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婚紗照的玻璃,三年前就裂了一道縫。很細。像頭發絲。不湊近看,根本發現不了。
程輝說換,我說忙。后來就忘了?;蛘哒f,是我們都假裝忘了。就像我們假裝,
這段婚姻沒有裂縫一樣。直到暗紅色的血濺上去,那道縫才終于被徹底遮住。溫熱的,
黏稠的。蓋住了我和他曾經最甜蜜的笑容。1.北京的四月,春雨下得沒完沒了。
潮氣像藤蔓,順著窗縫往里爬,纏住每一個孤獨的夜晚。程輝又出差了。新加坡。項目節點,
他說,這次得一個月。電話里他的聲音永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背景音總是鍵盤敲擊和同事討論方案的嘈雜。“老婆,照顧好自己?!薄班?。
”“別總點外賣,對胃不好?!薄爸懒??!薄暗任一貋?,帶你去吃那家新開的法餐。
”“好。”對話總是這樣,簡短,客氣,像兩個不太熟的合租室友。七年了。
從濃情蜜意到相敬如“冰”,我們只用了七年。房子在朝陽公園附近,高檔小區,
一百八十平,月供壓得人喘不過氣。程輝用頻繁的出差換來了這一切。也用頻繁的出差,
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這座空曠得像博物館的房子里。寂寞是最好的催化劑。
能讓很多原本模糊的東西,變得清晰起來。比如,我對門鄰居張淮的溫柔。
他和他太太是模范夫妻,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他太太每周三會烤曲奇,
香氣能飄過走廊。林夏總羨慕地說:“真好,老張對你真體貼。
”張太太笑得一臉幸福:“他呀,就是看著木訥,心細著呢?!睆埢创_實心細。
他會在我擰不開醬菜瓶蓋時,不動聲色地接過去。會在我抱怨綠植難養時,
第二天就送來一小袋專用肥料。會在業主群里,永遠第一個幫我說話。那天又是雨夜。
電閃雷鳴,像老天爺發脾氣。我忘了帶傘,在業主大會結束后被困在會所門口。
張淮開車過來,搖下車窗?!傲窒模宪嚢?,我送你回去?!庇挈c噼里啪啦砸在車頂。
車里放著輕柔的爵士樂。他遞給我一條干凈的毛巾。“擦擦吧,別感冒了。
”他的指尖無意中碰到我的手背,很燙?;氐郊遥?/p>
我鬼使神差地問他:“要不要上來喝杯熱茶?”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好啊。
”那晚我們沒喝茶。喝的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混著窗外的雷聲滾進喉嚨,
燒得五臟六腑都暖起來。程輝的電話打進來,我掛斷了。
屏幕上顯示“新加坡項目評審會進行中”。三千公里外。遙遠得像另一個星球。
張淮的手覆上我的手背,輕輕摩挲?!跋南?,你太寂寞了?!彼穆曇舻统?,帶著酒意,
像羽毛拂過心尖。我沒有抽回手。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情愫。
還有我同樣失控的渴望。防線就是在那一刻徹底崩塌的。像被洪水沖垮的堤壩,一瀉千里。
2.程輝把行李箱放在玄關時,我心里咯噔一下。鞋柜第三層,
那雙灰藍色的麂皮休閑鞋忘了收起來。42碼。鞋底還沾著今天下午剛停的春雨留下的濕泥。
那是張淮的鞋?!袄掀牛课一貋砹??!背梯x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旅途的疲憊,但很平靜。
臥室里響起一陣慌亂的碰撞聲。是張淮!他還沒走!我沖進臥室,
看見張淮正手忙腳亂地套襯衫。衣柜門“砰”地一聲被關上,悶響。
我抓起他扔在床上的皺巴巴的襯衫,胡亂往洗衣籃里塞。程輝推開臥室門。
“不是說后天才回來嗎?”我的聲音發顫,耳后的碎發濕漉漉地黏在頸側。
明明空調開到了23度,我卻出了一身的冷汗。身后的浴室門緊閉著,
里面剛剛戛然而止的花灑水聲顯得格外突兀。程輝的視線像探照燈,緩緩掃過凌亂的床單,
掃過上面可疑的褶皺。然后落在床頭柜上。那里并排放著兩只紅酒杯,
里面還殘留著小半杯紅酒。他彎腰,從地毯上撿起一根細細的鏈子。鉑金的。
是我去年結婚紀念日,他送我的禮物??ǖ貋喌腡rinity項鏈,三個環交織。他說,
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此刻,它正孤零零地掛在緊閉的浴室門把手上。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新加坡項目提前驗收了?!背梯x的聲音聽不出什么波瀾。他走到浴室門口,轉動門把手。
反鎖的。他抬手,敲了三下。叩,叩,叩。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靶枰韱??
”他問,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浴室里一片死寂。幾秒后,門鎖咔噠一聲打開了。
水珠順著張淮的發梢滴落,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身上裹著程輝的浴袍,
腰帶系得潦草凌亂。浴袍敞開的領口處,鎖骨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的牙印。新鮮的,
帶著破皮的紅痕。程輝的目光掠過那個牙印,沒有停留,仿佛只是看到了一?;覊m。
他想起上周和林夏視頻通話。她說新買的綠植長得不好,根有點爛了,想換個盆。
張淮正好懂這個,過來幫忙看看。當時視頻鏡頭里,那盆虎尾蘭明明擺在客廳的角落?,F在,
它卻出現在主臥的飄窗上。花盆的泥土濕潤,旁邊還插著一根燃到一半的線香。薄荷味的。
張淮喜歡這個味道,他車里常年掛著薄荷香片。
“老程……你……你聽我解釋……”張淮的聲音干澀,眼神躲閃。
“夏夏她……她就是……”“你家熱水器壞了?”程輝打斷他,語氣平靜無波。
張淮下意識點頭:“啊……對,壞了,水不熱……”程輝忽然笑起來。不是憤怒的狂笑,
也不是嘲諷的冷笑。就是那種,聽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冷笑話時,忍不住發出的,
短促而干澀的笑聲。呵。他拿出手機,解鎖,打開相冊。手指在屏幕上滑動了幾下,
停在一張照片上。然后把手機屏幕轉向我們。是林夏昨天發的朋友圈。
她在一家看起來很高檔的酒店房間里自拍。舉著咖啡杯,笑容甜美。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CBD的繁華夜景。照片的左下角,不經意地露出了一小截手腕。上面戴著一塊表。
百達翡麗。和張淮現在手腕上戴著的,一模一樣?!皠P賓斯基的套房浴缸不好用嗎?
”程輝看著張淮,慢慢地問?!斑€是說,”他的目光轉向我,帶著一絲冰冷的探究,
“物業忘了告訴你,咱們這棟樓的熱水系統,是每戶獨立的?”我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血液仿佛一下子從全身抽離,手腳冰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里,傳來尖銳的疼痛,
卻無法掩蓋心底更深的恐慌。我想起三個月前那個同樣下著暴雨的夜晚。張淮來我家,
說是給我送落在業主會議室的雨傘。威士忌,雷聲,曖昧的燈光。程輝當時在哪兒?哦,
對了。他在三千公里外的深圳,參加一個重要的項目評審會。通宵達旦。
他說那個項目關系到他能不能升職。關系到我們能不能早點還清房貸。
關系到我們能不能給未來的孩子更好的生活。原來,在我抱怨他只顧工作不顧家的時候。
在我感受著另一個男人的體溫時。他在為我們的“未來”拼命。多么諷刺。
“我們……離婚吧。”程輝終于說出了這句話。他解開西裝最上面的那顆紐扣,動作緩慢,
像在執行某種儀式。隨著紐扣解開,他白色襯衫的第二顆扣子露了出來。
那顆扣子……線頭散亂,針腳歪歪扭扭。明顯是被人匆忙縫回去的。我記得清清楚楚。
今天早上,這顆扣子還牢牢地釘在張淮那件淺藍色的亞麻襯衫上。
是我……是我在他穿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扯掉的。然后手忙腳亂地找了針線,縫了回去。
張淮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上前一步,猛地抓住程輝的手腕。
“老程!這事都怪我!你別怪夏夏!”他的聲音帶著急切和一絲慌亂。
“她……她一個人在家真的很寂寞,你一出差就是十天半個月,
連個視頻電話都很少接……”“你有什么資格替她解釋?”程輝猛地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
讓張淮踉蹌了一下。程輝沒有再看我們。他轉身,一步步走向陽臺。推開落地窗。
五樓的風立刻裹挾著小區里海棠花的香氣撲了進來,帶著雨后的濕潤和微涼。
樓下兒童樂園里,傳來孩子們傍晚玩耍的歡笑聲。清脆,無憂無慮。程輝背對著我們,
站在那里。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蕭索。我想起半年前,我們剛搬來這個小區的時候。
張淮的太太,那個總是笑容滿面的女人,牽著他們那對可愛的龍鳳胎女兒,
給我們送來了她親手烤的蔓越莓餅干。兩個小姑娘扎著一樣的羊角辮,
奶聲奶氣地喊我們:“叔叔好,阿姨好?!蹦钱嬅?,曾經多么溫馨?,F在想來,
卻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心臟?!懊魈焐衔缡c?!背梯x的聲音從陽臺飄回來,
冷得像冰碴?!懊裾珠T口見?!彼麖目诖锾统鲆话鼰?,抽出一根,又猛地塞了回去。
動作間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暴躁。“對了,”他忽然轉過身,看著張淮,眼神平靜得可怕,
“你女兒,是在附近的附小上三年級吧?”“上周學校組織的奧數比賽,
我好像……看見她了?!蔽业男拿偷匾怀?。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到頭頂。我太了解程輝了。
他越是平靜,就代表他內心的風暴越是猛烈。他這句話,不是疑問,是警告。是威脅!
“你……你什么意思?”張淮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臉色比我還白?!澳阃{我?
”程輝沒有回答他。他走回客廳,彎腰,從那個他出差一直帶著的黑色公文包里,
取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很厚。他把文件袋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慢慢地,
攤開在客廳那張昂貴的紅木茶幾上。第一疊,是照片?;蛘哒f,是監控截圖。打印出來的,
畫面不算特別清晰,但足夠辨認。張淮的車,無數次深夜停在我們家樓下的地庫。
有時停幾個小時。有時,停了整整一夜。日期標注得清清楚楚。第二疊,是酒店的入住記錄。
凱賓斯基,國貿大酒店,甚至還有一些快捷酒店的鐘點房記錄。開房人是張淮。入住時間,
退房時間,精確到分鐘。最近三個月,不多不少,十七次。有些日期,
正好是程輝出差的日子。有些日期,甚至是程輝在家的日子。我看著那些記錄,
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燙,像被人狠狠扇了無數個耳光。最后一張,是一份醫院的檢查報告。
我的。上周我去醫院做的孕檢報告。B超單上,小小的孕囊清晰可見。
旁邊的診斷結果寫著:宮內早孕,妊娠約四周半。程輝的手指,
輕輕點在那“四周半”的字樣上?!八闹馨搿彼貜土艘槐椋袷窃诖_認什么。
然后他抬起頭,看著張淮,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澳闾嵝盐伊恕?/p>
”“我上次出差回來,是一個半月以前?!睆埢吹淖齑紧鈩恿藥紫拢坪跸胝f什么,
但最終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他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只剩下一種瀕臨崩潰的灰敗。他完了。
我知道。他比我更清楚地知道。程輝手里拿著的,是足以徹底摧毀他的證據。摧毀他的家庭,
他的名譽,他的一切。程輝拿起茶幾上的打火機。咔噠一聲,藍色的火苗竄起。
他把打火機的火焰,慢慢湊近那張孕檢報告。紙張的邊緣開始卷曲,變黃,
然后燃起細小的火苗?;鹧嫣蝮轮叭焉锼闹馨搿钡淖謽?,很快將其吞噬?!懊魈臁?/p>
”程輝看著火焰熄滅,留下黑色的灰燼,再次開口,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坝浀脦仙矸葑C,
戶口本?!彼D了頓,補充道:“還有你太太?!蔽业目Х缺K于從手中滑落。砰!
砸在對面的白色墻壁上。褐色的咖啡液體四濺開來,順著墻壁往下淌。有幾滴,
正好濺在我們那張放大了的婚紗照上。照片里,我笑靨如花,依偎在程輝身邊。
程輝看著鏡頭,眼神溫柔,嘴角帶著幸福的弧度?,F在,那褐色的污漬,像一道丑陋的傷疤,
橫亙在我們曾經甜蜜的笑容之上。我抬起頭,看向程輝。他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洞。那里,
燃起了一簇黑色的火焰。冰冷,幽深,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
那種眼神……我在七年前見過一次。那時他還不是什么項目總監,只是一個化工安全工程師。
他帶隊去處理一起嚴重的化工廠泄漏事故。出發前,他召集隊員開會。講解方案,分配任務,
強調注意事項。最后,他就是用這種眼神,看過每一個即將和他一起走進危險區域的隊員。
更新時間:2025-05-02 19:1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