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鞋心結我在衣柜前站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雙紅色高跟鞋的鞋面。皮質偏硬,
邊緣磨損,露出發白的底色,像一支放久了的口紅,涂抹時帶著干澀的顆粒感。
這鞋買了有些日子,但從未真正穿出去過,一直被塞在角落,像個失寵的物件,無人問津。
我以為自己不會再碰它。但今晚不同。他會來。三個月了,自從那次婚禮后再沒見過。
當時我穿著灰藍色連衣裙,隔著人群看他。他身邊站著一個年輕女孩,長發,
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尖尖的犬齒,夾菜的動作快而準,眼神里帶著一種了然,
似乎很清楚怎么討好身邊的人。而我,像個局外人,站在原地,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那晚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這雙紅鞋,把它從鞋盒里拿出來,
端端正正擺在客廳茶幾中央。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待著,像等待宣判。我陷在沙發里,
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看著它。煙灰掉在鞋面上,薄薄一層,黏在那里,怎么也弄不掉,
像心頭落下的塵。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跟一雙鞋過不去,或許是想證明我還輸得起,
或許,只是不甘心承認,那些我以為翻篇了的往事,根本沒過去。
今晚的飯局是他叫人傳話約的。說是老朋友聚聚,語氣隨意得像是臨時起意,
好像我來不來都無所謂。我了解他,越是重要的事,他越是輕描淡寫,
生怕別人看穿他的在意。我選了條黑色連衣裙。不是為了別的,
就是覺得黑色能藏住很多東西,比如難堪,比如不甘。裙子有點舊了,
領口邊緣的線頭有些松脫。對著鏡子轉了一圈,
這身打扮真有點特別——像要去參加一場葬禮。埋葬的不是別人,
是我自己那段不肯放手的過去。然后,我穿上了那雙紅鞋。腳立刻被塞得滿滿當當,
腳趾擠在鞋尖里,隱隱作痛。但這痛感反而讓我清醒。鏡子里,腳踝細得過分,
那抹紅色在燈光下異常扎眼,像一道新鮮的傷口。我拎起包,開門,走出去。
鎖舌“咔噠”一聲扣上,在安靜的樓道里格外響,像在問我:“決定了?”我沒猶豫。
外面剛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我走得很慢,高跟鞋踩在濕滑的地磚上,
發出清脆又有點遲疑的“嗒、嗒”聲,一步一步,敲在心上。路過一家飾品店,
櫥窗里亮著暖黃的燈,陳列著各種閃亮卻廉價的首飾。我想起他送過我的一個銀質發夾,
上面有顆很小的紅石。他說過,我戴紅色好看。那發夾現在不知躺在哪個抽屜的角落,
被我刻意遺忘了。人總是這樣,費盡心思去愛,再用更大的力氣去隱藏和丟棄。出租車里,
窗外的霓虹燈光影交錯,飛速倒退。這座城市永遠沉默地看著,看著你笑,也看著你哭。
和平飯店門口,我停住腳,吸了口氣,推門的手有點沉。我知道他在里面。他也一定想不到,
我腳上這雙鞋,是三個月前,看見他和那個女孩之后,立刻去買的。有些東西的存在,
不是為了實用,是為了在某個特定的人面前,能站得直一點。包廂的門被我拉開一條縫,
一股混雜著酒氣和油煙的味道撲面而來,有點嗆人。他果然背對著門坐著,那個背影,
我太熟悉了。我放輕腳步走進去,感覺像在重蹈覆轍,踏進一個不愿醒來的夢境。
2、 舊情重逢“你終于來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連頭都沒轉,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穿過席間的喧鬧。我定了定神,走過去,在他右手邊的空位坐下。緊挨著他的左邊,
坐著另一個女人,一身露背的旗袍勾勒出窈窕的身形,臉上撲著厚厚的粉,笑容刻意,
帶著不自然的弧度。她目光掃過我,帶著審視的意味,從頭到腳看了我一遍,
然后朝我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最近還好嗎?”他終于轉頭看我,
隔著桌上升騰的熱氣。他的語氣熟稔得過分,仿佛我們昨天才見過,
而不是隔了整整三個季節,外加一段不算短的過去。“挺好?!蔽尹c頭,聲音平穩。
把隨身的小包放在膝蓋上,手指下意識地壓了壓裙角,挺直了背。酒店的燈光昏黃,
吊頂上的琉璃燈罩投下沉悶的光影,時間在這里似乎流淌得格外緩慢。桌上菜肴豐盛,
八菜一湯,香氣混雜。他沒再看我,低頭專注地剝著一只蝦,動作熟練依舊,
指尖很快沾上了油亮的醬汁。剝好后,他很自然地把那只完整的蝦仁放進我面前的白瓷碗里。
“記得你以前最愛吃這個?!彼Z氣隨意。我垂眼看著碗里那只蝦,白嫩的蝦身蜷曲著,
安靜地躺在碗底,像一件被精心準備好的道具。胃里有點不舒服。“嗯。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有拿起筷子。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應,轉過頭去,
繼續和旁邊的人說笑。那個旗袍女人適時地給他添酒,兩人碰杯,言笑晏晏,氣氛熱烈。
我低下頭,看著碗里的蝦仁。過了一會兒,我抽出張紙巾,小心地把蝦仁包起來,
再若無其事地打開手包,把它塞了進去。動作很輕,沒人注意。不是賭氣,也不是舍不得,
只是單純地不想吃。沾著他指紋的東西,現在對我來說,消化不良。席間氣氛逐漸熱絡,
有人喝高了,開始憶當年,話題自然而然轉到我和他身上?!澳菚r候你們兩個,
可是我們社團公認的金童玉女啊,走到哪兒都形影不離?!薄笆前∈前。喟闩?,
”另一個人接話,“后來怎么就……沒下文了呢?”我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然后笑了笑,
看向提問的人:“誰年輕的時候沒拍過幾張沒沖洗出來的廢底片呢?過去了就過去了。
”桌上響起一陣哄笑,大家都覺得這個比喻新鮮有趣。只有他,沒笑。他轉過頭,
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卻又殘留著些許未散的情緒,復雜難辨。
然后他迅速移開了視線,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忽然傾身靠近我,
壓低聲音,帶著酒氣:“說真的,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蔽覜]有躲閃,
轉頭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靜,帶著距離。“謝謝,”我頓了頓,清晰地說,“你也是,
老得剛剛好?!彼樕系男θ萁┝艘幌?,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又化開,
變成了帶著自嘲的笑。“嘴巴還是這么厲害?!薄翱赡馨?,”我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水,
感覺口腔里的酒氣被沖淡了些,“我只是比以前懂禮貌了。
”不再是那個會因為他一句話而心跳加速或者黯然神傷的小姑娘了。他沒再接話,
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飯局終于散了。大家互相道別,準備離開。他走到我身邊,
問:“我送你回去?”我搖搖頭,拿起包:“不用了,我坐地鐵,很快。
”他目光落在我腳上那雙鮮紅色的高跟鞋上?!按┻@個鞋,趕地鐵不方便吧?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然后抬頭對他笑了笑,笑容輕松:“鞋合不合腳,自己知道。
穿得不舒服的人,去哪里都不會舒服?!彼聊?,沒再堅持。我轉身,朝包廂門口走去。
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背上,但我一步都沒有遲疑,也沒有回頭。走進電梯,
門緩緩合上。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低頭,看到鞋面上不知何時濺到了一小滴醬汁,
紅褐色的一小塊,格外刺眼。我從包里拿出紙巾,彎腰,輕輕擦拭。醬汁的油漬印在鞋面上,
擦不掉了。有些東西,留下了痕跡,就再也抹不去了。我直起身,
看著電梯壁映出的模糊人影。心里很平靜。這頓飯,不是什么舊情復燃的開始,
也不是什么尷尬的重逢。這是一場遲到的告別。我的告別。只是看他的樣子,大概還不知道。
3、 告別紅鞋離開和平飯店那天,我沒回家,徑直拐上了一條不熟悉的路。
高跟鞋敲在石磚上,發出清脆又固執的聲響,一步,一步,好像要把心里的什么東西也敲碎。
夜深了,路燈出奇得多,一個接一個,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長,又在我走過后,把它迅速縮短,
像個捉摸不定的鬼祟玩意兒,緊緊跟著。這雙鞋,當初買它就是個錯誤。果然,
走了不到十分鐘,腳后跟鉆心地疼。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我停下來,靠著墻,
感覺額頭都冒汗了。附近正好有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燈火通明。我推門進去,冷氣撲面,
稍微緩了口氣。買瓶冰水,我沒立刻走,就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來,顧不上什么體面,
小心翼翼把腳從鞋里解救出來。動作慢得像拆炸彈。紅色的鞋底邊緣已經蹭掉了一層皮,
露出底下的顏色。腳后跟更慘,磨出一圈飽滿的水泡,邊緣泛著血紅,看著就疼。
我抽出紙巾,輕輕沾了沾滲出的組織液,疼得齜牙咧嘴。這狼狽的樣子,讓我想起一件事。
也是冬天,我們還沒鬧到最后那一步。他難得有興致,陪我去買鞋。那家店在打折,
我看中一雙白色平底鞋,覺得舒服又百搭。他當時皺著眉,
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穿這個走我旁邊?太平淡了,沒氣場?!蔽倚睦镉悬c不舒服,
但還是笑了笑,聽話地換了雙旁邊打折區的高跟鞋。試穿的時候我就知道,鞋楦太硬,
皮質也硌腳,穿一天肯定完蛋??伤粗鴿M意地點點頭:“嗯,這個還行。
”愛情有時候就是這樣,你硬生生把自己塞進一雙不合腳的鞋里,忍著疼,
期望對方能看懂你的付出。但他只是低頭看看鞋,評價一句“漂亮”或者“有氣場”。
至于你的腳疼不疼,流沒流血,他好像根本沒那個概念。后來有次去逛高級商場,
穿著另一雙他覺得“有氣場”的高跟鞋。他突然問:“你是不是不太會穿高跟鞋?
”我當時心里咯噔一下,沒吭聲,只是默默加快腳步走到他前面,后背挺得筆直,
每一步都刻意踩穩,腳踝繃得緊緊的。他沒跟上來,隔著幾步遠,
聲音飄過來:“你這樣走路,看著有點費勁?!蹦且豢蹋倚睦镒詈笠唤z僥幸也沒了。
他永遠只看得到外表,看到我走路“費勁”,卻想不到是因為鞋子擠腳,
更不會問一句“要不要換一雙”。他只關心我“看起來”怎么樣。
便利店的店員是個挺年輕的小姑娘,扎著馬尾。她出來掃地,
看見我坐在臺階上對著腳后跟發愁,又瞟了眼旁邊那雙惹禍的紅鞋。她沒多問,轉身回店里,
拿了片創可貼遞給我?!斑?,先貼上吧。這種鞋看著好看,走不了遠路的,容易崴腳。
”我接過來,低聲道:“謝謝你。”她笑了,有點靦腆:“不用謝。我媽以前也愛穿這種鞋,
老說穿得好看才有氣場,結果腳疼得嗷嗷叫?!笨粗液孟窨吹搅撕芏嗄昵暗淖约?,
也是那樣,覺得為了某些東西,疼一點不算什么,甚至有點驕傲,好像那疼痛是什么勛章。
現在想想,真是傻得可以。我在便利店門口的長椅上坐了很久,
看著天色一點點從墨藍變成灰白,再透出微光。手機震了一下,我劃開屏幕,
是他朋友圈的更新。時間顯示是幾小時前。一張照片,角度取得很刁鉆,只拍了飯桌一角,
滿桌佳肴,卻不見人臉。只有一只吃了一半、剩下蝦尾的蝦,孤零零地擱在白瓷盤邊緣,
旁邊還有幾滴醬油漬。他配的文字是:“舊友相聚,歲月如歌?!蔽叶⒅侵晃r,沒忍住,
嗤笑了一聲。歲月如歌?他倒真敢寫。這幾年明明寡淡得像碗忘了放鹽的湯,偶爾掀開蓋子,
冒出來的也只是讓人嗆咳的冷煙。還舊友,不知道是哪路神仙舊友。我站起來,
把創可貼仔細貼好,雖然知道沒什么大用。走進便利店,給自己點了杯熱豆漿,暖暖手心。
走到地鐵口,天已經大亮。路過商場的櫥窗,巨大的玻璃映出我的身影。紅鞋依然很亮,
扎眼得很。有時候,鞋合不合腳,磨不磨腳,或許真的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
你有沒有勇氣在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把它脫下來,承認它不適合你。我彎腰,解開鞋袢,
把那雙漂亮的紅鞋脫了下來,拎在手里。鞋子沉甸甸的。腳底板接觸到微涼的地面,
起初有點不適,但很快,一種奇異的輕松感蔓延開來。我赤著腳,拎著鞋,
走進了清晨的街道??諝馇遒蟛糠秩诉€在沉睡。偶爾有早起的人經過,投來詫異的目光,
我沒理會。我在走我自己的路。前面通向哪里,我不知道,
甚至不確定會不會繞了一圈又回到某個相似的起點。但我清楚地知道,回頭路,
我是絕對不會再走了。腳下的路,雖然冰涼,卻無比真實。4、 清晨覺醒清晨六點半,
更新時間:2025-05-03 14:4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