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外機在窗外發出哮喘病人般的嗡鳴,消毒水的氣味像蛛網黏在鼻腔里。
林深數著腳下瓷磚的紋路,第三十七步右轉,
溫熱的風裹著咖啡香撲面而來——這是每周三下午盲人互助會的固定路線。"小林來啦?
"前臺張姐的聲音里帶著常年接聽熱線的沙啞,"今天有新朋友呢。
"金屬盲杖磕到塑料椅腿的瞬間,林深聞到了橙花混著鉛筆屑的味道。
這個味道三分鐘前就縈繞在茶水間轉角,此刻隨著布料摩擦聲忽然貼近,他下意識后退半步,
手肘撞翻了桌上的熱水壺。"小心!"水流傾瀉的剎那,有人拽著他的小臂往右側拉。
林深踉蹌著撞進一團柔軟的羊毛織物里,聽見保溫杯在腳邊咕嚕嚕滾遠。
他指尖還殘留著對方手腕的觸感,皮膚微涼,骨骼纖細得像隨時會折斷。"沒燙到吧?
"清凌凌的聲線像春日融化的溪水,帶著些許氣音,"我是沈露,上周剛加入的志愿者。
"林深摸索著扶正椅子,鼻尖還縈繞著若有若無的藥味。
這味道讓他想起醫院走廊里永遠晾不干的床單,但很快被更濃郁的橙花香覆蓋。
盲杖碰到對方小腿時,他聽到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這個叫沈露的姑娘似乎總在微微躬身。
"你的盲杖。"沈露把金屬杖塞回他掌心,手指擦過他虎口時留下濕潤的觸感,
"剛才濺到水了,擦擦再握。"林深攥著突然出現的紙巾,耳畔傳來書頁翻動的脆響。
他聽出那是盲文紙特有的質地,但裝訂方式不像常見的點字書。
當沈露開始朗讀《小王子》第四章時,他忽然明白過來——這是她自己制作的觸覺繪本。
"你看,這頁的玫瑰有十三片花瓣。"沈露牽起他的手指按在紙面,
凸起的線條像某種神秘的密碼,"我用木刻板拓的,邊緣可能有點毛刺。
"林深的指尖在粗糲的紋路上逡巡。楓木的紋路里滲著未干的顏料,
潮濕的觸感讓他想起母親臨終前輸液管上的水珠。突然刺痛從指腹傳來,
一根木刺扎進了皮膚。"抱歉!"沈露的聲音陡然發緊,"我去拿鑷子。
"林深聽著她小跑離開的腳步聲,忽然想起今早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
女主播說西伯利亞寒流正在南下,可此刻穿過走廊的風卻裹挾著某種躁動的溫度。
他摩挲著被刺破的手指,傷口滲出的血珠在盲文紙上暈開小小的圓點。后來的每周三,
沈露總會提前半小時到場。她擺弄教具的聲音像一首輕快的鋼琴練習曲,
金屬盲文板與楓木塊的碰撞,丙烯顏料管被擠壓的噗嗤聲,
還有撕開錫紙藥板的脆響——林深猜她在吃維生素,
畢竟那股酸甜的藥味越來越頻繁地混在橙花香里。深秋某個陰沉的午后,
林深摸到活動室門把手上纏著毛線編織的防撞套。
沈露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我織了彩虹條紋的,這樣大家就不會被金屬邊劃傷了。
""你看得見顏色?"話一出口林深就后悔了?;ブ鷷幎ㄖ驹刚卟荒茉儐枤堈先耸康碾[私,
但沈露似乎并不在意。"以前學過油畫。"她將溫熱的馬克杯放進他手心,"喝點姜茶,
你手太涼了。"瓷杯外壁貼著凹凸的盲文標簽,林深摸出是"小心燙"三個字。
沈露的毛衣袖口掃過他手背,他聞到她身上除了橙花和顏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
這味道在之后的三個月里逐漸變得濃重,就像她日漸輕飄的腳步聲。
十二月的第一場雪落下時,
林深終于問出那個盤旋已久的問題:"為什么每次我摸到的繪本都是溫的?
"正幫他系圍巾的沈露動作一頓。遠處傳來救護車刺耳的鳴笛,
她冰涼的手指無意間蹭過他頸側動脈:"因為我總把它們捂在懷里呀。
"林深看不見她說話時泛紫的嘴唇,也不知道她藏在口袋里的止痛貼已經換了第三片。
他只覺得今天的橙花香格外清冽,像雪落在松枝上融化的瞬間。
當沈露把重新裝訂的《小王子》放進他背包時,盲文書脊上還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
那天分別時,沈露突然往他手里塞了顆玻璃紙包裹的糖果。"是橘子味的。
"她說話時帶著輕喘,"下次見面,告訴我你嘗到了幾縷陽光。"林深在公交站臺剝開糖紙,
甜味在舌尖炸開的剎那,他聽到胸腔里傳來冰層碎裂的聲響。盲杖探到積雪的路沿時,
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失明三年來,第一次期待星期三的到來。
初春的雨水在玻璃窗上織出細密的網,林深數著盲杖敲擊地磚的節奏。
第三下本該觸到美術館的旋轉門框,卻戳進一團溫軟的毛呢布料里。"小心臺階。
"沈露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今天有雷諾阿的特展,不過..."她忽然壓低聲音,
"我偷偷帶了更好玩的東西。"消毒液的味道撲面而來,林深聽到橡膠手套摩擦的聲響。
沈露往他掌心塞了雙嶄新的白手套:"現在要假裝是視力障礙者體驗活動,
陳主任特意批的特別通道。"指尖觸到冰涼的大理石墻面時,
林深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的那個雪夜。當時沈露握著他在盲文板上畫圣誕樹,鉛筆芯突然折斷,
飛濺的碎屑落在他手背,像星星碎成了雪。"這是梵高1888年的向日葵。
"沈露引著他的手按在浮雕復刻畫上,
"注意看花瓣的鋸齒..."林深的手套卡在凸起的銅制花瓣間。
這個"看"字讓他睫毛輕顫,自從三年前那場車禍后,
所有關于視覺的比喻都成了扎在神經里的玻璃碴??缮蚵兜闹讣庹龓е闹父褂巫?,
從卷曲的花萼摸到凹陷的種室,仿佛真的有什么在掌心綻放。
"第七朵花右下角有修復師留下的焊點。"沈露的聲音忽然發虛,
"像不像..."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林深感到手套突然被攥緊,
那力道大得不像來自總是輕柔遞姜茶的手。"我去趟洗手間。"沈露抽手的動作太急,
撞翻了講解器。林深蹲下身摸索散落的零件,指尖觸到一片黏膩的包裝紙——是止痛貼,
背面印著凸起的藥品名稱。遠處傳來保潔車的轱轆聲,林深把藥貼塞進大衣口袋。
消毒水味突然變得刺鼻,他數著沈露離開時虛浮的腳步聲,十七步后有個踉蹌,
扶墻的悶響像拳頭砸在棉花上。那天回程的公交上,沈露往他耳機里塞了顆薄荷糖。
"美術館暖氣太足了。"她說話時帶著鼻音,"下周去聽落羽杉的聲音好不好?
"林深嚼著糖沒有說話。他記得三年前復健師教過,突然失明的人聽覺會異常敏銳。
此刻沈露的呼吸聲像漏風的手風琴,每一聲喘息都扯著肋骨的簧片。
平安夜的風卷著碎雪往領口鉆時,林深正發著38.7度的高燒??照{外機結冰的嗡鳴中,
他聽到熟悉的敲門節奏——三長兩短,沈露說這是《小王子》里玫瑰綻放的音節。
"退燒貼要貼在頸動脈。"沈露的手比往常更涼,掀被角時帶進一縷雪松香。
林深聞到她大衣內袋里傳來的中藥味,混著止疼噴霧的化學氣息。突然停電的瞬間,
林深抓住了沈露正要抽回的手腕。黑暗對他而言早已習以為常,
可指腹下的觸感讓他心驚——突出的腕骨像即將斷裂的琴弦,
皮膚下跳動的脈搏微弱得像是錯覺。"最近在健身。"沈露笑著抽手,
打火機咔嗒一聲點燃蠟燭,"你看,肌肉都練出來了。"她引著他的手去摸上臂,
毛衣下藏著硬質的醫用膠布。溫熱的蠟油滴在林深手背,他聽著沈露在廚房燒水的聲響。
陶瓷杯相碰的清脆中混著撕藥板的動靜,接著是藥片滾落桌面的輕響。數到第七聲時,
沈露端著姜茶回來了。"平安夜禮物。"她往林深掌心放了個天鵝絨盒子,"摸摸看?
"林深的指尖掠過細密的針腳,十字繡的凸起勾勒出玫瑰輪廓。
翻開內襯時他摸到兩顆膠囊狀物體,塑料外殼上有波浪紋——是SD卡,
沈露每周三偷偷錄下的讀書聲。"我可能..."沈露突然劇烈咳嗽,
蠟燭"啪"地爆了個燈花,"可能要出差兩個月。"她往林深手里塞了把鑰匙,
"幫我給陽臺的雛菊澆水好嗎?"凌晨三點退燒時,林深摸到枕邊未拆的退燒貼。
錫紙包裝還殘留著沈露的溫度,他忽然想起美術館撿到的藥貼。摸黑從大衣口袋掏出時,
指尖蹭到背面凸起的生產日期——2021年3月,保質期兩年。窗外飄來救護車的鳴笛,
林深攥著過期的止痛貼蜷縮起來。沈露總說在健身,可她身上中藥味越來越濃;說是出差,
卻連最珍視的《小王子》盲文書都托付給他。羽絨被還殘留著她頭發上的橙花香,
此刻聞起來卻像即將凋謝的雪。第二天清晨,林深在盲文書里發現張字條。
沈露用縫衣針扎出的盲文寫著:"等雛菊開了,我就回來教你認顏色。"他摸著凹凸的小點,
突然想起昨天摸到的藥盒尺寸——那不是維生素,是抗癌藥常見的30片裝。
監護儀的電流聲像把鈍鋸子,來回切割著慘白的病房。沈露望著輸液管里將盡未盡的藥液,
忽然想起盲人互助會里那個總坐在窗邊的身影。她蜷起手指,
化療留置針在蒼白的皮膚下隆起青色的山脈。"癌細胞轉移速度超出預期。
"陳醫生將CT片插在燈箱上,黑白影像里蔓延的陰影像暴風雪席卷荒原,"如果停止化療,
可能撐不過......""三個月。"沈露打斷他,指甲在捐獻協議上劃出細小的褶皺。
窗外的玉蘭樹正在抽芽,嫩綠的氣息透過紗窗滲進來,混著腫瘤科特有的苦澀藥味。
金屬盲文筆從指間滑落時,沈露意識到自己再也刻不動楓木板了。
止痛泵每隔十五分鐘發出輕微的咔嗒聲,像極了林深數瓷磚時的盲杖聲響。
她摸出枕頭下的拍立得相紙,指尖反復描摹三年前偷拍的那個側影——青年站在梧桐樹下,
陽光穿過他空茫的瞳孔,睫毛在臉上投下脆弱的陰影。"沈小姐,
角膜捐獻需要直系親屬簽字。"護士遞來印泥時,瞥見她無名指上那圈用紅繩編的"戒指"。
"我奶奶的骨灰盒在南山公墓C區21排。"沈露咬破指尖按在協議上,
血珠暈染了身份證號碼,"勞駕清明時,幫我們擺一束小雛菊。"那天傍晚,
沈露拔掉輸液管溜出了醫院。出租車后座散落著止疼藥的鋁箔碎片,
她抱緊裝著盲文書的帆布包,里面藏著連夜趕制的最后禮物。
林深聞到橙花香里混進了鐵銹味。沈露遲到了十七分鐘,這是認識以來的第一次。
她摸索門鎖的聲音格外滯澀,仿佛鑰匙突然變得沉重。"看我帶了什么?
"沈露把他的手按在溫熱的本子上,羊皮封面下藏著密密麻麻的凸點,"《小王子》結局篇,
我重新刻了帶香氣的版本。"林深的指尖掠過細密的盲文,薰衣草精油的痕跡在紙面蜿蜒。
當摸到"你會愛上其他玫瑰"這句時,他突然收手:"你感冒了?
更新時間:2025-05-02 19:5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