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叫蘇清秋，十歲之前的名字，其實叫孟秋。但那個名字，連同那個家，
都像一場冰冷的噩夢，我寧愿永世不再記起。記憶里最清晰的，是餓。是那種搜刮遍了米缸，
連最后一粒米星子都舔舐干凈后，依舊刮著五臟六腑的、永無止境的餓。還有冷，
沒有炭火的冬天，我和娘縮在透風的土坯房里，蓋著打滿補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薄被，
凍得牙齒都在打顫。這一切的根源，是我那個嗜賭如命的兄長。他輸光了家里的一切，
包括爹娘留下的幾畝薄田，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我。那天，他難得地換了件干凈些的短褂，
臉上堆著虛假的笑意，塞給我一個硬邦邦的冷窩頭?！鞍⑶铮?，
哥帶你進城扯塊新布做衣裳，看你這身破爛，都快成叫花子了！”我餓極了，
狼吞虎咽地啃著窩頭，含糊地點頭。能有新衣服穿，還能進城，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誘惑。
娘病著，躺在炕上咳嗽，虛弱地叮囑了幾句，兄長不耐煩地揮揮手，拉著我就走。
去往縣城的牛車搖搖晃晃，兄長坐在前面，和趕車的老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他大概是忘了我在后面，得意忘形起來，聲音也大了：“……那死丫頭片子，養了十年，
總算有點用了！翠紅樓的老鴇說了，模樣還行，調教調教，少說也能值這個數！
”他比了個手勢，臉上是貪婪又猥瑣的笑。翠紅樓……我聽村里人說過，
那是縣城里最下等的窯子！手里的窩頭瞬間掉在滿是塵土的車板上，
我像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新衣裳是假的，進城是假的，
只有把我賣掉是真的！賣到那種地方去！恐懼像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的心臟，我渾身發抖，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到了縣城門口，遠遠就能看到那棟掛著俗艷紅燈籠的兩層小樓，
門口站著幾個穿著暴露、沖著路人嬉笑招攬的女人。兄長拽著我的胳膊，就要往那邊拖。
“快走！磨蹭什么！”“我不去！”我尖叫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掙扎，“那是火坑！
你賣了我，爹娘在地下都不會安寧！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哭喊著，手腳并用地反抗，
甚至用頭去撞旁邊的石獅子，額頭立刻磕破了，滲出血來。街上的人圍了過來，
對著我們指指點點，卻沒人上前。他們的眼神冷漠，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熱鬧。
兄長被我弄得狼狽不堪，惱羞成怒，揚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
嘴角嘗到了血腥味?！八姥绢^！反了你了！老子今天非把你賣了不可！”他更用力地拖拽我，
我的哭聲嘶啞，絕望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真的要死了嗎？死在這種骯臟的地方？
就在我萬念俱灰，幾乎要放棄抵抗的時候，一個溫和而有力的聲音響了起來：“住手！
這是在做什么？”（二）我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旁邊，車簾掀開，
一位穿著錦緞長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正蹙眉看著我們。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健壯的仆從。
兄長被這陣仗嚇了一跳，松開了手，臉上立刻換上諂媚的笑容：“哎喲，這位老爺，
沒事沒事，自家妹子不懂事，鬧脾氣呢！”那位老爺沒理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看到我額頭的傷和嘴角的血，眉頭皺得更緊了?！白约颐米?？為何要強拉她去那種地方？
”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撲過去跪倒在地，哭著喊道：“老爺救命！他是我哥，
他要把我賣去翠紅樓！我爹娘都死了，他把我賣了換賭資！求老爺救救我！
”沈懷遠老爺——我后來才知道他的名字——聽完我的話，臉色沉了下來。他看著我兄長，
眼神銳利：“她說的是真的？”兄長眼神閃爍，
支支吾吾：“這……家里實在困難……”沈老爺打斷他：“開個價吧，這丫頭我要了，
買回去做個丫鬟?！毙珠L眼睛一亮，搓著手道：“老爺真是菩薩心腸！這丫頭雖然犟了點，
但手腳還算利索……您看，這個數……”他貪婪地伸出五個手指。
沈老爺身后的管家上前一步，冷冷道：“我家老爺出十兩銀子，
比你去那腌臢地方換的只多不少。賣，現在就立字據；不賣，我們報官，告你強買強賣，
拐賣人口！”兄長嚇得一哆嗦，哪里還敢討價還價，連聲答應：“賣賣賣！十兩就十兩！
”他飛快地按了手印，拿了銀子，頭也不回地跑了，仿佛生怕沈老爺反悔。
我愣愣地跪在地上，看著兄長消失的背影，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雖然同樣是被買賣，
但我能感覺到，眼前這位沈老爺，是好人。這是我唯一的生路。管家將我扶起來，
帶我上了馬車。馬車緩緩駛動，將身后的喧囂和污穢遠遠拋開。沈府，
是我從未想象過的樣子。高大的門樓，精致的磚雕，庭院深深，花木扶疏。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花香。我被帶去洗漱，換上干凈柔軟的細棉布衣裳，
那是我這輩子穿過的最好的料子。然后，我第一次吃到了飽飯，白米飯，還有肉，有菜，
溫熱的湯水落肚，熨帖得我幾乎要流下淚來。晚上，我睡在下人房柔軟的床鋪上，
蓋著帶著陽光味道的被子，一夜無夢。第二天，我被分到了大小姐沈清芷的院子里伺候。
沈小姐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著水藍色的衣裙，眉眼溫婉，說話輕聲細語，像春風拂過湖面。
她對我笑了笑，聲音溫柔：“你叫……清秋？以后就在我這里當差吧，跟著蘭香姐姐學規矩。
”蘭香姐姐是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待人也很和氣。
院子里的其他丫鬟也都沒有欺負我這個新來的。小姐喜歡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下看書，
有時也會教我們幾個認字、念詩。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讀書識字。
陽光透過桂花樹的葉子灑下來，落在書頁上，也落在我心里，暖洋洋的。我學得格外認真，
小姐夸我聰慧，我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安穩、最幸福的時光。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活著可以不用挨餓受凍，可以穿干凈衣服，可以讀書識字，
可以被人溫柔以待。一年后，府里添了件大喜事——夫人誕下了一位小公子，取名沈明昭。
小公子白白胖胖，玉雪可愛，給整個沈府帶來了無盡的歡聲笑語。
我和小姐、蘭香她們一起去看小公子，看著他安靜地睡在襁褓里，小小的手蜷縮著，
心里充滿了柔軟的歡喜。我常常看著沈府的飛檐斗拱，看著小姐溫柔的笑臉，
看著小公子可愛的睡顏，恍惚覺得這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
我甚至在心里偷偷“感謝”那個把我賣掉的兄長，若不是他，我怎會來到這人間天堂？
（三）五年時光，如白駒過隙。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從照水縣遷到了繁華的云州府。
新的府邸更加宏偉氣派，亭臺樓閣，雕梁畫棟，處處透著富貴。沈老爺的身份也水漲船高，
來往的客人非富即貴，言談間涉及的生意和人脈，已經是我完全聽不懂的層面了。
大小姐沈清芷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更加溫婉動人。
她與云州長史家的公子何子謙定了親。何公子溫文爾雅，才華橫溢，與小姐堪稱天作之合。
我見過他們一次，在花園里，小姐彈琴，何公子吹簫，琴簫合奏，宛如天籟。他們相視而笑，
眼中的情意藏也藏不住。府里上下都為這門親事感到高興，
蘭香和其他幾個與我交好的丫鬟私下里說笑，約定要一輩子陪著小姐，看著她幸福。
我也用力點頭，小姐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能留在沈家，留在小姐身邊，是我最大的心愿。
就在小姐的婚期漸漸臨近，府里開始忙碌地準備嫁妝時，一封來自老家照水縣的信，
打破了這份喜悅和寧靜。信是村正寫來的，說我那個賭鬼兄長，在賭場與人爭執，
被人活活打死了?？吹叫诺哪且豢?，我的心頭百感交集。有解脫，
終于擺脫了這個如跗骨之蛆般的血親；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和牽絆，畢竟，
那是這世上與我血緣最近的人。村正催我回去處理后事。我拿著信去回稟小姐。小姐聽后，
嘆了口氣，隨即不由分說地從妝匣里拿出一百兩銀票塞給我?！扒迩?，你回去吧，
好好料理你兄長的后事。路上仔細些，照顧好自己?！彼D了頓，又溫柔地笑道：“對了，
回來的時候，幫我帶些照水縣的梅花糕和桂花糖吧，蘭香她們都念叨好久了，
說還是家鄉的味道最好?！币话賰摄y票！這對我來說是一筆巨款。小姐的善良和信任，
讓我心中充滿了暖意，也更加堅定了盡快回來的念頭。沈府，早已是我的家。
我必須趕在小姐出嫁前回來。我向小姐和夫人告了假，揣著銀票和小姐的囑托，
踏上了回鄉的路?；氐侥莻€破敗的村子，一切都還是老樣子，貧窮，閉塞。
我用最快的速度處理了兄長的喪事，沒有請道士，沒有辦酒席，只買了一口最薄的棺材，
將他葬在了離爹娘墳地遠遠的山坡上。我對他，沒有眼淚，只有冷漠。這個家，
早就被他毀了。剩下的銀子，我小心收好。然后，我去了縣城里最好的糕點鋪子，
仔細挑選了小姐指定的梅花糕和桂花糖，用油紙細細包好，裝在籃子里。一切辦妥，
我立刻啟程返回云州。算著日子，緊趕慢趕，應該能在小姐出嫁前兩天回到府里。歸心似箭，
我恨不得肋生雙翼，立刻飛回那個溫暖的家，看到小姐的笑臉。（四）一路風塵仆仆，
終于在傍晚時分，我抵達了云州城。顧不上擦去臉上的灰塵，我提著糕點籃子，
腳步輕快地朝著沈府的方向走去。心里想著，小姐看到我帶回來的梅花糕，一定會很高興。
然而，越靠近家的方向，我越覺得不對勁。往日里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街道，
今日卻透著一股詭異的安靜。走到菜市口附近時，更是被擁擠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出什么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用力擠進人群，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
落在了菜市口中央臨時搭起的高臺上——那一瞬間，我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高臺上，跪著兩個人，穿著骯臟的囚衣，頭發散亂，身上帶著傷痕。是沈老爺！是沈夫人！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沈老爺原本儒雅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但他挺直了脊背，
眼神在臺下的人群中焦急地搜尋著什么。沈夫人依偎在他身邊，早已哭得沒了力氣。
我手中的糕點籃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梅花糕和桂花糖滾落出來，
瞬間被雜亂的腳步踩得粉碎。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喊，
想沖上去，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發出嗬嗬的、絕望的哀鳴。
就在這時，沈老爺似乎看到了我！他的眼睛猛地睜大，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絕望的示意！
他拼命地向我搖頭，示意我快走！快離開！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我讀懂了他的口型——“明昭……”“清芷……”不——！監斬官扔下令牌，
劊子手高高舉起了鬼頭刀?！暗断铝羧?！”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
但聲音淹沒在周圍嘈雜的人聲和行刑的號令聲中。噗嗤——兩道血泉噴涌而出，染紅了高臺，
也染紅了我的整個世界。兩顆熟悉而敬愛的頭顱，滾落在地。天旋地轉。我的世界，
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撕裂，痛得我無法呼吸，
甚至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巨大的悲痛和恐懼攫住了我，眼前一片血紅，耳邊嗡嗡作響。
（五）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幾個時辰，
我才從那極致的震驚和悲痛中找回一絲神智。
“明昭……清芷……”老爺臨終前的口型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腦海里。小公子！小姐！
他們怎么樣了？我像瘋了一樣，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沖向沈府的方向。我要回家！
我要去找小公子！我要去找小姐！然而，當我沖到那條熟悉的街道，
看到那扇朱紅色的大門時，我的心再次沉入了冰窖。沈府大門緊閉，
上面交叉貼著兩道刺眼的白色封條！門楣上那塊寫著“沈府”的匾額，
歪歪斜斜地掉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瓣。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我繞到后門，
平日里下人進出的巷子空無一人，死一般的寂靜。絕望像冰冷的藤蔓，將我層層纏繞。
我癱坐在后門冰冷的石階上，茫然地看著緊閉的大門和封條，腦子里一片空白?！敖憬?，
你要找人嗎？”一個怯怯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我轉過頭，
看到一個約莫七八歲、穿著破爛的小乞丐，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
是白天在菜市口也見過他的那個孩子。我抓住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聲音嘶啞地問：“小兄弟，你知道……這家人怎么了嗎？
沈家……”小乞丐（小石頭）嘆了口氣，眼神里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姐姐，
你不知道嗎？沈家出事了！說是……販賣私鹽，那是殺頭的大罪！昨天就被抄家了，
老爺夫人在菜市口問斬了……府里其他的人，死的死，抓的抓，
聽說連定親的何家公子都連夜來退了親……”販賣私鹽？抄家問斬？退親？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扎進我的心臟。不可能！沈老爺那么謹慎正直的人，
怎么會販賣私鹽？一定是被人陷害了！是誰？是誰害了沈家？！從午時到戌時，
我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離沈府后門不遠的一個廢棄茶棚里。寒風吹透了我單薄的衣衫，
但我感覺不到冷。腦海里反復閃過沈老爺和夫人的音容笑貌，閃過小姐溫柔的教導，
閃過小公子可愛的臉龐……那些溫暖的畫面，如今都變成了血淋淋的碎片。
巨大的不甘和憤怒在我胸中燃燒。他們給了我新生，給了我溫暖，給了我一個家。如今，
這個家毀了，他們慘死了！我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要報仇！為了老爺夫人！為了小姐！
為了沈家上下幾十口枉死的冤魂！可是，怎么報？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丫鬟，
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等等，沈老爺生意做得那么大，往來的都是權貴，云州地面上，
能有這么大能量扳倒沈家的……肅王！我隱約記得，沈老爺曾幾次去拜訪過肅王府，
似乎有些生意上的往來。而且，肅王素有攬財之名……是他嗎？就在我胡思亂想，
幾乎要被仇恨吞噬時，白天那個小乞丐（小石頭）又出現了。他跑過來，
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姐姐，跟我來！”我茫然地跟著他，穿過幾條僻靜的小巷，
來到一個更加隱蔽的破敗院落。院角堆著雜物，散發著霉味。
小石頭指了指角落的一個破麻袋。我疑惑地走過去，
輕輕掀開麻袋的一角——露出來的是一張布滿灰塵、卻依稀能看出精致輪廓的小臉！
是小公子！沈明昭！他還活著！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激動得渾身顫抖。這時，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乞丐（老吳）從暗處走出來，嘆了口氣：“姑娘，
我們爺倆受過沈老爺的恩惠，當年要不是沈老爺施舍，我們早就餓死了。昨天官兵來抄家，
一片混亂，我瞅準機會，就把小公子偷偷藏在雜物堆里帶了出來……唉，可憐見的，
這么小的孩子……”我撲通一聲跪在老乞丐面前，泣不成聲：“老丈，謝謝您！
謝謝您救了小公子！您是沈家的大恩人！”老乞丐扶起我：“姑娘，快起來。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這孩子跟著我們也不是長久之計，太危險了。我看你像是府里的人，
這孩子，就托付給你了?！彼粗?，眼神渾濁卻透著智慧，“記住，保重自身，以待來日。
沖動是沒用的。”“以待來日……”我喃喃重復著這四個字，像是醍醐灌頂。是啊，
我現在沖上去，不過是多一條冤魂。只有活著，保護好小公子，
將來才有機會為沈家報仇雪恨！我鄭重地接過小公子，他許是嚇壞了，一直沒哭沒鬧，
只是睜著大眼睛看著我。我將身上大部分銀票塞給老乞丐：“老丈，這點銀子您收下。另外，
能不能……能不能請您幫忙，
收斂一下老爺夫人的尸骨……還有府里其他人的……”老乞丐點點頭：“姑娘放心，
我會盡力?！蔽冶鹗萑醯男」?，給他擦了擦臉。他乖巧地依偎在我懷里，那么小，
更新時間：2025-05-02 23:3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