,
忽然想起他課案上的“瑤”字,想起他說“墻終是要有人去推的”。窗外的夜鶯又開始啼唱,
清瑤望著自己畫歪的線條,忽然笑了——這一次,她不想再做被線牽著的紙鳶。
三更梆子響過,清瑤打開紫檀柜,取出周承煥送的琴譜。最底層的紙頁間,
掉出一張泛黃的藥方,上面寫著“避子湯”,落款是母親的字跡。她渾身血液凝固,
終于明白母親臨終前那句“別信”的含義。玉佩在胸前發燙,清瑤攥緊藥方,
聽見自己心跳如雷。她知道,有些真相一旦揭開,便再難合上。就像這被墨汁染透的裙角,
就像顧云舟眼中的星光,就像她此刻在窗紙上畫下的,那個正在振翅的青鸞。
第六章 劫火接下來的三日,沈府如臨大敵。清瑤被禁止踏出閨房半步,
每日有兩個嬤嬤守在門口,連碧桃送茶時,都要被搜身。第四日深夜,
碧桃忽然慌慌張張地沖進房:“小姐不好了!顧公子被人打傷了!”清瑤猛地起身,
繡繃掉在地上,針尖刺破指尖,血珠滴在青鸞尾羽上,像一朵盛開的紅梅?!霸谀??
”她抓住碧桃的手腕。“在后巷的破祠堂……”話未說完,清瑤已披上披風沖出門去。
夜色如墨,她踩著碎石子跑,聽見身后傳來嬤嬤的驚叫聲,卻不敢回頭。
破祠堂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顧云舟靠在墻角,左額角的傷口還在流血,
浸透了包扎的布條。他看見清瑤進來,掙扎著要起身:“你怎么來了……快回去,危險。
”清瑤按住他的肩膀,看見他腰間的傷口——那是被棍棒打傷的,青紫色的瘀痕蔓延至肋骨。
她想起父親書房里的護院腰牌,想起周承煥陰鷙的眼神,指尖發抖:“是不是他們打的?
”顧云舟搖頭:“是我自己不小心……”話未說完,清瑤已從袖中取出金瘡藥,
用牙齒咬開蠟封:“別騙我,你以為我猜不出?”藥粉撒在傷口上,他疼得皺眉,
卻仍笑著說:“瓊琚,你聞起來像藥鋪。”清瑤瞪他一眼,
卻在低頭時看見他頸間露出的紅繩——那是她繡的平安符,
三個月前趁他不注意塞進他書箱的。她鼻子一酸,忽然想起母親的避子湯,
想起自己被從族譜上劃去的名字,輕聲說:“云舟,我們走吧?!彼蹲。?/p>
看見她眼中的堅定,像燃燒的燭火。清瑤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貼時,
兩人都聽見彼此心跳如鼓。她想起上巳節的紙鳶,想起破廟的火光,想起書院里聯名的策論,
忽然覺得這世間再沒有什么能將他們分開?!叭ツ??”他輕聲問?!叭ゾ┏?。
”清瑤摸出青鸞玉佩,“我曾聽父親說過,宮里有位張公公,是前朝女傅,
或許……能幫女子求學。”顧云舟望著她眼中的光,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兵書,
想起母親縫補了三年的青衫,忽然握緊她的手:“好。明日申時,西城門見。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清瑤回到沈府。她摸出母親的妝奩,
將青鸞玉佩、顧云舟的鎮紙、還有那半張避子湯的藥方仔細收好。窗外傳來更聲,她知道,
這是她在沈府的最后一夜了。卯時三刻,沈硯山突然來到閨房。
清瑤看見他手中捧著的紅蓋頭,金線繡的并蒂蓮刺得她眼睛生疼?!懊魅站褪悄慵绑嵌Y。
”父親的聲音難得柔和,“周公子已下了聘,你安心待嫁吧?!鼻瀣幫巧w頭,
想起母親的棺槨也是這樣紅得刺目。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父親可知道,
女兒的及笄禮,想自己選冠?”沈硯山皺眉:“胡鬧!女子及笄,
自然由長輩主持……”“就像母親的葬禮,由您主持一樣?”清瑤打斷他,
看見父親瞬間慘白的臉,“她不是投湖自盡的,對嗎?”房間里死一般寂靜。
沈硯山踉蹌后退半步,撞倒了妝奩,母親的玉佩滾落在地。清瑤撿起玉佩,
看見父親眼中的慌亂,終于明白——母親是被害死的,因為她想送女兒去書院,
因為她藏著青鸞玉佩,因為她身上有太多秘密?!澳憔烤怪朗裁矗?/p>
”父親的聲音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清瑤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我知道,有些火,
是撲不滅的?!鄙陼r三刻,西城門。顧云舟望著天邊的火燒云,想起清瑤說的“劫火”二字。
他摸了摸腰間的包裹,里面有他的《勸學篇》手稿,有清瑤的琴譜,
還有半塊發硬的餅——那是今早母親塞給他的,說“路上吃”?!霸浦?!”熟悉的聲音傳來。
清瑤穿著粗布衣裳,頭戴斗笠,手里提著個布包,腳步輕快得像只燕子。她身后的城門上,
“盛京”二字被夕陽染成金色,像一幅即將展開的畫卷。兩人對視一笑,無需多言。
顧云舟接過她的包裹,觸到里面硬硬的鎮紙,忽然想起書院課案上的“瑤”字,
此刻已被他用朱砂描得通紅?!白甙??!鼻瀣庉p聲說,將一枚銅錢塞進乞丐手中。
城門外的官道上,馬車正在等候,車夫是顧云舟的遠房舅舅,曾走南闖北,
見過女子經商、讀書的世面。馬車啟程時,清瑤從車窗望出去,看見沈府的飛檐漸漸變小,
像一只折斷翅膀的鳥。她摸出青鸞玉佩,與顧云舟的鎮紙輕輕相碰,聽見他說:“瓊琚,
你看,火燒云上來了。”她抬頭望去,漫天云霞如烈焰燃燒,將半邊天都染成紅色。
清瑤忽然想起母親的話,想起破廟的火光,想起書院的墨劫,終于明白——所謂劫火,
不是毀滅,而是重生。馬車轱轆聲漸漸遠去,官道上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
顧云舟從包裹里取出餅,掰成兩半,將大的那半遞給清瑤。她咬了一口,
發現里面藏著一顆蜜餞,甜得幾乎要化掉舌尖的苦。“等我們到了京城,
”顧云舟望著前方的路,“我要帶你去看太學的藏書閣,去聽集賢殿的講經,
還要……”“還要在金鑾殿上,彈一曲《巾幗曲》?!鼻瀣幗舆^話,看見他眼中的光,
忽然覺得胸口的玉佩不再沉重,反而像一團火,照亮了前路。夜幕降臨時,馬車停在驛站。
清瑤坐在屋檐下,望著滿天星斗,聽見顧云舟在身后輕聲吟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她笑了,從袖中取出繡繃,
在青鸞旁邊繡上一顆星——那是屬于他們的星,在劫火中升起的星。遠處傳來更聲,
清瑤摸了摸腰間的玉佩,忽然想起白天路過的茶寮,墻上掛著幅畫:青鸞沖破牢籠,
在火中展翅。第七章 星夜馬車在官道上顛簸了七日,終于在第八日寅時抵達京城。
清瑤掀起車簾,看見晨霧中的城墻高聳入云,城門上的“永定門”三字被晨光鍍上金邊,
比江南的任何樓閣都要壯闊?!袄哿税??”顧云舟遞來一塊桂花糕,“前面就是悅來客棧,
咱們先歇腳?!鼻瀣幗舆^糕點,指尖觸到他掌心新磨出的繭——這幾日他為省盤纏,
夜夜替車夫趕車。她咬了口糕點,甜味混著塵土味,卻比沈府的燕窩粥更讓人安心。
客棧小二將他們引至二樓,清瑤剛要推門,忽聞隔壁傳來女子爭辯聲:“我既繳了束脩,
為何不能聽先生講課?”她與顧云舟對視一眼,悄悄掀開窗簾一角,只見對面書院里,
一個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正與夫子理論,發間的木簪在陽光下晃成一道光?!笆抢罟媚?!
”車夫舅舅低聲說,“她家是商戶,偏要送女兒讀書,被士族學子笑了半月了。
”清瑤攥緊窗沿,看見少女被夫子推搡著出門,發簪掉在地上,
卻仍梗著脖子說:“《論語》里說‘有教無類’,夫子怎可食言?”顧云舟轉身下樓,
清瑤跟上時,見他正將拾起的木簪遞給少女:“姑娘的簪子?!鄙倥ь^,
目光落在清瑤男裝打扮的臉上,忽然眼前一亮:“這位公子也是來求學的?
可愿與小女子聯名上書,求書院開女子隨堂?”清瑤愣住,聽見顧云舟說:“在下正有此意。
”少女掏出帕子,在上面寫下“蘇婉兒”三個字:“戌時三刻,城西老槐樹見。
”說罷轉身離去,裙角揚起的風里,帶著淡淡的墨香。“這姑娘倒是烈性。
”顧云舟望著她的背影,“像極了……”“像極了我?!鼻瀣幗舆^話,摸出袖中的狼毫,
“或許這就是天意,讓我們來京城第一天,就遇見同類人?!毙鐣r三刻,老槐樹下。
蘇婉兒帶來三個女子:一個是繡娘之女,一個是醫館學徒,還有一個竟是戴帷帽的富家小姐。
清瑤取下斗笠,露出女子真容時,眾人皆驚呼出聲?!拔医猩颦傝?,從江南來。
”她將青鸞玉佩放在石桌上,“此行想求見張公公,為天下女子爭一個讀書的名分。
”蘇婉兒握住她的手,指尖的繭子擦過清瑤掌心:“我表姐就是因為不能讀書,
被強行嫁入豪門,不到一年就歿了?!彼破鹨滦洌?/p>
露出腕間的 疤痕——那是用剪刀刻的“學”字,“我們不能再像上一輩那樣活了。
”眾人圍坐在一起,用樹枝在地上畫書院的布局。顧云舟忽然說:“明日是望日,
張公公會去報國寺上香。我們可以在那里遞萬民書?!鼻瀣幙匆娝壑刑鴦拥幕鸸?,
想起書院策論時他攥緊的拳頭,忽然覺得此刻的星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子時,
清瑤在客棧燈下抄錄萬民書。顧云舟坐在她對面磨墨,鎮紙壓著的宣紙上,
“女子亦當有學”六個大字力透紙背。她抬頭看他,見他睫毛在燭光下投下陰影,
忽然想起母親的妝奩,想起破廟的火光,輕聲說:“云舟,等這事成了,
我想給你繡個新鎮紙套。”他抬頭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好啊,要繡青鸞銜書的圖案,
讓天下人都知道,女子的筆,比男子的劍更鋒利。”窗外忽然下起小雨,清瑤放下筆,
走到廊下。京城的雨帶著北方的爽利,打在青石板上啪啪作響。她摸出青鸞玉佩,
對著燭光轉動,看見玉佩內側的《鳳求凰》與顧云舟的鎮紙紋路漸漸重合,
形成完整的雙鸞圖?!霸谙胧裁矗俊鳖櫾浦鄄恢螘r走到她身后,將披風披在她肩上。
清瑤望著雨幕中的燈籠,想起沈府禁足時隔著墻聽他彈琴的夜晚,輕聲說:“在想,
要是母親能看見現在的我,該有多好。”他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肩,
這個動作自然得仿佛他們已這樣站過千次萬次。清瑤聽見他心跳如鼓,
卻異常堅定:“她一定能看見的。你看這雨,洗去的是塵埃,留下的,是要發芽的種子。
”五更梆子響過,萬民書終于抄完。清瑤數著紙上的紅指印,一共十七個,
像十七顆跳動的心。蘇婉兒摸著紙頁上的墨香,忽然說:“瓊琚,你的字真像我表姐的,
她臨終前,在帕子上寫滿了‘悔’字。”清瑤握住她的手,
看見她腕間的“學”字已被雨水沖淡,卻仍清晰可辨。
她想起顧云舟說的“墻終是要有人去推的”,忽然覺得手中的萬民書重如千鈞,
卻又輕如鴻毛——因為這是她們用命寫就的希望。卯時,報國寺。清瑤戴著帷帽,
混在香客中。顧云舟捧著萬民書,站在山門前。當張公公的轎子出現時,
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雷,看見顧云舟上前一步,卻被侍衛攔住?!按竽懀 笔绦l的鋼刀出鞘,
寒光映出清瑤蒼白的臉。她忽然摘下帷帽,青絲如瀑傾瀉,在晨風中揚起:“張公公!
請聽民女一言!”所有人都愣住了。張公公掀開轎簾,露出一張滿是皺紋卻目光如炬的臉。
清瑤跪下身,將萬民書舉過頭頂:“民女沈瓊琚,懇請公公為天下女子做主,
開女子入學之先河!”顧云舟緊跟著跪下,蘇婉兒等人也隨之跪下,石板路上頓時跪了一片。
香客們竊竊私語,有人認出清瑤的士族裝扮,驚呼“沈氏女”。張公公示意侍衛接過萬民書,
展開瀏覽時,鏡片后的目光忽然柔和。他望向清瑤,
聲音里帶著幾分贊許:“你母親……可是江南沈氏女?”清瑤渾身一震,
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玉佩的手:“正是。家母臨終前,曾托公公……”“不必說了。
”張公公抬手制止,“三日后,去宮學司候著?!闭f罷,轎子緩緩抬動,
萬民書被小心收進轎中,清瑤看見帕角露出的“學”字,像一只終于展開的翅膀。
回程的路上,蘇婉兒忽然笑出淚來:“我們做到了,瓊琚,我們做到了!”清瑤望著天空,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彎淡月掛在東方,像一枚銀色的簪子,別在黎明的鬢角。
顧云舟輕輕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時,清瑤聽見他說:“瓊琚,你看,星星還沒睡呢。
”她抬頭望去,漫天星子閃爍,像無數雙眼睛,看著她們這群在劫火中奔跑的人。是夜,
清瑤在客棧床上輾轉難眠。她摸出母親的避子湯藥方,在燭光下燒成灰燼。
灰燼落在青鸞玉佩上,像一場小小的劫火。她知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沈府的女兒,
而是要為天下女子而戰的沈瓊琚。窗外傳來更聲,清瑤起身推開窗。顧云舟的房間亮著燈,
他正伏在案前寫著什么。清瑤笑了,摸出繡繃,在青鸞翅膀下繡上星星——一顆,兩顆,
三顆,像他們走過的路,像他們即將實現的夢。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清瑤終于合上眼。
夢中,她看見母親穿著嫁衣,站在荷花塘邊,手中的青鸞玉佩與她的相撞,發出清越的響聲。
母親笑著對她說:“琚兒,你看,劫火過后,便是春天。”第八章 金階三日后,宮學司。
清瑤穿著從當鋪買來的半舊襕衫,跟著張公公的侍從穿過九曲橋。湖面冰未全化,
殘雪浮在水上,像一片片揉皺的紙。她摸了摸袖中的青鸞玉佩,
聽見顧云舟在身后輕聲說:“別怕,我在。”殿內傳來女子的誦讀聲:“‘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此乃言女子德行與君子相配……”清瑤掀開門簾,看見十幾個女子坐在案前,
年齡從十三四到二十余歲不等,案上擺著《詩經》《女戒》,
卻還有《孫子兵法》和《農政全書》?!斑@是宮學司新辟的女子班?!睆埞糁照茸邅恚?/p>
“原本只收宗室女,如今……”他目光落在清瑤腰間的玉佩上,“你們既是頭一批吃螃蟹的,
便要拿出些真本事?!笨己嗽谒葧r開始。清瑤抽到的題目是“論女子治家與治國之關聯”,
她望著硯臺里的墨汁,想起母親藏在賬本里的算籌,想起蘇婉兒表姐腕間的“悔”字,
筆尖落下時,竟有了幾分暢快:“治家如治國,需明察秋毫,需知人善任,
非囿于針線女紅之謂也……”顧云舟被安排在男子班考核,清瑤偶爾抬頭,
能看見他伏在案前的身影,青衫洗得發白,卻筆挺如竹。
她想起書院里他替她擋住護院的模樣,想起馬車上他掰餅時的認真,忽然覺得這冰冷的宮殿,
竟有了幾分暖意。未時三刻,考核結束。張公公讓人捧來熱茶,
清瑤這才注意到他袖口繡著的蘭花,與母親陪嫁的屏風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你母親……”張公公忽然開口,“是個奇女子。當年她想辦女子書院,
我曾送過她一套《天工開物》?!鼻瀣帨喩硪徽?,
終于明白母親為何總在深夜翻看那本被蟲蛀的書,為何會在她掌心寫下“工”字?!昂髞砟??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張公公嘆了口氣:“后來她嫁入沈府,就再沒提過這事。
直到你父親送來她的遺物,里面有這枚玉佩……”他指了指清瑤的腰間,“青鸞雙飛,
本是她與你父親的定情物,后來卻成了禁錮她的枷鎖。”清瑤想起母親的避子湯,
想起父親書房里的密信,忽然覺得喉頭苦澀。顧云舟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
掌心的溫度讓她漸漸平靜?!碍傝⒐媚铮櫣?,”張公公從案上拿起兩份卷子,
“你們的策論,老奴會呈給陛下。三日后,金鑾殿上,望你們莫要怯場?!苯痂幍钌稀?/p>
這四個字像一把火,點燃了清瑤心中的熱血。她想起顧云舟父親的《巾幗曲》,
想起蘇婉兒表姐的帕子,想起母親未竟的心愿,忽然站起身,
向張公公深深福身:“民女定當全力以赴?!被氐娇蜅?,清瑤與顧云舟在燈下演練對策。
他扮作皇帝,她則陳述女子求學之必要,說到激動處,竟打翻了硯臺,墨汁濺在兩人衣襟上,
像兩朵盛開的墨梅?!扒颇?,像個小花臉。”顧云舟笑著替她擦去臉上的墨漬,
指尖觸到她溫熱的臉頰,忽然想起上巳節她在水中的模樣,耳尖不由得發紅。
清瑤看著他耳尖的紅,忽然想起破廟中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溫度,想起馬車上他掰餅時的認真,
輕聲說:“云舟,若此次能成,我想……”“我知道。”他打斷她,目光灼灼,
“我想帶你去看太學的藏書閣,去集賢殿聽經,還要在金鑾殿上,聽你彈《巾幗曲》。
”她笑了,從袖中取出繡繃,上面的青鸞已繡完,翅膀下的星星密密麻麻,像昨夜的星空。
顧云舟看見繡繃邊緣露出的“云”字,忽然明白——原來她早已將他的名字,
繡進了未來的每一針每一線里。第三日清晨,宮門前。清瑤換上碧桃連夜趕制的襦裙,
月白色的緞面上繡著細密的青鸞紋,領口處別著顧云舟送的木蘭簪。顧云舟穿著新裁的青衫,
腰間掛著她繡的鎮紙套,青鸞銜書的圖案在晨光中栩栩如生?!碍傝?,顧公子,隨老奴來。
”張公公的聲音傳來。清瑤深吸一口氣,看見金鑾殿的飛檐在陽光下閃爍,
想起母親說過的“劫火過后是春天”,忽然覺得心跳不再慌亂,反而像戰鼓,催人奮進。
殿內,皇帝坐在龍椅上,目光掃過清瑤與顧云舟。清瑤跪下時,看見丹陛上的龍紋,
想起書院課案上的“瑤”字,想起母親藏在妝奩里的《天工開物》,開口道:“陛下,
民女沈瓊琚,懇請陛下開女子科舉之先河,
許天下女子讀書、論政、報國……”她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顧云舟緊跟著呈上《女子求學疏》,字跡與她的策論如出一轍,像雙生的樹,
根須在地下緊緊纏繞。皇帝翻開疏文,目光在“女子亦有報國之志”一句上停留許久,
忽然問:“你母親,可是江南沈氏?”清瑤一愣,想起張公公的話,點頭道:“正是。
家母生前常說,女子的手,除了繡花,還能握筆、握算籌、握書卷。”皇帝沉默片刻,
忽然笑了:“朕記得,你母親曾在朕的啟蒙宴上,以女子之身題過‘雛鳳清于老鳳聲’。
”清瑤渾身一震,
終于明白為何父親總對母親的事避而不談——原來母親曾是那樣耀眼的存在,
卻被禮教的枷鎖生生折斷翅膀?!皽柿恕!被实鄣脑捜缋做鸲皬慕袢掌?,
宮學司女子班擴招,允許士族、寒門女子報考,三年后開女子恩科。
”清瑤覺得眼前一陣眩暈,顧云舟伸手扶住她,兩人相視而笑,眼中都有淚光閃爍。
蘇婉兒等人在殿外聽見消息,頓時歡呼起來,聲音像潮水般漫過宮墻,驚起一群白鴿。
退朝時,清瑤摸出青鸞玉佩,放在丹陛上輕輕一叩。玉佩與石面相撞,發出清越的響聲,
像一聲長長的嘆息,又像一聲歡快的啼鳴。顧云舟取出鎮紙,與玉佩拼在一起,
雙鸞終于交頸,在陽光下映出璀璨的光?!碍傝?,你聽?!彼p聲說。
清瑤聽見遠處傳來琴音,正是顧云舟父親的《巾幗曲》。她望向殿外的天空,
白鴿正掠過宮墻,翅膀上的陽光像撒了一把碎金。她知道,這不是結束,
而是開始——屬于她們的,真正的開始。是夜,清瑤站在客棧屋頂,望著京城的萬家燈火。
顧云舟遞來一碗熱粥,她喝了一口,忽然看見自己映在碗中的臉,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那是在沈府從未有過的神采?!霸浦?,”她輕聲說,“你說,母親現在會不會很開心?
”他望著星空,想起白天皇帝說的“雛鳳清于老鳳聲”,想起清瑤在金鑾殿上發亮的眼睛,
輕輕攬住她的肩:“她一定在天上看著呢,看著她的女兒,讓青鸞重新展開了翅膀。
”清瑤靠在他肩上,聽見他心跳如鼓,卻異常平穩。她摸出繡繃,
在青鸞旁邊繡上最后一顆星——那是皇帝的御筆朱批,像一顆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種。
遠處的更聲傳來,清瑤忽然想起母親的遺言,終于明白——所謂劫火,從來不是懲罰,
而是讓鳳凰重生的契機。而她與顧云舟,正是在這劫火中淬煉出的新的生命,
帶著前世的遺憾,帶著今生的希望,飛向更高更遠的天空。月光灑在繡繃上,
青鸞的羽毛泛著柔光,翅膀下的星星們連成一片,像一條璀璨的星河。清瑤將繡繃輕輕疊好,
收進包裹里,那里還躺著顧云舟的鎮紙、她的青鸞玉佩,
還有一張泛黃的紙——那是皇帝的口諭,上面寫著:“女子求學,永不再禁。
”她握住顧云舟的手,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因為她知道,
無論前方還有多少劫火,他們都會一起面對,一起走過,像雙生的青鸞,
永遠朝著光明的方向,振翅高飛。第九章 風折春末的京城飄著柳絮,宮學司的垂楊樹下,
清瑤正與蘇婉兒核對女子班的入學名冊。新裁的月白襦裙掃過青磚,她腕間的玉鐲輕響,
那是張公公送的入學禮,刻著“巾幗”二字?!碍傝?,
你看這個——”蘇婉兒指著名冊上的“柳如眉”三字,“竟是塞北來的商女,
說要學《九章算術》!”清瑤笑著點頭,目光落在自己名字旁的批注:“沈瓊琚,
授《詩經》與策論”。三個月前,她還是被禁足的閨閣女,
如今竟成了宮學司最年輕的女先生。忽有陰影籠罩過來,清瑤抬頭,
看見周承煥站在垂花門前,錦袍上繡著金線蟒紋,腰間的和田玉連環叮當作響。她指尖一顫,
名冊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夾著的顧云舟的書信——他去江南籌措女子書院的經費,
已走了十五日?!吧蚬媚飫e來無恙?!敝艹袩◤澭捌鹈麅裕?/p>
目光在“顧云舟”三個字上停留,“聽聞你在京城做了女先生,真是可喜可賀。
”清瑤后退半步,撞在楊樹上。柳絮落在她發間,像一層薄雪。她想起母親的避子湯藥方,
想起沈府后巷的破祠堂,想起顧云舟腰間的傷疤,強壓下反胃的沖動:“周公子來此何干?
”他湊近半步,身上的龍涎香幾乎要將她淹沒:“令尊托在下帶話,
沈氏宗祠已為你留了位置,只要你肯認錯……”“不可能?!鼻瀣幋驍嗨?,
“我早已不是沈氏女。”周承煥臉色一沉,袖中忽然滑出一張紙頁:“那顧云舟呢?
你以為他真的清白?”清瑤看見紙上的字,渾身血液凝固——那是顧云舟父親的兵書抄本,
批注里竟有“通敵”字樣?!安豢赡?!”她奪過紙頁,“云舟的父親是戰死的英雄!
”周承煥冷笑:“英雄?不過是個私通瓦剌的叛徒。沈姑娘,你以為自己沖破了禮教,
實則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跳進了另一個更臟的泥沼?!鼻瀣幱X得耳邊嗡鳴作響,
想起顧云舟說起父親時發亮的眼睛,想起他腰間的平安符,想起他在金鑾殿上堅定的神情。
不,他不會騙她,絕對不會?!鞍炎C據給我?!彼o紙頁,“若你拿不出真憑實據,
我便去順天府告你誹謗?!敝艹袩ㄌ裘迹骸昂冒?,那便請沈姑娘隨在下走一趟,
看看順天府的大牢,是否容得下你這女先生?!闭f罷,他揮手示意,暗處走出幾個錦衣衛,
腰牌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清瑤后退兩步,撞上蘇婉兒。少女扶住她,眼中滿是擔憂:“瓊琚,
我去叫張公公!”話音未落,已被錦衣衛攔住?!奥?!”熟悉的聲音響起。
顧云舟背著書箱,氣喘吁吁地跑來,青衫上還沾著旅途的塵土。他看見周承煥,瞳孔驟縮,
伸手將清瑤護在身后:“周承煥,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周承煥晃了晃手中的兵書:“顧公子果然心切,
不過這通敵的證據……”“是我讓云舟抄的!”清瑤忽然開口,“兵書是我從宮學司借的,
批注也是我讓他寫的,與他無關!”顧云舟猛地回頭,眼中滿是震驚:“瓊琚,你瘋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望著周承煥的玉連環:“周公子不是要證據嗎?我隨你去順天府,
但若查無實據,你須向顧公子道歉,并且永遠不再踏入宮學司半步?!敝艹袩ɡ湫Γ骸昂冒?,
本公子奉陪到底?!表樚旄睦为z中,清瑤蜷縮在草席上,聽見隔壁傳來刑訊的聲音。
她摸出袖中的青鸞玉佩,想起顧云舟在金鑾殿外說的“我在”,
眼淚終于落下——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太相信了,所以才要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
“沈姑娘,審你的官兒到了?!豹z卒打開牢門。清瑤抬頭,看見來人竟是張公公,
身后跟著一個捧著圣旨的小太監?!吧颦傝⒔又??!碧O尖細的聲音響起,“奉天承運,
皇帝詔曰:顧云舟之父顧明遠通敵一案,著即平反,其兵書批注乃為迷惑敵軍之計,
著追授鎮國將軍,云舟襲父爵,欽此?!鼻瀣帨喩戆l抖,
聽見張公公說:“周承煥私改兵書批注,意圖陷害忠良,已被革職查辦。姑娘受苦了。
”牢門打開的瞬間,顧云舟沖進來,一把將她抱進懷里:“傻姑娘,為什么要替我頂罪?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他聲音哽咽,清瑤聞到他身上的塵土味混著汗水味,
忽然覺得這是世上最安心的味道?!耙驗槲蚁嘈拍??!彼裨谒厍?,聽見他劇烈的心跳,
“就像相信青鸞一定會飛過滄海?!背霆z時,夕陽正染紅天邊。
顧云舟從包袱里取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江南的桂花糖:“走之前買的,怕化了,
一直揣在懷里。”清瑤咬了一口,甜味混著他的體溫,比任何時候都要香甜?!碍傝ⅲ?/p>
我有樣東西給你?!彼鋈粏蜗ス虻?,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里面是一枚刻著青鸞的銀戒,
更新時間:2025-05-03 19:3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