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秋的北京在冷雨中洇開一團團黃櫨色,舞臺的射燈卻亮如白晝。
今日是國家博物館舉辦的年度京劇文化交流演出,
人動聽的聲音在此刻響起:“感謝國家一級京劇演員沈平風女士向國家博物館無償捐贈文物,
下面有請沈平風女士上臺?!崩先酥糁照炔铰嫩橎牵砗蠖Y儀小姐端著的托盤上,
呈現著一副稍顯破舊的花旦點翠頭面和一枚烈士紀念章。老人抬手撫過話筒,
八十四歲的腕骨仍保持著旦角特有的柔婉弧度?!凹抑虚L子早年間在海外留學,
無意間在拍賣會上拍得了此舊物。這副頭面最后的主人叫蘇南風。
”沈平風對著鏡頭舉起烈士紀念章,枯瘦的手指撫過勛章背面"沈西洲"三字,
國博穹頂的射燈卻將老人腕間銀鐲照成一道凜冽銀河。
這枚勛章曾在1937年南京城的血霧中滾燙,此刻卻在她掌心凝結成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
勛章背面鐫刻的“沈西洲”三字被燈光照得發亮,“1937年的冬天,
他們用這副頭面為南京城唱了最后一出戲?!倍駠瓿酢U碌谋逼匠秋h著細雪,
醉紅樓的鎏金匾額在雪墨中透著銹色,兩盞紅紗宮燈錘在屋檐下輕輕擺動,
蘇南風正對著銅鏡勾最后一道眉梢。俯身湊近銅鏡,
鏡中人眼角染著的海棠紅恰似初凝的血珠,鬢邊點翠珠釵隨呼吸輕顫,
恍若寒鴉驚飛時抖落的翎羽,恍惚間竟分不清是男是女。指尖蘸著口脂在翠鈿邊緣補色,
漢奸頭子甩在妝臺的東洋懷表仍在滴答作響。金表鏈在燭火下扭成毒蛇,
表盤倒映著今夜要唱的《貴妃醉酒》戲單——方才那漢奸頭子說,
只要肯去日本人的私邸唱堂會,金條能鋪滿整個戲臺。臺前的繡簾被掀開,
外頭正傳來《貴妃醉酒》的胡琴聲。薛南風捏著金絲團扇的手指一緊,
扇面上繡的并蒂蓮在燭火下泛著幽光?!吧蛏賻浐蛟跅钣癍h的牡丹亭呢。
”班主壓低的嗓音混著鴉片煙味,蘇南風抬眼望去二樓雅座,軍裝衣角掠過雕欄,
恰似青龍刀劈開胭脂霧。這是他第二次見到沈西洲。昨日在什剎海冰場,
軍靴碾碎薄冰將他從冰窟窿里拽出來,掌心溫度隔著濕透的戲服燙進骨髓。
今夜沈西洲穿著墨綠呢子軍裝,肩章上的將星映著戲臺燈火。蘇南風踩著鼓點轉身,
看見那人喉結隨著他的甩袖動作滾動,忽然想起昨夜冰面下涌動的暗流。
將濕漉漉的蘇南風從冰窟窿里拽出來,
脫下身上的大衣披在眼前凍到發顫的人身上:“聽聞這北平城的名角‘南風公子’風華絕茂,
今日怎么掉進這冰窟窿里,跟個落湯雞一樣。”迎著沈西洲戲謔的眼神,蘇南風略顯尷尬,
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日軍司令部的龜田先生讓我去他宅邸唱堂會,我不愿意去,
他說讓我清醒清醒,便叫人把我丟這了?!卑l梢的水珠滴落,
驟然吹起的北風讓蘇南風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沈西洲見狀,
攏了攏披在眼前人身上的大衣:“來吧,我送你回去?!比合慕惶娴囊粋€陰天,
北平城的天空飄著帶煤灰的霧氣。蘇南風抱著描金匣子走出龜田宅邸的大門時,
將戲服外袍的領子往上扯了扯。
匣縫里漏出的金條反光刺痛他眼角——那里還凝著龜田用槍托砸出的血跡。
蘇南風唇上的胭脂,那抹紅像極了幼時在東北時被日軍屠戮的百姓濺在雪地的血。
回到醉春樓的蘇南風卸掉妝容釵環準備休息,身后突然傳來軍靴跨過木門檻的響聲。
“蘇老板這錢掙得倒是輕巧。”沈西洲一臉怒容走上前與蘇南風對視,
黃銅彈殼在他指間捏得咯吱響?!霸趺矗蛏賻浺蚕胍仲~?”蘇南風掀開桌上的匣蓋,
二十根“小黃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夠買醉紅樓三個頭牌姑娘呢。
”他捻起根金條往軍裝口袋里塞,手腕頓時被沈西洲捏緊。沈西洲突然劈手奪過匣子,
金條砸在青磚地上發出催命符似的脆響?!澳憔瓦@么缺錢?缺到給劊子手唱《游龍戲鳳》?
”蘇南風趁機拽住沈西洲領口:“我若不去!您猜這次龜田會把我丟進冰窟還是油鍋?
”他笑得花枝亂顫,眼神卻充斥著劫后余生的萬幸,
雙手撐著獨有的蘭花指攀上少帥肩膀:“沈長官不如去我屋里查查,
還有多少金條藏在鴛鴦枕下?”推開附身貼耳的人,
沈西洲話音帶著惱怒:“你就是貪生怕死,上趕著做漢奸!看來戲子無情,果然不假。
”沈西洲的槍管挑起對方下巴,領口下赫然露出新鮮的鞭痕。蘇南風的身子往后縮了縮,
盯著沈西洲手里的槍管,喉結微動:“沈少帥這是要動槍?”看著眼前往后退的人,
沈西洲步伐逼近:“現在知道怕了?給日本人唱曲的時候怎么不怕!
”抓起蘇南風的手便大步往外走去,絲毫不顧身后人的踉蹌和掙扎。“你帶我去哪?放開我!
”車子一路西行到了城外,北平郊外亂葬崗漫著甜腥氣。
沈西洲蒙住蘇南風眼睛的手帕早被冷汗和淚水浸成半透明。“睜眼!
”沈西洲的槍管抵著蘇南風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看啊!
這就是你給龜田唱《游龍戲鳳》換來的太平!”蘇南風踉蹌跪倒在尸堆前,
學生裝扮的尸體在月光下泛青,最頂上的女尸衣不蔽體,手臂已被野狗撕咬的不成樣子,
那雙染著鳳仙花汁的手昨日還給他遞過描眉筆。“數?。 鄙蛭髦蘧咀∷箢i按向尸堆,
“數清你給龜田唱的每一句詞,澆灌出多少具尸首!”尸堆里飄起磷火,
映出蘇南風煞白的臉。“蘇南風,你看好了,你眼前的是我們中國人的尸骨,
他們踐踏的是中國的土地!”腐土中斜插著半幅殘破校旗,
月光將“北平女師”四個字照得森然。沈西洲的皮靴碾過地面的鮮血:“聞見了嗎?
你眉梢的螺子黛,混著的是她們的鮮血。”四更梆子響時,少帥府的汽車停在醉紅樓后巷。
蘇南風被推出車門時,聽見后座傳來冷笑。
車上的沈西洲正襟危坐目視前方:“本少帥與南風公子素昧平生,今后也再無交集。
煩請龜田大佐的鸞鳳,莫臟了少帥府的演武場,你最好爛在這醉春樓里的胭脂堆里!
回少帥府!”看著漸行漸遠的車子,蘇南風想追去的腳步剎時頓住,袖口里的手慢慢攥緊。
四入夜的醉紅樓燈火通明,戲臺前的鎏金燈籠晃得人眼暈。
當蘇南風唱到《四郎探母》“坐宮”一折時,臺下突然飛來個臭雞蛋,
蛋黃混著墨汁在他月白褶子上炸開。“漢奸!
”幾位穿學生裝的青年舉著“打倒漢奸”的血書橫幅沖上戲臺,
言語間的憤恨恨不得將蘇南風扒下一層皮:“上月在廣德樓給鬼子唱《武家坡》的王寶釧,
昨兒被刺死在胭脂胡同!這人經常給龜田唱堂會卻安然無恙,看來是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漢奸!
不知是不是早就樂不思蜀了!”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蘇南風捻著染黃的指尖,
瞥見臺下高鵬滿座的樓閣內,唯有二樓正中間的雅間卻空空如也。“這位爺若嫌戲不好,
不如去六國飯店聽東洋歌姬...”話音未落,
大門口沈西洲的軍靴聲震得雕花木梁簌簌落灰。
少帥肩章上的將星印入學生裝青年的眼鏡片:“諸位的愛國熱情,
不如留著明日去永定門抗議!”他甩出張《華北日報》,
頭條正是日軍扣押海外援助物資的新聞。人群騷動時,
蘇南風突然嬌笑著倚上沈西洲臂彎:“少帥來了,
等聽完了奴家特意為您準備的《游龍戲鳳》再走可好?”“本帥倒要看看,
你這漢奸戲子唱的亡國調能有幾分成色?!鄙蛭髦薹词挚圩√K南風的腕子將人往后臺拖,
掌心的槍管頂著他后腰的戲服玉帶。遣退副官和一眾雜役,
沈西洲回身望見坐在雕花桌前一身素白的身影,妝容釵環早已盡數卸去,
鎏金的銅鏡映著燭火,襯著眼前明眸皓齒的俊臉隱隱多了些媚態。蘇南風端正身姿,
回身與身后之人對視:“沈少帥與奴家素昧平生,我這醉春樓廟小,可接待不起您這尊大佛。
”眼前軍姿綽約的人影抬步走上前,
軍靴踏在地板發出的“扣、扣”的聲響震動著蘇南風的心跳。
沈西洲坐上蘇南風身前的雕花木桌,俯身挑起他的下巴,
在耳邊低語道:“龜田的書房暗格里有一份加密膠卷,
里面有東北細菌實驗的所有資料…”“沈少帥與我說這些做什么?
我早已不去龜田宅邸唱堂會了?!鄙蛭髦蘅粗K南風躲閃的樣子眼神凝俊,
正色道:“上周開始,宅邸周圍加強了守軍戒備,我們的人進不去,
眼下唯有你…”帶著懇求的語氣,沈西洲雙手緊握蘇南風的雙肩。“下月初七,
我受邀去龜田的家宴唱《穆桂英掛帥》?!背了计蹋裣铝四撤N決心,
蘇南風指間輕捻著眼前冷峻之人的領口。沈西洲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虎口槍繭磨得人發疼:“我們的人會扮做小廝跟著你,你盡量保護好自己,實在不能得手,
也要全身而退,我們另尋他法。”蘇南風低頭,長睫毛掩蓋住眼神中的堅毅,
轉身從桌下拿出那個瞄著金線的匣子遞上前:“里面的金條我分文未動,
打仗需要槍炮和藥品,你拿去吧。”接過匣子的沈西洲眼中掩飾不住震驚,
轉而臉帶欣喜的笑意,輕撫蘇南風清瘦的臉龐:“可真是‘南風知我意’?。 倍苏碜?,
蘇南風擺出那副獨有的蘭花指,指間負上輕拂臉頰的手:“我這也算,曲線救國了。
”五精致的西洋座鐘滴答作響,宴會上賓客盈門。龜田宅邸的屋檐下懸著十六盞錯金燈籠,
更新時間:2025-05-02 23: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