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十五七月十五的月亮剛爬上老槐樹杈,
李秋月就聽見后墻傳來三聲蟬鳴般的輕叩——是二狗的暗號。她吹滅煤油燈,
摸黑推開柴垛間的木門,潮濕的槐花氣息混著夜露的清涼撲面而來,
白大褂的衣角掃過她手背時,她聞到了淡淡的碘伏味,混著新折槐枝的澀?!扒镌陆悖?/p>
”二狗的聲音壓得比月光還輕,指尖塞給她個油紙包,“鎮上吳郎中給的紅糖,補身子。
”紙包還帶著體溫,邊角滲著點褐色,是路上被汗水洇濕的。李秋月觸到他掌心的老繭,
比上次幫她修雞窩時又粗了些,想起晌午在井臺,
王鳳霞指著她后頸的紅痕罵“野漢子摸的”,其實那是虎娃咳嗽時抓的印子。
柴垛深處漏著斑駁月光,照見他白大褂第二顆紐扣沒扣,露出曬黑的鎖骨,
那里新結了層痂——是今早幫張桂芳修豬圈時被木刺扎的?!疤蹎幔俊彼硎股癫畹厣焓?,
指尖剛碰到痂皮邊緣,柴垛“嘩啦”響了一聲,驚飛了躲在里面的田鼠。二狗猛地轉身,
耳尖紅得比灶膛里的火星還亮:“不打緊。”他摸出塊鵝卵石,
借月光能看見上面新刻的“月”字,筆畫歪斜卻用力,像小孩學步時的腳印,“給虎娃的,
夜里抱著睡安穩?!崩钋镌露⒅Z卵石,突然想起三日前的雨夜,
她抱著發燒的虎娃撞開衛生室的門,二狗披著單衣給孩子推拿,指尖在虎娃后背揉出紅印,
而他自己的后背,被雨水澆透的白大褂貼在身上,脊梁骨的弧度像座小橋。“他叔,
”她喉嚨發緊,“你那晚說的話,還算數不?”話沒說完,遠處傳來王鳳霞的咳嗽,
像塊石頭扔進井里,驚碎了滿池月光。二狗的手指在鵝卵石上敲了敲,算是提醒。
李秋月摸著腰間被柴枝勾破的粗布衫,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腰眼上:“這兒,
總在陰天下雨時疼?!彼恼菩膸е幠胱拥臎?,卻比春日的河水暖。
當指腹按到那處常年勞作留下的硬繭時,二狗的喉嚨滾動了一下,想起去年秋收,
她彎腰拾麥穗時,后腰露出的白生生的皮膚,像新抽的蘆葦,被陽光曬出層絨毛?!扒镌陆悖?/p>
”他輕聲說,“俺給你揉開淤堵?!闭聘鶆倝涸谘ㄎ簧?,
柴垛外突然傳來“咔嚓”聲——是鞋底碾碎干槐葉的脆響。兩人猛地分開,
李秋月的粗布衫被柴枝勾住,撕裂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從柴垛縫隙里漏進來,
照見她后腰露出的巴掌大的皮膚,在夜色里泛著珍珠般的光?!罢l?”二狗摸向腰間的刻刀,
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柴垛外靜了片刻,傳來王鳳霞刻意放輕的咳嗽,像怕驚醒了什么。
李秋月突然笑了,笑聲比月光還涼:“是鳳霞嫂子,她每晚亥時準繞著村子走三圈,
鞋底沾的槐葉比俺們曬的還多。”二狗看著她慢慢整理衣襟,被勾破的布片在腰間晃著,
像只想要展翅的夜蝶。他想起父親墜崖那年,母親也是這樣,白天照常下地干活,
夜里卻躲在灶間哭,眼淚滴在他手背上,比此刻的夜露還涼?!扒镌陆悖?/p>
”他摸出兜里的紅繩,“俺給你系上,辟邪。”紅繩在她手腕上打了個緊實的結,
繩尾墜著顆小鵝卵石,是他今早在河灣撿的。李秋月摸著繩結,
突然聽見遠處傳來王鳳霞的罵聲,罵的是偷她家青棗的野孩子,
卻故意朝柴垛的方向揚著嗓門:“小蹄子偷了棗子不怕遭報應!”“她知道俺們在這兒。
”李秋月輕聲說,指尖劃過鵝卵石上的“月”字,突然覺得這山洼里的夜,
就像柴垛里的月光,看似斑駁破碎,卻把每道縫隙都照得透亮。二狗沒答話,
只是又往柴垛深處挪了挪,讓她的影子完全藏進自己的陰影里,像兩片重疊的槐葉,
在夜風里輕輕搖晃。不知過了多久,王鳳霞的腳步聲漸漸遠了。二狗從懷里掏出個小陶罐,
罐口封著新摘的槐花:“秋月姐,這蜜水給虎娃喝,潤嗓子?!碧展抻|到她掌心時,
兩人的指尖又碰了碰,像兩根火柴短暫地擦過,卻在彼此心里燃起了團不大不小的火,
不灼人,卻暖得讓人想多靠一會兒。柴垛外的月亮漸漸西斜,照見地上散落的槐花,
像落了滿地的星星。李秋月摸著腕上的紅繩,突然想起新婚那年,男人用柳枝給她編的手環,
也是這樣的結,只是后來被雨水泡爛了。而這次的紅繩,系得太緊,太緊了,
緊得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卻又舍不得解開。“他叔,”她突然說,“等虎娃病好了,
俺們去河灣摸田螺吧,你小時候最愛吃的那種。”二狗抬頭,看見她眼里映著月光,
比任何時候都亮。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十年沒去過河灣了,自從父親在那里墜崖后,
他再沒碰過河里的水。但此刻,他聽見自己說:“好,等天再涼些,俺們就去。
”柴垛外的更夫敲響了梆子,已是子時。二狗起身時,白大褂被柴枝勾住,撕下道口子。
李秋月看著他消失在夜色里,摸著手里的鵝卵石和陶罐,突然覺得,這山洼里的夜,
雖然漫長,但總有那么些時刻,讓你覺得,冷也好,暖也好,都是值得的。
2 霜降前夜霜降前夜的風帶著刺骨的涼,吹得衛生室的木門“吱呀”作響。
李秋月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看著二狗在藥柜前搗藥,搗杵砸在朱砂上,
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敲在她心上?!八澹彼p聲說,“虎娃睡了。
”這話像句暗號,讓搗藥聲突然頓了頓。二狗回頭,看見她坐在炕沿,
藍布衫下的小腹已顯露出淡淡的弧度,像個未熟的南瓜。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轉身倒了碗溫水,水面映著煤油燈的光,晃出細碎的光斑?!昂攘税桑彼f過碗,
指尖觸到她掌心的涼,“桂芳姐說,鎮里的穩婆會看胎位?!崩钋镌陆舆^碗,卻沒喝,
只是盯著他白大褂下的肩胛骨,那里有道新傷,是昨天幫王鳳霞家挑水時摔的?!八澹?/p>
”她突然說,“你后背的傷,讓俺瞧瞧?!倍坊琶D身:“不打緊,擦了紫藥水。
”但李秋月已經站起來,藍布衫掃過他的白大褂:“別騙俺,紫藥水味重,隔老遠都能聞見。
”說著,她伸手去解他后頸的扣子,指尖碰到他滾燙的皮膚,像觸到了灶膛里的余火。
白大褂滑落在地,露出曬黑的后背,肩胛骨下方纏著層紗布,紫藥水滲出來,
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李秋月的手指輕輕劃過紗布邊緣,想起上個月在河灣,
他幫她撿漂走的尿布,腳腕被碎瓷片劃破,也是這樣的傷,卻瞞著她走了三天瘸腿路。
“秋月姐,”二狗的聲音發顫,“別這樣……”話沒說完,她突然貼上來,額頭抵在他后頸,
像只受傷的母獸尋求溫暖。他聞到她頭發里的槐花味,混著淡淡的藥香,
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也是這樣抱著他,用體溫焐熱他凍僵的手指。
窗紙突然“嘩啦”響了一聲,驚飛了梁上的燕巢。李秋月慌忙后退,
看見窗紙上映著個晃動的人影,手里舉著半根火把,火光映著項鏈上的金屬片,
像條吐信的蛇——是王鳳霞。二狗猛地撿起白大褂披上,撞翻了藥碾子,朱砂灑在地上,
像落了滿地的血?!皠e怕,”他低聲說,“俺去看看。”轉身時,袖口掃過她的手背,
留下道極輕的癢,像根沒斷的紅繩,在月光里晃啊晃。李秋月看著他推門出去,
聽見王鳳霞的咳嗽聲突然變得尖銳:“陳大夫好興致,深更半夜給人瞧?。?/p>
”接著是二狗的低聲勸慰,像片落葉飄進了夜風里。她摸著小腹,
突然覺得那里的跳動比往日更劇烈,像在提醒她,有些事,早已在這山洼的夜色里,
悄悄發了芽。煤油燈芯“噼啪”爆響,映著地上的朱砂,
不知何時被二狗寫成了“安”和“月”,中間連著力道極重的一道線,像座橋,
橫跨在山洼的夜空中。李秋月蹲下來,指尖劃過字跡,突然想起他刻在鵝卵石上的“家”字,
想起他說“等娃生下來,俺們就”,后面的話被夜風吞了去,卻在她心里生了根。
窗外的爭吵聲漸漸低了,只剩下王鳳霞的腳步聲,踢著地上的碎石,像在數著更次。
李秋月摸出腕上的紅繩,繩結依然緊實,鵝卵石在掌心泛著溫潤的光。她突然明白,
這山洼里的夜,從來都不只是黑的,它藏著月光、藏著體溫、藏著說不出口的話,
像個巨大的繭,把他們這些被男人落在山洼里的女人,緊緊裹在一起,暖也好,疼也好,
都是躲不過的命。二更梆子響過,二狗推門進來,白大褂上沾著片槐葉。他看見她蹲在地上,
指尖還沾著朱砂,突然笑了,笑得比月光還淡:“鳳霞嫂子說,明早幫你去鎮上抓藥。
”李秋月抬頭,看見他眼里的紅血絲,突然覺得,這夜,其實也沒那么長,因為總有人,
會陪著你,把每分每秒,都熬成了糖。3 雪夜雪下得最緊的那晚,
李秋月的陣痛來得毫無征兆?;⑼拊诟舯谖菟孟闾穑е唤?,冷汗浸透了藍布衫,
聽見后窗傳來急促的叩擊聲——兩長一短,是二狗的緊急暗號?!扒镌陆悖?/p>
”二狗的聲音帶著風雪的涼,他推門進來,白大褂上落滿雪花,
手里抱著從鎮上買來的接生包,“俺找了穩婆,她在趕來的路上。”李秋月抓住他的手,
指甲掐進他掌心:“等不及了,虎娃他叔,你……你幫俺?!痹钐诺幕稹班枧尽弊黜?,
映著他突然發白的臉。他想起十年前,母親難產時,也是這樣的雪夜,父親冒雪去請大夫,
卻再也沒回來?!皠e怕,”他深吸口氣,聲音突然沉穩下來,“俺看過穩婆接生,記得步驟。
”他轉身燒水,李秋月看見他的手在發抖,卻仍穩穩地往灶里添柴。雪光透過窗紙,
照見他白大褂下的脊梁,比任何時候都直,像棵經得起風雪的槐樹?!扒镌陆悖彼蝗徽f,
“你還記得不?小時候俺們在老槐樹下偷槐花,你總把最甜的那串留給俺。
”李秋月疼得說不出話,卻在心里笑了。她記得,記得他把蟬蛻串成項鏈送給她,
記得他幫她撿回被風吹跑的繡花鞋,記得他爹墜崖后,她偷偷塞給他的烤紅薯。
這些零碎的記憶,在雪夜里格外清晰,像灶膛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卻始終亮著。
穩婆趕到時,新生兒的啼哭剛好刺破夜空。王鳳霞的身影跟著闖進來,懷里抱著捆新棉絮,
正是她壓箱底的“孫子被”:“妹子別怕,俺給你接生過虎娃,這次也成!
”她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溫柔,指尖熟練地撕開藍布,像在拆一封寫了十年的信。
李秋月抓著二狗的手,感受著他掌心的汗,比雪水還涼?!笆莻€丫頭,”王鳳霞突然笑了,
眼里閃著淚光,“像秋月妹子小時候,粉嘟嘟的。”她把嬰兒裹在藍布里,布角繡著朵殘蓮,
是從李秋月的舊嫁衣上剪的。二狗看著嬰兒皺巴巴的小臉,
突然想起刻在鵝卵石上的“家”字,想起曬谷場石碾子上的七個名字。他摸出兜里的刻刀,
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在嬰兒腕上的紅繩里,悄悄系了顆小鵝卵石,
上面刻著個極小的“安”字,像朵剛開的槐花蕾。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窗紙,
照見土炕上的三個女人。王鳳霞正在給嬰兒唱搖籃曲,
跑調的旋律里帶著山洼的蒼涼;李秋月摸著孩子的小手,
想起二狗說的“去河灣摸田螺”的約定;而二狗,蹲在灶臺前熬小米粥,
看著鍋里翻涌的熱氣,突然覺得,這山洼里的夜,終于不再是冷的了,因為有了這團火,
有了這個家,有了這些說不出口卻暖人心的羈絆。晨光初綻時,
王鳳霞突然指著嬰兒腕上的鵝卵石:“狗娃子,你刻的‘安’字,咋多了道勾?
”二狗看著石頭上的刻痕,想起李秋月臨盆時,王鳳霞跑前跑后的身影,
想起劉彩姑抱來的新棉絮,想起張桂芳送來的烤紅薯:“那是勾住心的,讓咱們的家,
永遠不散。”雪后的第一縷陽光照在老槐樹上,照見樹杈間藏著的紅繩,那是二狗昨夜系的,
像條紅色的絲帶,在寒風里輕輕搖晃,卻怎么也斷不了。山洼里的夜,終究會過去,
而有些東西,卻在這漫長的夜里,悄悄扎了根,發了芽,等著春天來的時候,
開出最甜的槐花。4 冬至前夜冬至前的雪下得綿密,像撒了滿地的棉絮。
李秋月抱著安月坐在衛生室的火盆前,看二狗在藥柜前整理藥材,
白大褂的下擺沾著未化的雪粒,像落了身星子。安月腕上的鵝卵石手鏈隨著呼吸輕晃,
“安”字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八澹彼p聲說,“今晚別去張桂芳家了,雪太大。
”二狗回頭,看見她鬢角別著朵干槐花,是他上個月幫她曬的?!肮鸱冀愕钠牌趴鹊脜柡?,
”他把黃芪放進陶罐,“俺去開副止嗽散,很快回來。”火盆“噼啪”炸開火星,
映著他被雪水打濕的睫毛。李秋月看著他推門出去,藍布門簾上的積雪簌簌掉落,
突然想起上個月他冒雪出診回來,鞋窠里全是冰碴,腳底凍得發紫。她摸了摸安月的小臉,
把火盆往身邊挪了挪,火苗“騰”地竄高,
照亮了墻上掛著的鵝卵石——那是村里每個女人送他的,刻著各自的名字。子時三刻,
木門“吱呀”作響。二狗回來時,白大褂結著層薄冰,
懷里卻抱著個襁褓——是張桂芳的孫子,發燒抽了過去?!扒镌陆?,”他聲音發顫,
“幫俺燒壺姜湯,給孩子發汗?!崩钋镌禄琶ζ鹕恚匆姾⒆有∧槦猛t,
突然想起虎娃小時候也是這樣。她摸了摸孩子的額頭,
指尖觸到二狗掌心的涼——他的手在雪地里凍得發木,卻仍緊緊護著襁褓?!八?,
”她輕聲說,“你先烤烤火,別凍壞了。”火盆的熱烘著土炕,二狗給孩子推拿時,
李秋月注意到他指尖的凍瘡——那是上個月幫王鳳霞家修屋頂時凍的。
她悄悄翻出壓箱底的棉手套,那是男人走前給她買的,一次沒舍得戴,此刻套在二狗手上,
卻短了半截?!扒镌陆悖憧?。”二狗突然指著孩子手腕,那里不知何時系了顆小鵝卵石,
刻著“康”字,“桂芳姐說,求個平安?!崩钋镌驴粗Z卵石上歪斜的刻痕,
突然想起他給安月刻“安”字時,在油燈下熬了整宿,鼻尖都沾著石粉。雪越下越大,
衛生室的木門被風吹得“咣當”響。王鳳霞的身影突然撞進來,
懷里抱著捆新搓的草繩:“狗娃子,把這繩系在藥柜上,辟邪?!彼荛_李秋月的目光,
把草繩塞給二狗,卻在轉身時,往火盆里添了把干柴,“俺路過曬谷場,
看見你晾的槐花被雪打濕了,明早幫你收。”李秋月看著她鬢角的白發,
突然想起柴垛失火那晚,王鳳霞眼里的淚光?!傍P霞嫂子,”她輕聲說,“安月昨晚又笑了,
夢里還踢腿呢?!蓖貘P霞的腳步頓了頓,背對著她揮了揮手,卻在出門時,
悄悄把自己的棉圍巾留在了椅背上,圍巾角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蓮。更夫的梆子聲敲過三聲,
二狗終于在火盆前坐下。李秋月遞過姜湯,
看見他白大褂下的紅肚兜露了角——那是她新繡的,說冬至穿了暖和?!八澹彼蝗徽f,
“等開春了,俺們把衛生室的墻抹抹吧,漏風?!倍泛戎獪?,看著火盆里的火星,
突然想起父親墜崖前,母親也是這樣,在冬夜里給他補衣裳,油燈下的影子搖搖晃晃。“好,
”他說,“俺去鎮上買石灰,你和鳳霞嫂子幫著調漿糊?!薄?、雪不知何時停了,
月光透過窗紙,照見門口的草繩在風里輕輕搖晃。李秋月摸著安月腕上的鵝卵石,突然覺得,
這山洼里的夜,雖然冷,但有了這些人,這些事,就像火盆里的火,再大的風雪,
也能熬過去。5 臘八夜臘八節的月亮格外亮,曬谷場的石碾子上結著層薄冰。
李秋月抱著安月蹲在槐樹下,
看二狗和王鳳霞在石碾子上刻字——那是張桂芳的男人寄信說要回來,
大家商量著刻個“歸”字?!傍P霞嫂子,往左點,”二狗握著王鳳霞的手,教她握刻刀,
“用力要勻?!蓖貘P霞的耳尖發紅,像喝了碗烈酒:“狗娃子,你嬸子的手粗,別嫌棄。
”話雖這么說,卻認真地盯著石碾子,刀刃在冰面上劃出火星。李秋月看著他們,
突然想起柴垛里的月光,想起衛生室的朱砂字。安月在她懷里動了動,
腕上的鵝卵石手鏈碰到石碾子,發出清脆的響?!扒镌旅米樱蓖貘P霞突然說,
“俺男人的信,你幫著念唄,俺認不得幾個字?!毙偶埳系淖滞嵬崤づぃ钋镌履钪钪?,
聲音突然哽咽:“‘鳳霞,礦上活計忙,等開了春,俺就……’”后面的字被淚水洇濕了,
王鳳霞卻笑了,笑得比月光還亮:“妹子,甭念了,俺知道,他會回來的。”梆子響過二更,
曬谷場只剩二狗和李秋月。安月在石碾子旁的草垛上睡著了,
月光給她裹著的藍布鍍了層銀邊?!八澹崩钋镌旅胱由系摹皻w”字,“你說,
山外的月亮,是不是和咱這兒的一樣亮?”二狗蹲下來,
用袖口擦去石碾子上的冰渣:“應該是吧,但咱這兒的月亮,照著老槐樹,照著石碾子,
照著咱們刻的字,總覺得更暖些?!彼龆道锏目痰叮凇皻w”字旁邊刻了朵蓮,
花瓣朝著老槐樹的方向。李秋月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
他在老槐樹下給她刻小狐貍,刀刃劃破手指,血珠滴在樹皮上,像朵開敗的花?!八澹?/p>
”她輕聲說,“俺們這樣,算不算一家人了?”二狗的刻刀猛地頓住,
刀刃在石碾子上劃出道深痕。他抬頭,看見她眼里映著雙份月光,一份來自天上,
一份來自他心里。“算,”他說,聲音比石碾子還沉,“等開春了,俺們去鎮上扯匹紅布,
給你和安月做新衣裳。”夜風裹著槐花香吹來,驚醒了安月。她哇地哭起來,
腕上的鵝卵石手鏈跟著晃動。二狗慌忙抱起孩子,用臉蹭她的小臉:“安月不哭,爹在這兒。
”這話像顆石子扔進井里,在李秋月心里激起千層浪,卻又很快平靜,像月光下的水面,
溫柔得能淹死人。曬谷場的石碾子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卻有兩串腳印,一串深,一串淺,
緊緊挨著,像兩道永遠不會分開的線。李秋月看著他們父女,突然覺得,這山洼里的夜,
從來都不是她一個人的,有了他們,有了這些刻在石碾子上的字,有了腕上的鵝卵石,
再長的夜,也能走出條亮堂堂的路來。6 秋分秋分后的夜帶著透骨的涼,
曬谷場的玉米堆成金黃的山。李秋月抱著最后一捆秸稈往谷倉走,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回頭看見二狗的白大褂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片被露水打濕的荷葉?!扒镌陆悖硯湍恪?/p>
”他伸手接過秸稈,指尖觸到她手腕的紅繩,繩結已經磨得發白。
谷倉的木門“吱呀”開了條縫,陳年的麥香混著新秸稈的澀,撲面而來。
李秋月摸著谷倉里的草垛,突然想起三個月前,王鳳霞在曬谷場罵她“騷狐貍”時,
他也是這樣擋在她身前,白大褂上沾著她的眼淚。“他叔,”她輕聲說,
“今晚鳳霞嫂子去了鎮上,要明早才回?!痹捓锊刂挥袃扇硕陌嫡Z。
二狗的秸稈捆“嘩啦”落在地上,驚飛了躲在草垛里的田鼠。他轉身時,
月光從谷倉的木縫里漏進來,照見他喉結滾動的模樣,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谷倉的屋頂漏著月光,照見草垛上散落的槐花——是她今早曬的,準備給安月做香囊。
李秋月摸著草垛,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腰眼上:“這兒,收玉米時扭著了。
”他的掌心帶著白天掰玉米的粗糲,卻比灶膛的火還暖,隔著粗布衫,
仍能感覺到她皮膚上的燙。“疼嗎?”二狗的聲音混著谷倉里的麥香,像浸了蜜的槐花。
他的拇指揉著她腰眼的穴位,指腹觸到常年勞作留下的硬繭,突然想起上個月幫她挑水,
她彎腰接水時,藍布衫下露出的后腰,白生生的,像截新抽的蓮藕。
李秋月的呻吟聲被谷倉外的秋風卷走,她咬住嘴唇,不讓聲音溢出。
谷倉的木梁“吱呀”作響,像在訴說某個古老的秘密。二狗的喘息聲漸漸重了,
混著她的呼吸,在麥香里織成張密不透風的網。“秋月姐,”他突然說,聲音發顫,
“俺想了十年,從你把烤紅薯塞給俺的那天起……”話沒說完,她突然轉身,
藍布衫的盤扣刮過他的下巴,露出半截泛紅的鎖骨。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河灣里的星子,
更新時間:2025-05-02 22:3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