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那個悶熱的七月午后,姑姑踩著十厘米的紅色高跟鞋,
像只花孔雀似的闖進我們的小院。她新燙的卷發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橘色,
手里晃著房產證復印件,說出來的話比蟬鳴還刺耳。"王春梅,這房子是王家的,
你一個外姓寡婦還想占著?"姑姑的唾沫星子濺到媽媽剛和好的面糊里,
"下個月拆遷款到賬前,趕緊帶著你那個賠錢貨滾出去!"媽媽攥著竹蜻蜓的手抖得厲害,
面糊滴在滾燙的鐵板上,發出"滋啦"一聲響。我蹲在墻角擇菜,指甲深深掐進芹菜梗里。
表姐林倩突然踢翻我的塑料盆,沾著泥的菜葉撒了滿地。"王招娣,
聽說你這次月考又是倒數?"她踩著我的語文課本,鑲著水鉆的美甲戳向我額頭,
"你這豬腦子還讀什么書?不如早點嫁人換彩禮......"我猛地站起來,
后腦勺"咚"地撞上晾衣繩。媽媽昨天洗的工作服從繩子上掉下來,
蓋住了林倩新買的AJ球鞋。表姐尖叫著跳開,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要死啊你!
"姑父從門外沖進來,啤酒肚差點撞翻煎餅車。他抓起媽媽裝零錢的鐵盒就往地上砸,
鋼镚兒蹦跳著滾進陰溝,"教出來的賠錢貨跟你一樣晦氣!"媽媽撲過去撿散落的硬幣,
姑父抬腳就要踹。我抄起墻角的火鉗沖過去,卻被表姐揪住馬尾往后拽。
頭皮撕裂般的疼痛中,我看見媽媽護住裝錢的鐵盒,被姑父推得撞在槐樹上。
那天我們被趕出住了十五年的平房時,晚霞紅得像媽媽手背上的擦傷。
她拖著煎餅車走在前面,車轱轆在石板路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
我抱著用床單裹著的衣物,突然發現媽媽的工作服背后洇開一片暗紅。"媽!
你背上......""沒事,槐樹皮刮的。"她回頭沖我笑,汗濕的劉海粘在額頭上,
"先去李嬸家借住幾天,等拆遷的事......"我沒告訴媽媽,林倩撕我課本時,
夾在數學書里的繳費單也被扯成了兩半。
那是昨天班主任偷偷塞給我的:"學校要交下學期的教輔費,八百塊。
你媽要是實在困難......"蟬鳴聲突然變得尖銳刺耳。我盯著媽媽微微佝僂的背影,
她右腳的塑料涼鞋帶子斷了,用紅色毛線纏著。去年冬天她握著那團毛線教我織圍巾,
說等考上大學就給我買羊絨的。我們暫住在菜市場后巷的李嬸家。夜里我被蚊香嗆醒,
聽見媽媽在簾子外壓著嗓子咳嗽。月光從油氈屋頂的破洞漏進來,
照著她膝蓋上攤開的記賬本。
"西紅柿又漲價了......"圓珠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下個月要多接兩個早餐點......"我翻身把臉埋進發潮的枕頭。
隔壁傳來李嬸家小孩的哭鬧聲,混著遠處大排檔的劃拳聲。媽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我數著她斷斷續續的咳聲,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第二天清晨,媽媽照常出攤。
我蹲在煎餅車后面洗碗,突然聽見熟悉的尖笑聲。林倩挽著她們班幾個女生走過來,
校服裙改得快要露出屁股。"老板,加十個雞蛋!"她把lv錢包拍在臺面上,
"要最貴的培根芝士,我們班女生請客。"媽媽的手頓了一下,又繼續舀面糊:"同學,
培根要現煎,得等......""等就等唄。"林倩撩著新做的接發,
"反正有些人天生就是等著的命。"她身后爆發出夸張的笑聲,
有個女生舉起手機對著我們拍。我死死攥著洗碗布,泡沫順著指縫往下滴。
媽媽轉身取培根時,林倩突然伸手去摸鐵板邊緣:"哎呦,這設備也太舊了吧?不會漏電吧?
""別碰!"我沖過去拽她胳膊。林倩突然尖叫著往后倒,手機"啪"地摔在地上。
她精心修飾的眉毛皺成一團:"王招娣你推我!我手機摔壞了你賠得起嗎!
"女生們圍上來的時候,媽媽正慌慌張張地關火。林倩坐在地上哭,說她手腕扭到了。
穿超短裙的女生指著媽媽鼻子罵:"老東西會不會教孩子?怪不得生個女兒沒爹要!
"媽媽不停鞠躬道歉的樣子,讓我想起被風吹得亂晃的塑料袋。她掏出裝錢的鐵盒要賠手機,
林倩卻突然跳起來掀翻了煎餅車。滾燙的面糊潑在媽媽小腿上時,我抄起掃把沖了上去。
后來是城管來了才把我們分開。媽媽坐在地上收拾打翻的食材,我看著她被燙紅的小腿,
突然發現她鬢角有根白頭發在陽光下閃了一下。上周她讓我幫忙染發時還說,
新長出來的白頭發像撒了糖霜。那天晚上,媽媽發起了高燒。我摸黑去藥店買退燒貼,
回來時看見她蜷縮在鋼絲床上發抖,懷里還抱著裝證件的布包。月光照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地念叨:"招娣的學費......要存夠......"我輕輕抽出被她攥得發皺的存折,
最新一頁的余額是3768.5元。突然有張泛黃的紙片從夾層里掉出來,借著手機光亮,
我看清那是一張二十年前的清北大學錄取通知書。王春梅,建筑工程系。
錄取編號上沾著半個褐色的指印,像是被眼淚暈開過。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孔時,
我正用棉簽給媽媽干裂的嘴唇沾水。她躺在三甲醫院的走廊加床上,
手背上插著發黃的留置針。護士說我們欠費了,明天再不交錢就要停藥。
"病人肺部有陳舊性纖維化,需要做進一步檢查。"戴著金絲眼鏡的醫生翻著病歷本,
"你們家屬要有個心理準備。"我攥著繳費單蹲在安全通道里,
數字后面的四個零晃得我眼暈。存折上的數字像把生銹的剪刀,把希望剪得支離破碎。
突然摸到褲兜里硬硬的紙片,那張錄取通知書在黑暗里泛著幽光。
二十年前的油墨字跡清晰可辨。建筑工程系后面跟著媽媽年輕時的證件照,
馬尾辮女孩笑得像四月的梨花。照片邊緣有塊褐色的茶漬,像朵枯萎的梅花。
"春梅姐當年是我們縣狀元呢。"隔壁床阿姨突然開口,她正在給癱瘓的丈夫擦身子,
"聽說她爸把錄取通知書藏起來,
逼著她嫁人換彩禮......"消毒水突然變得格外刺鼻。我盯著媽媽浮腫的眼皮,
想起她總說"女孩子讀太多書沒用"。原來不是紅顏料染紅了鐵板上的煎餅,
是她親手掐滅的星辰在流血。"招娣......"媽媽突然在昏迷中抓住我的手,
在......藍布包里......別動手術......"我咬破了下嘴唇才沒哭出聲。
她疼得渾身發抖還在惦記我的學費,卻不知道我偷偷把藍布包里的金戒指賣了。
那是爸爸留下的唯一物件,上周被姑父搶走時,媽媽跪在地上求了三個鐘頭。
走廊突然炸開刺耳的高跟鞋聲。姑姑拎著果籃出現時,我正在給媽媽擦冷汗。
她新做的美甲劃過繳費單,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喲,這不住ICU可不行啊。
"她捂著鼻子后退兩步,"要不把老房子過戶給我,手術費我出?
"我死死按住媽媽顫抖的手。她明明昏迷著,聽到"老房子"三個字還是皺起眉頭。
上周拆遷辦的人來量面積,姑姑把我們家廚房算成了公共區域。"拆遷款至少能分八十萬。
"姑父上次來醫院時說,他的金鏈子卡在肥肉里,"你們娘倆拿二十萬治病,
剩下的就當孝敬長輩。"此刻姑姑掏出一疊文件:"簽個字就行,律師我都帶來了。
"她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我想吐,"反正你媽也活不了幾天,
拿著錢給你買嫁妝......"我抄起床頭柜上的玻璃杯砸過去,
蜂蜜水濺在她新買的貂絨外套上。姑姑尖叫著跳開時,我抓起病歷本拍在她臉上:"滾!
我媽會活著看到你們遭報應!"保安趕來時,姑姑的高跟鞋卡在電梯縫里。
她瘸著腿罵罵咧咧的背影,讓我想起被掀翻的煎餅車上扭曲的鐵架。那天深夜,
我在護士站借了臺破電腦。搜索欄里"塵肺病治療"的詞條刺得眼睛生疼,
網頁最后跳出來的清北助學貸款信息卻讓我心跳加速。
鼠標滾輪停在一行字上:貧困生可申請全額獎學金。月光透過百葉窗照在媽媽臉上,
她枕著那張通知書睡得安穩了些。我輕輕撫過通知書上凹凸的?;眨?/p>
突然發現背面有行小字——"王春梅同學,請于2055年9月1日準時報到。
"那天是我的生日。手機突然在口袋里震動,班主任發來消息:"明天摸底考能來嗎?
校長說再缺考要留級。"我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對面住院樓還有幾扇亮著的窗,
像散落在銀河的星星。第二天我是聞著消毒水味答完試卷的。
數學最后一道大題和媽媽記賬本上的數字重疊,
英語聽力里的雨聲像極了煎餅車在石板路上的顛簸。交卷時粉筆灰落在手背,
我忽然想起媽媽被燙傷的小腿。"王招娣,148分!"三天后班主任舉著成績單的手在抖,
"年級第二!"粉筆頭砸在我課桌上時,林倩正在后排照鏡子,
她的小鏡子"啪"地掉在地上。全班倒吸冷氣的聲音中,我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晨光透過玻璃窗照在課桌上,那些被林倩刻的"賠錢貨"字跡正在褪色。"作弊!
她肯定作弊!"林倩尖叫著沖上講臺,"上次她還考倒數!"她的美甲劃過我的草稿紙,
昨天剛貼的水鉆崩飛一顆。校長來的時候,我正跪在地上找那顆水鉆。教導主任說要調監控,
林倩突然抓起我的書包往窗外扔。練習冊雪花般飄落時,我聽見樓下傳來煎餅車的鈴鐺聲。
"不用查了。"我把揉皺的試卷鋪平,"我現在就能重考。"窗外的蟬鳴突然安靜了,
媽媽仰頭望我的眼神像那年除夕的煙花。辦公室打印機嗡嗡作響時,林倩的臉比答題卡還白。
我握著熱敏紙剛印出來的新試卷,聞到的卻是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鋼筆尖劃破紙張的瞬間,
仿佛劃開了蒙在命運上的繭。當我在二十分鐘內解完最后一道幾何題時,
班主任的保溫杯蓋掉在了地上。林倩突然捂著肚子說要上廁所,她逃跑時撞翻了作業架,
那些飄落的試卷多像媽媽被掀翻的煎餅。那天放學后,我在校門口看見煎餅車前圍滿了人。
媽媽系著洗得發白的圍裙,燙傷的小腿裹著紗布。她轉身攤餅時,
我看見后頸貼著膏藥的位置露出小片淤青。"要辣椒嗎?"她抬頭問顧客的瞬間,
我舉著滿分的試卷愣在原地。夕陽把"清北助學貸款"的網頁截圖照得發燙,
那是我昨晚藏在語文書里的秘密。媽媽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臉上。
她盯著我袖口露出的紗布——那是昨晚通宵做題時被卷子劃傷的。
油漬斑斑的圍裙擦過我臉頰時,我聽見她帶著哭腔說:"招娣,
更新時間:2025-05-02 23:1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