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萬萬年前，天地自混沌而生。那時鴻蒙未判，清濁未分，
只有一團先天之氣在虛無中流轉。這氣中有陰陽二相糾纏不休，時而如龍蛇相爭，
時而似水火交融。不知過了多少歲月，道祖于混沌中顯化真身，手持拂塵輕輕一揮，
那團先天之氣便如蓮花綻放，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沉為地。大荒之中，
一株蘭草得天地精華滋養，又聞聽道祖講法千載，終于在一個月華如水的夜晚自生靈智。
那蘭草通體碧綠，葉片修長如劍，花蕊中含著一點金芒。每當微風拂過，它便輕輕搖曳，
仿佛在向虛空中的大道致意。又過三千年，這株蘭草終于化形成功。月華最盛之時，
只見那株蘭草周身泛起瑩瑩青光，葉片漸漸舒展拉長，化作四肢軀干?；ㄇo挺立為脊梁，
花瓣層層疊疊變作衣衫。最后一道金光閃過，原地已站著一位清雅絕倫的男子。
他生得眉目如畫，一雙眼睛似含著朝露的蘭葉般清透。鼻梁高挺卻不顯鋒利，
唇色淡如初綻的蘭花。長發未束，如瀑般垂至腰際，
發間隱約可見幾點金色光芒流轉——那是他本體花蕊所化。一襲青衣廣袖，
衣袂處繡著若隱若現的蘭草紋樣，行動間似有暗香浮動。"既已化形，當有名號。
"道祖的聲音自九天傳來，"你本體為蘭，便喚作子蘭罷。"子蘭向天叩拜，
從此開始了游歷大千世界的修行。他踏過昆侖雪原，看過東海日出，
在南海紫竹林聽觀音講法，于北冥深淵觀鯤鵬化形。三千年彈指一揮間，
這一日他來到天水之畔，忽見一片煙波浩渺中，隱約有綠意浮動。走近才知是一片柳林。
時值暮春，柳絮如雪，紛紛揚揚灑落水面。那些柳枝柔韌修長，隨風起舞時宛如仙子廣袖。
子蘭一時看得癡了，不覺走入林中深處。忽然，一陣清越的歌聲傳來。那聲音似水波蕩漾，
又如風拂柳梢，聽得子蘭心頭一顫。他撥開垂柳尋聲而去，只見天水岸邊，
一位女子正赤足站在淺灘處浣紗。那女子身著柳綠色紗裙，腰間系著銀絲絳帶。烏發半挽，
斜插一支柳葉形狀的玉簪。她側臉如玉，睫毛纖長，正低頭揉搓手中紗線，
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頸。最動人的是她的手指，修長白皙，在水中擺動時宛如柳枝輕拂。
似是感應到視線，女子驀然回首。子蘭這才看清她的全貌——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
一雙杏眼含著水光，眼尾微微上挑，顧盼間自帶一段風流態度。她看到子蘭先是一怔，
繼而莞爾一笑，頰邊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這位仙君，為何盯著小女子看？"她聲音清脆，
帶著幾分揶揄。子蘭這才驚覺失禮，忙拱手作揖："在下子蘭，途經此地被柳林美景所吸引，
唐突之處還請仙子見諒。""原來是子蘭仙君。"女子輕盈地走上岸，紗裙滴水不沾，
"我叫如絮，是這片柳林所化的精靈。"她歪頭打量子蘭，忽然湊近輕嗅，
"仙君身上有蘭草清香，莫非...""仙子慧眼，在下確是蘭草化形。
"如絮聞言笑得眉眼彎彎："難怪一見仙君便覺親切。草木之靈本是一家，仙君若不嫌棄，
可愿到我的柳屋小坐？"子蘭心頭微動，點頭應允。如絮的住處是棵中空的千年老柳，
內部別有洞天。柳枝為簾，青苔為毯，窗前懸著柳絮串成的風鈴。她煮了柳芽茶，
香氣清冽中帶著微苦。"仙君游歷四方，可有什么趣事說與我聽？"如絮托腮望著他，
眼中滿是期待。子蘭便講起昆侖雪蓮如何夜半吐蕊，講東海鮫人月下泣珠。如絮聽得入神，
不時發出驚嘆。不知不覺，月上柳梢，天水泛起粼粼銀光。"時候不早，在下該告辭了。
"子蘭起身時，衣袖卻不慎帶翻了茶盞。如絮急忙去接，兩人的手在空中相觸。那一瞬間，
子蘭只覺掌心傳來一陣酥麻，如絮的手柔軟微涼，讓他想起清晨沾露的柳葉。
如絮飛快縮回手，臉頰泛起紅暈："仙君...明日還來么？"子蘭看著她含羞帶怯的模樣，
心頭涌起從未有過的情愫："若仙子不嫌叨擾，在下愿日日來訪。"自此，
子蘭在天水畔結廬而居。每日清晨，他采來帶著露水的野花放在如絮門前；午后，
他們或并肩垂釣，或踏浪采菱；傍晚時分，如絮常以柳枝為琴，為子蘭彈奏清曲。
她的琴聲時而歡快如溪流，時而纏綿如春雨，聽得子蘭心旌搖曳。一個夏夜，
滿天星斗倒映在天水中，恍如銀河落地。如絮拉著子蘭躺在小舟上賞星，
忽然指著天際："仙君看，那是牛郎織女星。"子蘭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
只見銀河兩岸各有一顆明星閃爍。他忽然側身，
凝視如絮被星光點亮的側臉："傳說他們一年只能相見一次。"如絮轉過頭，
發現子蘭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拂過她臉頰，帶著蘭草的清香。兩人四目相對，
如絮的眼睫輕顫如蝶翼："若是真心相愛，一刻也勝似千年。"子蘭再也抑制不住，
伸手撫上她臉頰。如絮的肌膚在月光下如羊脂玉般溫潤，
他拇指輕輕摩挲她顴骨處的那抹紅暈。兩人的呼吸漸漸交融，子蘭緩緩低頭，
如絮閉上雙眼...就在雙唇即將相觸的剎那，一陣狂風驟起，小舟劇烈搖晃。
子蘭本能地將如絮護在懷中，卻見天水中央出現巨大漩渦，一道金光自九天而降。
"子蘭神君、如絮仙子，道祖有旨，命爾等即刻前往凌霄殿聽封！
"如絮在子蘭懷中輕顫："這是...怎么回事？"子蘭握緊她的手："別怕，我與你同去。
"凌霄殿上祥云繚繞，道祖端坐蓮臺。原來天地法則初成，需有神明司職三界。
道祖封子蘭為蘭神君，如絮為柳絮仙子，共掌花木生發之事。另有沙華神君與曼珠仙子，
司職人間情緣。冊封完畢，子蘭與如絮攜手返回天水。如今他們位列仙班，更無顧忌，
便在柳林深處建了一座蘭柳仙居。子蘭用蘭草編織床榻，如絮以柳枝編織簾幕。
每當夜深人靜，兩人常在廊下相擁賞月。子蘭喜歡從背后環抱如絮，下巴輕擱在她肩頭，
嗅她發間柳葉清香。如絮則放松地靠在他胸前，感受他胸膛的溫度透過衣衫傳來。
這般神仙眷侶的日子過了百年。直到一日，沙華神君與曼珠仙子私改凡人命數，
讓一對本該陰陽兩隔的有情人終成眷屬，觸怒了天帝。凌霄殿上，天帝震怒："陰陽有序，
豈容爾等肆意妄為！來人，將沙華曼珠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子蘭見沙華面色慘白，曼珠淚如雨下，心中不忍。他與如絮對視一眼，
雙雙出列跪拜："天帝容稟，沙華曼珠雖有過錯，但念在其初犯且出于善心，懇請從輕發落。
"天帝冷眼掃來："蘭神君是要為他們求情？"子蘭叩首："情之一字，最是難解。
沙華曼珠司職情緣日久，難免被紅塵所染。不如罰他們入輪回歷劫，待明悟情愛虛妄，
再返天庭不遲。""好一個情字難解！"天帝忽然拍案而起，"朕看你們也是被情所困！
既然如此，你們便一同入那輪回，嘗盡千年情劫之苦！"如絮大驚："天帝明鑒，
我們...""不必多言！"天帝袖袍一揮，"即刻執行！記住，每一世你們都會相遇相知，
卻注定愛而不得。待到千年之后，若還能保持本心，方許重返天庭！"天兵上前押解四人。
臨別時，子蘭奮力掙脫束縛，一把抱住如絮。他捧起她的臉，
在眾目睽睽之下深深吻住她的唇。如絮的淚水滑入兩人唇間，咸澀中帶著柳葉的苦香。
"等我..."子蘭在她唇間低語。"我永遠等你..."如絮哽咽回應。金光閃過，
四人身影消散。天帝望著空蕩蕩的大殿，輕嘆一聲："早悟蘭因，不結絮果。
癡兒啊..."第二章 將軍淚子蘭恢復意識時，刺骨的寒風正卷著雪花拍打在臉上。
他——現在應該叫蕭云，大梁國最年輕的驃騎將軍——正率領三萬鐵騎奔赴邊關。
寒風呼嘯中，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將軍，
再有三十里就到玉門關了。"副將打馬上前，"突厥可汗已經答應和親，
昭月公主三日后抵達。"蕭云微微頷首，目光投向遠處蒼茫的雪山。不知為何，
"昭月"二字像一根細針，輕輕扎在他心上。他搖搖頭甩開這莫名的情緒，
一夾馬腹："加速行軍，務必在公主到達前做好接應準備。"風雪越發猛烈，
一些破碎的畫面——碧綠的柳枝、泛著銀光的湖水、一雙含笑的杏眼...他猛地勒住韁繩，
額頭滲出冷汗。"將軍？"副將擔憂地望來。"無礙。"蕭云深吸一口氣，"繼續前進。
"三日后，玉門關外彩旗招展。蕭云身著玄鐵鎧甲，腰佩御賜寶劍，立于迎接隊伍最前方。
遠處塵煙滾滾，突厥的和親隊伍緩緩駛來。當那輛裝飾著金狼圖騰的華麗馬車停下時，
蕭云的心跳突然加速。車簾掀起，一只纖纖玉手搭在侍女臂上。下一刻，
昭月公主出現在眾人面前。蕭云如遭雷擊。公主身著大紅嫁衣，
金線繡出的鳳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頭戴珠簾冠，面容若隱若現，
但那輪廓、那氣質...蕭云握劍的手微微發抖。
為什么這個異族公主會讓他想起某個不該存在于記憶中的身影？"將軍？
"身旁的禮官小聲提醒，"該行禮了。"蕭云這才回神，單膝跪地："臣蕭云，
恭迎昭月公主殿下。"一陣香風拂過，公主已經走到他面前。透過珠簾的縫隙，
蕭云看到一雙含著水光的杏眼——那眼尾微微上挑的樣子，像極了夢中出現的柳葉形狀。
"蕭將軍請起。"公主的聲音清脆如鈴，卻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久聞將軍威名，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蕭云抬頭時，正巧一陣風吹起珠簾。公主慌忙低頭，
但他已經看清了她的全貌——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頰邊兩個淺淺的梨渦。
這副容貌與他夢中之人重合得嚴絲合縫，蕭云幾乎要脫口喊出一個名字，卻又不知該喊什么。
當夜，軍營設宴為公主接風。昭月換了一身漢家衣裙，發間只簪了一支白玉柳葉簪。
蕭云在席間多次不自覺地看向她，每次都能對上公主匆匆移開的目光。
那種若有若無的熟悉感折磨得他心神不寧。宴席散去，蕭云獨自在帳外飲酒望月。
忽然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將軍好雅興。"昭月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
月光為她鍍上一層銀邊，"可否分我一杯？"蕭云連忙起身行禮，
卻被公主制止："私下不必多禮。"她接過酒杯輕抿一口，
忽然問道："將軍可相信前世今生？"蕭云心頭一震："公主何出此言？"昭月望著月亮，
側臉在月光下如玉雕般完美："我自幼常做一個夢，夢里我是天水畔的一株柳樹，
有個叫子蘭的人每日來與我說話。"她轉向蕭云，眼中含著難以言說的情緒，
"將軍的眼睛...很像他。"蕭云手中的酒杯差點跌落。子蘭——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
瞬間打開了他心底某個鎖著的匣子。
破碎的記憶如潮水涌來：柳林、琴聲、星光下的輕吻...他猛地抓住昭月的手腕："如絮？
"公主渾身一顫，眼中瞬間涌出淚水："你...你想起來了？"就在這一刻，
軍營突然騷動起來。遠處傳來喊殺聲，一支火箭"嗖"地劃過夜空，釘在蕭云身后的柱子上。
"敵襲！保護公主！"蕭云一把將昭月護在身后，拔劍出鞘?；靵y中，
昭月被侍女匆匆拉回營帳。蕭云率軍苦戰一夜，終于擊退來犯之敵。天明時分，
他在俘虜中認出兩個熟悉的面孔——一對自稱來自西域的商人夫婦，曾在和親隊伍中出現過。
"沙華？曼珠？"這兩個名字脫口而出，蕭云自己都感到詫異。那男子抬頭，
露出一張俊美卻蒼白的臉："蘭...蕭將軍，別來無恙。"他的眼神復雜難明，"這一世，
你們還是相遇了。"蕭云心頭涌起不祥的預感："你們是誰？為何襲擊我軍？
"女子曼珠凄然一笑："我們和你一樣，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她忽然壓低聲音，
"小心昭月公主，她此行另有使命..."話音未落，一支暗箭突然射來，正中曼珠心口。
沙華悲吼一聲，抱起妻子沖出重圍，轉眼消失在晨霧中。蕭云呆立原地，
曼珠的話像毒蛇般盤踞在他心頭。他想起昭月看他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柔情，
似乎還藏著深深的痛苦與掙扎。三日后，皇帝特使抵達，宣布昭月公主將按計劃與蕭云完婚，
以鞏固兩國盟約?；槎Y籌備期間，蕭云多次想找昭月問個明白，卻總被各種理由婉拒。
直到大婚當日，他才在新房內見到一身鳳冠霞帔的新娘。喜娘退去后，
新房內只剩下一對紅燭靜靜燃燒。昭月端坐床沿，珠簾后的面容看不真切。蕭云深吸一口氣，
拿起桌上的合巹酒。"按照漢家禮儀，喝了這杯酒，我們就是夫妻了。"他輕聲說，
將其中一杯遞給昭月。公主的手微微發抖，接過酒杯時，一滴淚珠落入酒中。
"將軍..."她聲音哽咽，"你可知道，突厥可汗送我來的真正目的？"蕭云心頭一緊，
卻仍柔聲道："無論什么目的，喝了這杯酒，我都會保護你。"昭月忽然掀開珠簾，
淚水已經花了妝容："我是來殺你的??！"她顫抖著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可汗說...只要殺了大梁戰神，就放我母親自由..."蕭云沒有躲閃，反而上前一步，
胸膛抵住刀尖："那你為何還不動手？""因為我..."昭月的淚水滾落，
"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就覺得我們前世有約..."蕭云輕輕握住她持刀的手，
引導著刀尖刺破自己的衣衫："我的命給你，但你的心...能不能留給我？
"匕首"當啷"落地。昭月撲進蕭云懷中痛哭失聲。蕭云緊緊抱住她，
嗅著她發間淡淡的柳葉清香，那些夢境般的記憶越發清晰。"如絮..."他在她耳邊低語，
"不管這一世結局如何，我一定會找到你，下一世，再下一世..."昭月抬起淚眼，
顫抖著唇吻上他。這個吻帶著咸澀的淚水，卻比蜜還甜。蕭云一手摟著她的腰，
一手輕撫她臉頰，兩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仿佛要彌補前世未完的遺憾。紅燭燃到一半時，
昭月為蕭云解下戰袍。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他胸前交錯的傷疤，每一道都記在心里。
蕭云則為她取下繁重的頭飾，讓她的長發如瀑布般披散下來。他拿起梳子，
像對待珍寶般為她梳理長發。"在我們家鄉，丈夫為妻子梳發，寓意白頭偕老。
"昭月輕聲說。蕭云的手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支木雕的蘭花簪，
輕輕別在她發間："那這個呢？有什么寓意？"昭月看著銅鏡中的簪子，
突然淚如雨下："這是...這是..."就在這時，帳外突然傳來喊殺聲。
一支利箭穿透帳篷，正中昭月后背。蕭云怒吼一聲，拔劍沖出，只見營寨四處起火，
無數突厥騎兵沖殺而來。原來可汗從未相信昭月會完成任務，親率大軍尾隨而至。
蕭云浴血奮戰，卻因寡不敵眾漸漸力竭。當他被逼到懸崖邊時，
滿身是血的昭月掙扎著爬到他身邊。"抱...抱我..."她氣若游絲。蕭云單膝跪地，
將她摟在懷中。昭月的嫁衣已經被血染成深色，但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她顫抖著手指，
撫蕭云的臉："我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我們是...""蘭神君與柳絮仙子。
"蕭云接上她的話，淚水滴落在她臉上，"我們被罰入輪回，嘗盡情劫之苦。"昭月——不，
的眼中閃過一絲柳葉形狀的光芒："這一世...我們又要...分開了...""不會的。
"蕭云抱緊她，縱身跳下懸崖，"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開。"墜落的過程中，
蕭云看到如絮的元神從軀體中飄出，化作點點綠光消散在風中。他伸手想抓住那些光點，
卻只抓住了一把空氣。最后的意識里，他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在虛空中回蕩?！暗谝皇狼榻?，
終?！钡谌?梧桐淚民國三年，秋。上海圣瑪利亞醫院的門診室里，沈硯亭摘下聽診器，
白大褂下的手指微微發顫。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俊朗的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
卻照不亮他眼中的陰霾。"蘇小姐，請你的家屬進來一下。"他盡量保持著專業口吻，
目光卻不敢直視對面那位穿著淡青色旗袍的年輕女子。蘇挽晴將一縷散落的鬢發別到耳后，
腕間的翡翠鐲子碰在梨花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沈醫生不妨直說。"她聲音清潤，
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軟，"我自幼父母雙亡，如今孑然一身，沒什么不能聽的。
"硯亭的鋼筆在診斷書上洇出一團墨跡。他見過太多生死，
卻從未像此刻這般希望自己的診斷是錯誤的。"肺結核晚期。"他終于說出口，
這幾個字像刀片劃過喉嚨，"已經...已經擴散到全身了。
"診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落地的聲音。硯亭看見陽光穿過挽晴纖細的手指，
在地板上投下搖曳的陰影，那么美，又那么易逝。出乎意料的是，挽晴輕笑了一聲。
"果然如此。"她撫平旗袍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皺，"這段時間咳得厲害，我就猜到了。
"她抬起杏眼，眼尾微微上挑，"沈醫生，我還有多少時間？"硯亭的鋼筆尖"啪"地斷了。
他看見挽晴眼中的平靜，那不是強裝的鎮定，而是一種近乎超脫的坦然。
這種眼神不該出現在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臉上。"積極治療的話，或許...半年。
""半年啊..."挽晴望向窗外，一片梧桐葉正巧飄落，"足夠看一場雪，聽一次春雷了。
"硯亭胸口突然一陣刺痛。他鬼使神差地抓住挽晴的手腕："蘇小姐，
我會盡全力..."挽晴的手腕在他掌心微微發燙。硯亭三指搭在她的脈搏上，
忽然眼前閃過一幅畫面——碧綠的柳枝輕拂水面，一個青衣男子坐在岸邊..."沈醫生？
"挽晴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硯亭倉皇松手，發現挽晴的臉色也變了。"你也看見了？
"她小聲問，"柳樹...和一個穿青衣的男人？"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陷入困惑。
最終挽晴打破沉默："沈醫生，我能請你做我的主治醫師嗎？"就這樣，
蘇挽晴住進了圣瑪利亞醫院的特別病房。每天清晨，
硯亭都會帶著新采的梧桐葉來查房——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挽晴會喜歡這個。
"今天感覺如何？"一個禮拜后的早晨，硯亭照例來查房，卻發現病床上空空如也。
護士告訴他，蘇小姐一早就去了醫院天臺。硯亭匆匆趕去，推開鐵門時，晨風迎面撲來。
挽晴穿著月白色旗袍站在欄桿邊，長發被風吹起，像一幅活過來的水墨畫。
"這里看得見黃浦江。"她沒有回頭，"我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去外灘看輪船。
他說那些船會開往很遠的地方，遠到我們想象不到..."硯亭站到她身邊，
兩人肩并肩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江面。他忽然想起自己留學英國時，
也曾這樣站在多佛港眺望英吉利海峽。那時他以為醫學能征服一切疾病，
如今卻連身邊這個女子都救不了。"沈醫生有喜歡的人嗎？"挽晴突然問。硯亭一怔。
他是上海灘有名的鉆石王老五，多少名媛千金想成為沈太太，
但他從未對任何人動心過——直到遇見眼前這個生命即將凋零的女子。"沒有。
"他輕聲回答。挽晴轉頭看他，陽光為她的睫毛鍍上一層金邊："真奇怪，
我總覺得我們上輩子就認識。"硯亭的心跳漏了一拍。
話喚醒了他夢中反復出現的場景——懸崖、鮮血、一個穿著嫁衣的女子...接下來的日子，
硯亭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挽晴身上。他查閱各國醫學期刊，嘗試最新的治療方案，
甚至寫信給遠在德國的老師求助。但挽晴的病情還是一天天惡化。深秋的一個雨夜，
硯亭在辦公室伏案工作，忽然聽見微弱的鋼琴聲。他循聲來到醫院小教堂，
看見挽晴正在彈奏一架老舊的鋼琴。她穿著藕荷色睡衣，瘦削的背影在燭光中顯得格外單薄。
琴聲斷斷續續，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硯亭悄悄走到她身后，
看見她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艱難地移動，指節已經因為疾病而微微變形。"音準不對。
"挽晴頭也不回地說，"這架鋼琴太久沒調了。"硯亭在她身旁坐下。他不會彈琴，
但鬼使神差地伸出雙手，覆蓋在挽晴的手背上，引導著她的手指找到正確的琴鍵。
挽晴的手冰涼如玉石，而他的掌心滾燙。"我母親是音樂老師。"挽晴的聲音混在琴聲里，
"她走后，我賣了鋼琴交學費。
沒想到最后還能再彈一次..."硯亭感到一滴溫熱落在手背上。
他假裝沒發現那是挽晴的眼淚，只是更緊地握住她的手，直到一曲終了。
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下時，挽晴已經無法下床了。硯亭每天親自為她注射藥物，
盡管知道這些不過是安慰劑。他常常坐在病床邊工作到深夜，
只為多看一會兒挽晴熟睡的面容。這天深夜，硯亭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驚醒。他沖進病房，
看見挽晴趴在床邊，雪白的帕子上沾滿鮮血。"硯亭..."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我好疼..."硯亭手忙腳亂地為她注射止痛劑，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
當針頭第三次沒能找準血管時，挽晴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沒關系的。"她氣若游絲，
"我知道時候到了。"硯亭跪在床邊，額頭抵著床沿，像個無助的孩子。他行醫多年，
見過太多死亡，卻從未像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無能。"看著我。"挽晴說。當硯亭抬起頭，
她從枕下摸出一張紙，"這是我昨晚畫的，不知道為什么，
它一直在我夢里出現..."紙上是一枝精致的柳條，葉片栩栩如生。硯亭接過畫的瞬間，
突然頭痛欲裂。
無數畫面在腦中閃現——柳林、湖水、星光下的誓言...還有墜落時的風聲與淚水。
"如絮..."這個名字脫口而出。挽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你...你想起來了？
"她掙扎著坐起身，枯瘦的手指抓住硯亭的衣領，"子蘭...是你嗎？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硯亭——不，子蘭緊緊抱住挽晴——如絮的身體，
感受著她微弱的心跳。"是我，
...你都會找到我...但每一次...我們都要..."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
硯亭為她擦去唇邊的血跡，白手帕瞬間染紅。窗外，雪越下越大，為上海灘蓋上一層素縞。
"帶我去看雪吧。"如絮突然說，"最后一眼。"硯亭用毛毯裹住她瘦弱的身軀，
抱著她來到醫院后院的梧桐樹下。雪花落在如絮的臉上，瞬間融化成水珠，像眼淚一樣滑落。
"真美啊..."她仰頭望著飄雪的天空，"下一世...我們會是什么樣子呢？
"硯亭低頭吻住她冰涼的唇。這個吻帶著藥香與血腥味，還有無盡的苦澀與不舍。
如絮的睫毛輕顫如蝶翼，最終緩緩闔上。"我會找到你。"硯亭在她耳邊承諾，"下一世，
再下一世...直到千年劫滿..."如絮的手從他掌心滑落，
腕間的翡翠鐲子撞在梧桐樹干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與此同時，
硯亭感到一陣劇痛從心臟蔓延至全身。他抱緊懷中漸漸冰冷的身體，眼前開始發黑。
最后的意識里，他聽見那個熟悉的威嚴聲音："第二世情劫，終。
”第四章 水袖劫民國二十六年，春。上海法租界的周氏公館內，周墨白站在西式穿衣鏡前，
任由管家為他整理西裝領結。鏡中的青年劍眉星目，
一身剪裁考究的白色三件套襯得他愈發挺拔。他隨手撥弄了一下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
立刻被管家制止。"少爺，今晚金老板的壽宴，老爺特意囑咐您要體面些。"管家語重心長，
"近來時局動蕩，老爺需要您多結交些人脈。"墨白漫不經心地應著，目光卻飄向窗外。
暮色中的上海灘華燈初上，遠處隱約傳來咿咿呀呀的戲腔。他心頭一動，
忽然想起前日在《申報》上看到的消息——"江南第一坤伶柳夢梅抵滬，
明日于天蟾舞臺首演《游園驚夢》"。"備車。"他突然說，"去天蟾舞臺。
"管家愕然："可是金老板的壽宴...""告訴父親，我去給他尋一件特別的壽禮。
"墨白抓起禮帽，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天蟾舞臺內人聲鼎沸。
墨白花了大價錢才在二樓包廂覓得一個位置。當鑼鼓聲響起，全場燈光暗下，
只留戲臺上一盞孤燈時，他的心跳突然加速。笛聲幽幽，一個裊娜身影踏著碎步出場。
那女子身著粉色戲裝，水袖輕揚，頭面珠翠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但最攝人心魄的是她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顧盼間似有流光溢彩。"夢回鶯囀，
亂煞年光遍..."她一開口，滿場寂靜。墨白手中的茶杯"啪"地落在波斯地毯上。
那聲音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他心中某個鎖著的匣子。
一些破碎的畫面閃過腦?！?、琴聲、雪夜里的擁抱...他猛地站起身，
引得周圍觀眾紛紛側目。臺上的人兒似乎也感應到什么，一個轉身回眸，
目光直直對上墨白的眼睛。剎那間，墨白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柳葉形狀的光芒。
"柳夢梅..."這個名字從他唇間滑出，帶著莫名的熟悉感。戲散后，
墨白不惜重金買通后臺，終于得以近距離見到這位名滿江南的坤伶。
卸了妝的柳夢梅比臺上更添幾分清麗，正對鏡卸下頭面。從鏡中看到墨白的身影，
她手中的簪子"當啷"落地。"這位公子是..."她轉身，杏眼中滿是疑惑，
卻又似藏著幾分期待。墨白一時語塞。他本該說些恭維的客套話，
可脫口而出的卻是："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夢梅的睫毛輕顫了一下："公子說笑了。
夢梅自幼長在蘇州戲班，初到上海，怎會與公子相識？"她起身行禮，"若無事，
夢梅還要準備明日演出...""周墨白。"他突然自我介紹，"我叫周墨白。
"夢梅正要離開的腳步一頓，肩頭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周...公子。"她轉身時，
墨白看到她腕間戴著一只翠綠的玉鐲——那鐲子上有一道明顯的裂痕，
卻被人用金線精巧地修補過。不知為何，那道金繕的裂痕讓墨白心頭一疼。
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握住夢梅的手腕："這鐲子..."夢梅慌忙抽回手，
卻不慎打翻了妝臺上的胭脂。鮮紅的粉末灑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上，像一灘血跡。
"公子請自重！"她聲音發顫，眼中卻無怒意，只有深深的困惑與一絲隱秘的歡喜。
墨白連忙道歉，掏出手帕想幫她擦拭。兩人手指相觸的瞬間，一陣酥麻感從指尖傳至心口。
夢梅猛地抬頭，墨白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他無法解讀的情緒——像是久別重逢，
又像是生離死別。"明日...明日我還會來看戲。"墨白最終只說出這句話。自此，
墨白成了天蟾舞臺的?？?。他包下二樓正中的包廂，日日不落。
夢梅在臺上唱《牡丹亭》《長生殿》，他在臺下擊節叫好。漸漸地，
夢梅開始在這個特定包廂的方向多停留片刻，眼波流轉間似有千言萬語。一個月后的雨夜，
戲班散場時突降暴雨。墨白看見夢梅站在后臺門口望著瓢潑大雨發愁，便撐傘走了過去。
"柳姑娘，我送你回去吧。"夢梅猶豫了一下，終究點了點頭。
兩人共撐一把黑傘走在法租界的梧桐道上，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沙沙聲響。
墨白刻意放慢腳步，想讓這段路長一些，再長一些。"周公子為何每日都來聽戲？
"夢梅突然問，"上海灘好玩的地方那么多。"墨白側頭看她。雨水沾濕了夢梅的鬢發，
幾縷青絲貼在臉頰上，襯得她肌膚如雪。"因為..."他頓了頓，
"我總覺得在哪一世就認識你了。"夢梅的腳步突然停住。她仰頭看著墨白，
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滑落，像眼淚一樣。"真奇怪。"她輕聲說，"我唱《離魂》那出時，
看著你的眼睛，突然想起一個名字——如絮?？晌也徽J識叫這個名字的人...""如絮？
"墨白重復著，突然頭痛欲裂。
一些畫面在腦中閃現——雪白的病房、梧桐樹下的吻、碎裂的玉鐲...他踉蹌了一下，
傘掉在地上。夢梅慌忙扶住他。兩人站在雨中，渾身濕透卻渾然不覺。
墨白看著眼前人兒擔憂的面容，突然有種強烈的沖動想吻她。就在他低頭的那一刻，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夢梅驚恐的眼睛。"有人跟蹤我們！"她壓低聲音。墨白回頭，
看到幾個黑影在巷口閃動。他立刻拉起夢梅的手："跟我來！
"兩人在迷宮般的弄堂里七拐八繞，最終躲進一家已經打烊的咖啡館。狹小的儲物間里，
他們緊貼著站在一起，聽著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墨白能感覺到夢梅急促的呼吸噴在他頸間，帶著淡淡的胭脂香。"是日本人。"夢梅小聲說，
更新時間：2025-05-02 23:35: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