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聲玉振衢州府的春日總是來得格外早。萬歷二十三年的二月,
城郊桃花渡的野桃花已開得爛漫,遠遠望去如粉云墜地。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落,
在清澈的溪水上打著旋兒,遠遠望去如粉云墜地,映得兩岸青山都染上了幾分嬌艷。
渡口往西三里地,有個百來戶人家的村子,青瓦白墻的屋舍錯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坳間,
裊裊炊煙與晨霧交融。最奇特的是,這村子里時時飄出咿咿呀呀的唱戲聲,時而高亢如裂帛,
時而低回似流水。這村子有個古怪名兒,叫“做場村”——顧名思義,
全村老小都以登臺做戲為生?!傲夷镒樱袢张拧赌档ねぁ返?游園驚夢',
班主說杜麗娘還是您來!”十五歲的學徒捧著胭脂匣子,在垂花門外探頭探腦,
滿滿的都是仰慕之情。心里面念想著自己是不是有朝一日也能像柳娘子一樣成為名角。
里屋正在梳頭的女子聞言輕笑,銅鏡里映出張鵝蛋臉。她眉如遠山,眸若秋水,
最妙的是眉間一點朱砂痣,紅得驚心,襯得肌膚勝雪。她抬手將最后一縷青絲挽成云髻,
發間銀簪上的蝴蝶隨著動作輕輕顫動,栩栩如生。柳鶯兒對鏡抿了抿鬢角。她今年二十有八,
在戲班子里算得上“老角兒”了。尋常女子到這個年紀,早該相夫教子,
偏生她天生是吃這碗飯的——生旦凈末丑,沒有她拿不下的行當。去年在府臺大人壽宴上,
她先扮《單刀會》里的關云長,后演《西廂記》里的紅娘,把滿堂賓客看得如癡如醉。
“告訴班主,我晌午就到?!彼砥鹎啻珊欣锏能岳蝾^油,指尖蘸了些許,輕輕抹在發梢。
忽然聽見院門吱呀作響。透過雕花窗欞,看見丈夫李宗明抱著摞書簡匆匆進來,
藏青直裰下擺沾著泥點子,想必又是一大早就趕去府學了?!坝秩ジ畬W了?
”柳鶯兒從描金柜里取出個沉甸甸的包袱,“這是上月唱堂會得的賞銀,
你拿去打點學政大人?!彼种冈谡煞蛘菩妮p輕一勾,
“聽說今年補缺的縣丞位子還空著……”李宗明臉上閃過一絲窘迫。七年前他進京趕考落第,
流落到做場村被柳鶯兒收留時,還是個只會之乎者也的窮秀才。
如今靠著妻子唱戲攢下的銀子,倒真讀出了些名堂。他低頭嗅到妻子發間茉莉香,
忽然想起學政大人那句“伶人子弟不得應試”,喉頭頓時發緊。
窗外傳來孩童追逐嬉笑的聲音。柳鶯兒忽然按住丈夫的手:“若你真能補缺,
咱們搬去任上時,得給清源請個女先生?!彼D頭望向廂房,
五歲的李清源正踮腳夠桌上的泥人,水紅色衫子襯得小臉如玉,
“這孩子昨日竟能哼全了《紫釵記》的曲牌……”第二章 移宮換羽萬歷三十五年秋,
杭州知府宅邸的后花園里,十七歲的李清源正在水榭臨帖,宣紙上的墨跡未干,秋風拂過,
吹得案上詩箋紛飛。她慌忙去拾,青絲垂落肩頭,在陽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
最遠的那張詩箋落在一雙云紋皂靴旁。李清源抬頭,
看見個身著破舊直裰的青年彎腰拾起詩箋。那人雖衣衫襤褸,卻掩不住通身氣度,
修長的手指捏著詩箋一角,骨節分明?!靶〗愕脑~寫得妙極?!贝┰硌サ那嗄陱澭捌鹪姽{,
破舊直裰掩不住通身氣度,“只是‘愿作青鸞隨鳳去’這句,怕是不合閨閣體統。
”他抬頭時,李清源才發現他左眉上有道疤,像斷弦的琵琶,平添幾分滄桑。
丫鬟春桃急匆匆跑來,裙裾掃過落葉沙沙作響:“小姐快回屋!
知怎么混進來的……”李清源卻盯著那人手中的《南柯記》抄本——藍布封面上的墨梅印記,
正是她昨日遺失的?!霸谙骂櫿?,原在紹興府學讀過幾年書?!鼻嗄陮鴥晕餁w原主,
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青玉扳指,“聽聞夫人當年一曲《孽海記》名動江南,特來求教。
”這天晚上知府宅邸鬧翻了天。李宗明摔碎了個官窯茶盞,碎瓷濺了一地:“荒唐!
堂堂知府千金,怎可與乞丐論戲?”這邊李宗明氣得直發抖,
另一邊柳鶯兒卻望著女兒緋紅的耳垂,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后臺初見李宗明的光景。
那時她正對著銅鏡畫關公臉譜,轉身就看見個落魄書生躲在戲箱后偷看?!澳呛⒆友凵袂逭?。
”夜深時柳鶯兒給丈夫揉著太陽穴,“不過,他袖中掉落的銀票,
我看著倒像是通寶錢莊的印記……”第三章 魚傳尺素臘月初八的雪下得綿密,
將杭州城裹成個銀裝素裹的世界。李清源推開西廂房的窗,寒風卷著雪花撲面而來。
她忽然發現窗欞上系著個錦囊,紅繩已被雪水浸濕。里面是顧正新手抄的《琵琶記》全本,
朱砂批注密密麻麻,字跡工整如列陣的士兵。她指尖撫過“我本將心向明月”那句,
發現背面還藏著首小令:“雪窗螢火二十年,換得半日并肩。”落款處畫著枝殘梅,
與那日他袖口暗紋如出一轍?!八勾笪移邭q……”李清源把錦囊貼在心口,
忽聽門外母親輕咳。柳鶯兒端著杏仁茶進來,幾粒枸杞,紅艷似血。
目光掃過女兒慌忙藏起的錦囊,從袖中取出封信:“顧公子托人送來的。
他說……在城東買了處宅子。
”柳鶯兒把今天早上顧正新派小廝傳來的消息一應的告訴了女兒。信箋里夾著地契和銀票。
李清源讀著讀著忽然落淚——原來顧正新祖上是徽州鹽商,因家族傾軋流落街頭,
實則暗中經營著三家當鋪。
柳鶯兒用簪子挑亮燈花:“你爹后日要去南京述職……”雪夜三更,萬籟俱寂。
李清源抱著包袱溜出角門時,積雪沒過了繡花鞋面。顧正新的馬車已在巷口等候,
車轅上掛的琉璃燈映著積雪,恍如夢境。她沒看見母親站在垂花門后的陰影里,
手中攥著她遺忘的泥金扇,扇骨上的雕花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第四章 珠沉玉碎萬歷三十八年端陽節,杭州城外的顧宅張燈結彩,
檐下掛著的艾草散發著苦澀清香。李清源倚在貴妃榻上,看三歲的兒子蹣跚學步,
胖乎乎的小手抓著她的裙角。此時她已然嫁給顧正新三年有余,現下又有了身孕,
只是將養在家里面,很少出門,也很久沒有見到父親母親了。忽然腹中一陣絞痛,
身下的錦褥瞬間漫開血色,如一朵妖艷的花。產婆匆忙趕來時,李清源已疼得冷汗涔涔,
卻仍攥緊產婆的衣袖:“保孩子……”她攥緊產婆的衣袖,恍惚看見顧正新在門外焦灼踱步。
疼痛間隙,她瞥見書案上攤開的賬本——“沈記米行嫁妝:紋銀兩千兩,
洞庭紅木家具全套……”墨跡新鮮得刺眼。更劇烈的疼痛襲來時,
李清源突然明白了那些深夜的密談,那些突然出現的名貴藥材,
還有丈夫近日總在米行附近“偶遇”的沈家小姐。她想大笑,卻嘔出口鮮血,
濺在雪白的中衣上,如雪地紅梅。“清源!”顧正新沖進來握住她冰涼的手。
李清源用盡最后力氣摘下耳墜:“給孩子……別讓他……叫我……”珍珠耳墜滾落在地,
像她二十三歲戛然而止的人生。第五章 故劍情深沈夢在婚房掀起紅蓋頭時,
先看見的是個眉眼酷似顧正新的孩童。“娘親!”孩子歡叫著撲來,
被她裙擺上的金線牡丹絆了個趔趄。顧正新急忙扶住,
手掌在孩子肩上停留太久:“麟兒認錯人了,這是新姨娘?!薄耙棠锖茫棠锲?。
”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早已不是他的娘親,此時,顧家也已經換了女主人。
婚后第三日,沈夢在整理書房時發現本《牡丹亭》批注,字跡娟秀得刺眼。她正欲細看,
丫鬟驚慌來報:“小少爺掉荷花池了!”等她把嗆水的孩子哄睡,
發現丈夫正用李清源的舊帕子給兒子擦臉?!敖憬阍谔煊徐`,定會保佑麟兒。
”沈夢試探著去握顧正新的手,
卻摸到他腕間一串佛珠——每顆珠子都刻著“甲午年五月初五”,正是李清源忌日。
更新時間:2025-05-03 10:4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