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北平,春寒料峭。齊云山站在破敗的戲臺中央,望著臺下零星的幾個觀眾,
喉嚨里涌上一股鐵銹味。他不動聲色地將那口血咽了回去,
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標志性的、近乎苛刻的嚴肅表情。云韶班的招牌在風中吱呀作響,
像是隨時會從門楣上掉下來。這個曾經輝煌的昆曲戲班,
如今只剩下三個老樂師和一個跑龍套的小徒弟。齊云山知道,如果再招不到好苗子,
云韶班就要在他手上斷了傳承。"班主,人帶來了。"老琴師李叔掀開后臺的布簾,
身后跟著兩個瘦小的身影。齊云山轉過身,目光如刀般刮過那兩個孩子。
一個是約莫十二三歲的男孩,衣衫襤褸卻掩不住清秀的眉眼;另一個是稍大些的女孩,
雖然面黃肌瘦,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跪下。"齊云山的聲音不大,卻不容置疑。
兩個孩子撲通跪在戲臺斑駁的地板上。男孩的膝蓋磕在木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但他咬著嘴唇沒出聲;女孩則直挺挺地跪著,眼神倔強。"叫什么名字?""回班主,
小的叫柳三,沒有大名。"男孩聲音細弱。"程招娣。"女孩的回答簡短有力。
齊云山皺了皺眉:"從今往后,你叫柳夢梅,你叫程硯心。記住了,
這是你們在戲臺上的名字,也是你們重生的名字。"柳夢梅和程硯心就這樣留在了云韶班。
齊云山沒有問他們的來歷,就像當年老班主收留街頭賣唱的他時,也沒有問過他是誰。
在這亂世里,戲班就是漂泊者的家,哪怕這個家已經搖搖欲墜。第一堂課從站姿開始。
"背挺直!頭抬起來!"齊云山的竹條"啪"地打在柳夢梅的后背上,"你是演杜麗娘的,
不是街頭要飯的!"柳夢梅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硬是沒讓它掉下來。
他偷偷瞥了眼旁邊的程硯心,發現她已經站得筆直,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卻紋絲不動。
"好,保持這個姿勢,兩個時辰。"齊云山撂下這句話,轉身去指點老樂師們調弦。
日頭漸漸西斜,柳夢梅的雙腿已經抖如篩糠。他感覺膝蓋像是被千萬根針扎著,
后背火辣辣地疼。程硯心的臉色也白得像紙,嘴唇被咬出了血印。
"班主..."柳夢梅終于忍不住小聲哀求。齊云山頭也不回:"戲臺如戰場,
倒下了就別想起來。"程硯心突然開口:"我們能行。"她的聲音很輕,
卻像一把小錘子敲在柳夢梅心上。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挺直了腰板。那天晚上,
柳夢梅和程硯心是被李叔背回通鋪的。他們的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膝蓋腫得老高。
李叔一邊給他們敷藥,
一邊嘆氣:"班主這是把你們當接班人來培養啊...他年輕時吃的苦,現在全還給你們了。
"柳夢梅疼得直抽氣:"李叔,班主為什么這么兇?""因為他比誰都愛戲啊。
"李叔的眼中閃過一絲懷念,"當年云韶班在京城可是數一數二的,
班主是出了名的'活柳夢梅',一曲《游園驚夢》能讓人三月不知肉味。
可惜啊...""可惜什么?"程硯心突然問。李叔搖搖頭,不再說話,
只是輕輕哼起了一段《牡丹亭》的調子。那旋律婉轉哀怨,在狹小的房間里盤旋,
像一只找不到歸處的燕子。日子一天天過去,柳夢梅和程硯心的訓練越來越嚴苛。
天不亮就要起來吊嗓子,然后是身段、步法、眼神...齊云山的要求近乎變態,
一個轉身的動作能讓他們重復上千遍,直到雙腿失去知覺。"不對!重來!
"齊云山的吼聲幾乎成了戲班的背景音,"柳夢梅,你的眼神要柔中帶剛!程硯心,
你的手勢太硬了,你是大家閨秀,不是武生!"柳夢梅漸漸展露出驚人的天賦。
他的嗓音清亮婉轉,扮上妝后活脫脫一個從古畫中走出來的杜麗娘。但齊云山從不夸獎,
只是皺著眉指出一個又一個不足。"你的杜麗娘太軟了,沒有骨頭。"齊云山冷冷地說,
"杜麗娘為情而死,為情而生,她的柔里有鋼,你的表演只有一灘水。"柳夢梅低頭稱是,
卻在心里委屈。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了,為什么班主就是不滿意?相比之下,
程硯心的處境更為艱難。作為女孩,她本該學旦角,但齊云山卻堅持讓她學生角。
"你的眼神太利,身段太硬,唱旦角糟蹋了。"齊云山這樣評價,"學小生吧,
你身上有股勁兒,是柳夢梅沒有的。"程硯心默默接受了安排。她學得比柳夢梅更苦,
因為女扮男裝需要克服天生的體態差異。她每天綁著沙袋練功,
把腰板挺得比真正的男子還要直。夜深人靜時,柳夢梅常能聽到隔壁她壓低的痛呼聲。
1936年春天,云韶班終于有了起色。柳夢梅和程硯心的《牡丹亭》選段在城南小有名氣,
偶爾能接到一些富戶堂會的邀請。雖然報酬微薄,但至少能讓大家吃上飽飯了。一次演出后,
齊云山罕見地給了兩人半天假。柳夢梅拉著程硯心溜出了戲班,跑到護城河邊看落日。
"硯心,你看那邊!"柳夢梅指著天邊絢爛的晚霞,"像不像杜麗娘穿的霞帔?
"程硯心笑了,這是柳夢梅第一次見她真心實意地笑。夕陽把她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
柳夢梅突然覺得心跳加速。"夢梅,你想過以后嗎?"程硯心突然問。"以后?
"柳夢梅愣了一下,"當然是跟著班主學戲,把云韶班發揚光大啊。
"程硯心搖搖頭:"我是說...更遠的以后。等我們成了名角兒,你想做什么?
"柳夢梅想了想:"我想讓全北平的人都來看我們的戲!然后...然后我們一起去上海,
去南京,讓全國都知道云韶班!"他興奮地說著,卻沒注意到程硯心眼中閃過的黯然。
"你呢?"柳夢梅反問。程硯心望著遠處的城墻,輕聲道:"我想自由。
"那天晚上回戲班的路上,他們遇到了幾個地痞流氓。對方見程硯心女扮男裝,便出言不遜。
柳夢梅嚇得腿軟,是程硯心撿起路邊的磚頭,一副拼命的架勢嚇退了那些人?;氐綉虬?,
齊云山聞訊趕來,二話不說給了柳夢梅一耳光。"廢物!戲子在外受辱,就是辱沒祖師爺!
"齊云山怒不可遏,"你這樣的軟骨頭,怎么擔得起云韶班的招牌?"柳夢梅捂著臉,
眼淚終于決堤:"我...我害怕...""害怕?"齊云山冷笑,"當年我在天津衛,
日本人拿槍指著我的頭讓我唱《游園驚夢》,我都沒眨一下眼!你這樣的孬種,趁早滾蛋!
"程硯心突然擋在柳夢梅面前:"班主,是我沒保護好師弟,您罰我吧。
"齊云山盯著程硯心看了良久,最終甩袖而去。那晚,柳夢梅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
而程硯心在院子里練功到天明。1937年7月,盧溝橋的炮聲驚醒了北平的黎明。
云韶班的排練被迫中斷,街上到處是慌張的人群和巡邏的士兵。齊云山召集全班開會,
決定暫時停演,等待時局穩定。"班主,咱們往南走吧!"李叔憂心忡忡地說,
"日本人進了城,戲班子肯定沒好果子吃。"齊云山搖頭:"云韶班的根在北平,
走了就什么都沒了。"柳夢梅偷偷看向程硯心,發現她正望著齊云山的背影,
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那一刻,柳夢梅突然意識到,程硯心對班主的感情,
遠不止師徒那么簡單。七月末,北平淪陷。日軍入城那天,
齊云山帶著柳夢梅和程硯心站在戲班門口,看著坦克碾過青石板路。柳夢梅渾身發抖,
程硯心卻站得筆直,眼中燃燒著無聲的怒火。八月的一天,一隊日本兵闖入了云韶班。
為首的軍官佐藤一郎會說中文,他點名要聽《游園驚夢》。"齊班主,久仰大名。
"佐藤彬彬有禮,卻掩不住眼中的傲慢,"聽聞您是北平最好的昆曲演員,今日特來欣賞。
"齊云山面無表情:"抱歉,戲班近日歇業。"佐藤的笑容消失了:"齊班主,這是命令,
不是請求。"他的手按在了軍刀上。那天晚上,云韶班被迫為日本人演出。柳夢梅扮杜麗娘,
程硯心反串柳夢梅,齊云山親自司鼓。臺下坐著十幾個日本軍官,佐藤坐在正中,眼神陰鷙。
演出到一半,柳夢梅突然忘詞了。面對著那些侵略者的面孔,他的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佐藤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就在他準備發作時,程硯心突然即興發揮,接上了柳夢梅的唱段,
將戲順利演完?;氐胶笈_,柳夢梅癱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戲服。齊云山走過來,
出乎意料地沒有責罵,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班主...我對不起..."柳夢梅哽咽道。
"活著就好。"齊云山的聲音異常疲憊,"在這世道,能活著唱完一出戲,就是勝利。
更新時間:2025-05-03 07: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