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姐去雞鳴山挖野菜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口福齋啃醬蹄膀。大姐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
自小要星星不給月亮，是真正的玉葉金柯。她為啥要這樣做？一抬手招來伶伶俐俐，
我擦了擦油嘴，低聲詢道，「怎么回事？」伶伶剛去街上打聽了一耳朵消息，「真人真人，
據說郡馬這幾日迷上了茹素，邵陽郡主這才親自上山采頭一茬青嫩嫩翠滴滴的野菜呢。」哦，
原來是為了男人。俐俐朝伶伶翻了個白眼，一屁股將他擠到旁邊，細聲細氣回道，「真人，
伶伶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咱們多日未出觀門，
外面都傳遍了：郡馬不知從哪里帶回來一個奇奇怪怪的女子，叫什么葉折柔的。
說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尤其擅長養生之道。這幾日正變著花樣給郡馬做全素宴呢！
兩人不顧男女大防日日廝混在一處，郡主接連多日見不著郡馬，這才另想輒呢?！古?，
原來還是為了男人。伶伶搖撼著我的手臂，水汪汪的大眼盈滿了控訴，「真人，
邵陽郡主府上的事兒，您管不管吶？」我冷笑一聲，「這是人家夫妻的私事。我已入道，
不問塵事，怎么管？」扔下帕子，我便回了瓊華觀。二瓊華觀坐落在醴泉坊，檐牙高啄，
一步一景。我是瓊華觀唯一的女冠，瓊華真人。鎮日修道無味，我便在后院開了一畦菜地，
種種蔥韭什么的。幾年來倒是小有所成，吃不完的還可拿去角門上賣。等太陽落山了，
伶伶俐俐提著水桶與我一同去給蒜苗澆水。澆著澆著，伶伶突然將糞勺甩出了天外，
尖叫出聲「鬼啊！」俐俐正在拔草，聞言嚇的一個激靈，「鬼在哪？鬼在哪？」
伶伶躲在俐俐身后，抖著嘴唇往前頭一指。我畢竟是做過堂堂郡主的人，
怎能和他們一般沒膽色？是故挪著步子往前探了探。地里躺著一個奇奇怪怪的人。
看身形是個女子，身上穿戴卻是見所未見。只見她青絲披散，脖子上連著一套累贅物事，
衣物似綠似藍，襯褲竟還露在外面，連裳裙也未穿。她究竟是哪朝哪地人氏，實在令人費解。
我忖了忖，吩咐伶俐二人，「把她抬到屋里去，再給她換身衣裳。
今天的事不要讓第四人知道。」伶伶俐俐苦著臉，到底不敢忤逆我意，
吭哧吭哧將這個女子扛進了屋。伶伶俐俐是宮里出來的小宦官，自幼服侍在我身側，
最拿手的便是伺候人了。次日清晨，這女子就醒了。我去看她時，她已換上了尋常衣衫，
雪膚秀貌，雙目燦燦，倒是說不出的好看。只不過脖子上那套東西還未取下，平添了古怪。
她見伶伶俐俐向我行禮，猜度我是這處的主人，劈頭便問，「你是誰？」
我心說什么粗鄙之人，連雅言都不會講。不過我倒能聽懂她的意思。我自來隨和，
面上露出幾分澹遠之氣，微微一笑道，「我是此處觀主，你可以喚我瓊華真人?！?/p>
女子想是被我身上高深氣質震懾，有些楞楞的。誰曾想，下一刻她便瘋了似的抓住我晃，
「你是哪里的道士？青城山？龍虎山？還是嶗山？」這山那山的，都是我不曾聽說過的，
看樣子她并不是我朝人氏。伶伶俐俐豈能容她對我如此無禮，一左一右將她拉開了。
我不以為意，撣撣袍角，「這位娘子，瓊華觀本是在我私宅上改建的，
并不在你所說的那些地方。且，這里是大晟京城，天子腳下?！刮易呓鼉刹脚c她對視，
好奇道，「你姓甚名甚？從何而來？」伶伶俐俐也一遞一聲附和道，
「我們是在后院菜園子里發現你的?！埂傅锰澞阌鲆娢覀冋嫒耍窃谕饷?，
早讓人當成妖怪邪崇燒死了?！埂刚嫒司攘四?，你還不知感恩。真是豈有此理！」
我一個眼風丟過去，他們便住了嘴。我離她越發近，扯了扯她脖子上的物件，「這是什么？」
女子脫口便道，「別碰我的浮漂裝置！」瞧這戒備樣，倒顯得本真人垂涎似的。
「不碰便不碰?！刮野档缿撌莻€寶貝，有些嫌棄的收回手?！溉グ阉翘滓嘛椖眠^來?！?/p>
三女子本是一副不可侵犯的強勢模樣，待看見她原來的衣服，再對比身上穿的，又瞧瞧周遭，
面色倏爾煞白，終于不受控制的哭嚎出來。我估摸著她身世必然很曲折，
可能還與這套衣飾有關。于是便安排她住在清幽的南院，每日送茶送膳，不讓人去打擾她。
可能是想通了，郁郁幾日后，她主動來尋我了。那是一個溫柔的午后，我癱在茵席上假寐，
從支摘窗老遠看見她行來，步履如鶴鳥般輕靈俊逸，一舉一動卻蘊含著力量。好俊的姿儀！
她進了屋，知道我在偷看她，也不戳破，施施然在我對面坐下，直截了當道，「我叫苗嫵，
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一次事故墜機，醒來后就到這里了。」幾乎是彈指之間，
我本能想到了郡主府上的女子，葉折柔。身世同樣撲朔迷離，言行同樣稀奇古怪。
她倆該不會是老鄉吧！苗嫵見我沒說話，有些澀然道，「多謝你救了我，算我欠你的人情。
在我回去之前，可以幫你做事相抵?！刮乙娝凵衩髁?，一板一眼的，生了些逗弄之心，
「你能幫我做什么？做飯？作法？」苗嫵想了想，一臉認真，「作戰?！刮掖篌@失色，
差點跌到腳踏上，「什么？？？」我立刻拔了頭上的碧玉蓮頭簪抵在她脖頸處，惡狠狠道，
「說！你是哪國的細作？！東夷還是南蠻？」苗嫵窒了窒，輕輕按了按我手上的某一處，
我就因為酸疼而放開了她。我大怒，正要叫人進來捆了她。
誰知苗嫵撲過來捂了我的嘴「別叫！只要你不讓其他人知道我的來歷，我就告訴你?！刮遥?/p>
「嗚嗚嗚（嗯嗯嗯）?！顾砰_手，眼中情緒復雜，
用樸實無華的言語向我展示了一個新世界。這一講便是一天一夜。四伶伶俐俐站在廊下，
焦心不已?！刚嫒嗽摬粫潜贿@個妖女迷了心竅吧！」「胡說！真人又不是沒見過美女，
估摸是太寂寞了，需要人陪?！埂业拇_是太寂寞了。像得到一個新玩具，
我對苗嫵以及她所在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她是一個為了國家可以隨時獻出生命的戰士。
「衛翎，我的使命，就是守護共和國的領空，一寸不讓?！顾梢栽谔焐巷w。
她來到瓊華觀便是因為從天上墜落。我一度以為她在編故事，似模似樣的，
直到她換上那套奇裝異服領我去后山。我看見她跑到高高的山頭，徑直往下跳。
那瞬間我以為她要赴死，叫喊得聲嘶力竭。令人震心的是，下一刻她便騰空飛了起來，
背上還綴著一只大大的圓球。我從未見過能載人的風箏球。她在空中快樂的沖我揮手，
我氣的流出眼淚。我跑回了瓊華觀。苗嫵慢慢跟了回來，沒有嘲笑我見識少，
而是耐心給我講起始末?！改阒廊f戶嗎？他可是我們的祖師爺，
在身上插滿47根火箭綁在椅子上，自己坐在上面，雙手舉著2只大風箏，
然后叫人點火發射?！埂杆咸炝藛?？」「……沒有。他雖死猶生?！?/p>
她說的許多事、許多人，我都聽不懂，但我大為震撼。她們那個地方，人就像鳥兒一樣，
可以自由選擇喜愛的天空和枝椏。我看得出來，苗嫵身上有著一個優秀戰士所具備的一切。
自信、優雅、堅忍、強悍。我再不敢將她視為突如其來的玩具。
不知她家鄉的人是不是和她一樣呢？我像藏寶貝似的，將她隱匿在瓊華觀，
讓她幫我劈柴喂馬。值得欣慰的是，苗嫵的雅言進步飛快，菜園子里的青菜長勢亦喜人。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大姐府上的長史火燎屁股似的報喪，哦不，報憂來了，「滎陽郡主！
我家郡主她，她自盡了！」五「什么！大姐自盡了？！」我從榻上一躍而起，目眥欲裂。
長史抹了把眼淚，「您快去看看吧，司馬已進宮稟告太子和太子妃殿下了?！?/p>
我連道袍都沒來得及換，牽了愛馬阿炫就往出去沖。臨出門前苗嫵攔住我，「我和你一起。」
我怕耽擱時間，沒說什么，頷首讓她同去。一路暢行無阻，誰知到了府門口被攔住了。
門首一個腆著肚皮的富態管事打量我一番，攔住了我的去路，「去去去！哪里來的神婆？
郡主府豈是你這等卑賤之人踏足之地？」這人我認得，
郡馬喬裕從他原來那個破落戶家中帶來的忠仆。我氣的發笑，有三年沒來大姐府上，
喬裕身邊的人竟厲害成了這樣！我不屑和這種人廢話，徑直越過他往里走。喬管事嘿了一聲，
招呼手下小廝，「還不攔下？」話音剛落，眼前晃過一道殘影，
管事臉上已結結實實挨了一拳?！缸尣蛔?？」苗嫵活動了下手腕子，在醞釀第二拳。
喬管事殺豬般嚎了起來，「殺人啦！殺人啦！」我笑笑道，「苗嫵好樣的，繼續打。
打死了算我的?！罐D身環視眾小廝，「今日誰敢誤我事，我煮了爾等做湯給大姐喝?！?/p>
喬管事聽見我說大姐，又瞥見我頭上的蓮花冠，終于想起我是誰，一時間臉色紫漲，
又驚又懼道，「滎……滎陽郡主……」他跪倒在地，神色戚戚，小廝們自然讓出了一條道。
我和苗嫵急急往內院而去。大姐身邊的傅嬤嬤見了我，三步作兩步奔來，眼淚直淌，
「二郡主，您可來了?！刮野矒崾酵膺呉煌校眴柕?，「嬤嬤，大姐如何了？」
傅嬤嬤把我們領到內寢，泣不成聲「昨日郡馬來過，說要納那位葉姑娘為貴妾。
他扔下話就走了，也不管郡主怎么想。郡主她一夜未合眼，只說心煩意亂睡不著，
老奴要請府醫過來郡主也不讓。到了今日，郡主突然將我們都支了出去，
待老奴發覺不對進屋時，她已經割了腕……」我快步上前，大姐閉著眼躺在榻上，氣若懸絲。
手腕上綁了一層復一層的紗布，殷紅的血隱約還在一陣一陣往外涌，看的我頭暈眼花。
我的大姐像死了一般，面色青白而糾結，安安靜靜的，
仿佛她再也不是那個眉目烈烈的天之驕女?！复蠼?，既然自盡這樣痛苦，你何苦來？」，
我趴在她耳邊喃喃。傅嬤嬤在一旁掩著嘴嗚咽，「救過來便是如此了。
府醫說大郡主有可能會醒來，有可能永遠也醒不來……」我突然跳起來，
滿屋子尋刀尋劍尋利器，尋一切可以要人命的東西。自吳玠死后，
我第二次萌生這么強烈的殺人愿望。躺在哪里當活死人的是我的大姐，
從前最愛我的大姐衛翮。后來她就不愛我了，她愛她的丈夫，那個人渣喬裕。六「喬裕在哪？
」廊下的婢女見了狀如瘋癲的我，戰戰兢兢。我砸了花瓶，撿起碎瓷片陰沉沉的笑，
「喬裕在哪里？」喬家的小婢女伏跪在地上，牙關顫顫，「書房……郡馬在書房?！?/p>
傅嬤嬤大放悲聲，可她沒有攔我。苗嫵一直跟著我，此時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以我的立場為立場。我拎著斷頭花瓶騰騰往書房走，還沒走到幾步，
喬裕聞著味兒一陣風似的跑來了。腰帶松散，面色潮紅，我猜他里頭還掛著赤色鴛鴦肚兜。
赤色鴛鴦肚兜是苗嫵告訴我的，她說起這個就會大笑，我卻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但，
此情此景，散發著腥騷氣的喬裕讓我突然想到這個。他身后跟著一個怯怯的身影，
那女子神情倒是一點不懼人，眼底隱隱含著輕蔑。我還沒說話，那女子，葉折柔便開嗓了，
聲音如黃鸝出谷，一聽便知是個妙人?！竼?，哪來的道姑？爺，這是您請來算命的？嘖嘖，
您可是堂堂的郡馬，怎么請個這樣式的，也太跌份了吧?！姑鐙嘲櫫税櫭?，
我想她應該在費力尋找葉折柔和她的共同點吧。喬裕勉強扯出一個笑，「什么道姑！折柔，
這是瓊華真人！郡主的親妹妹?！刮夷﹃ㄆ?，「哦，原來郡馬還知道我是誰。
我多日不出觀，只當這天下已經改姓喬了呢?！箚淘Ｃ嫔笞?，「二妹妹，這話可不興亂說！
」我從上到下掃了他一遍，笑說，「喬裕，你就像茅坑里的糞水。不，你連糞水的價值都無。
」喬裕是個男人。我太清楚一個男人有多在意他的面子，特別是在喜歡的女人面前。
葉折柔別過臉，似乎有些不適。喬裕努力維持著表情，可我看到他眼底的怒氣。他也配？
我本想打殺了喬裕，可現在我覺得區區一死太便宜他。我要折磨他，
讓他比大姐痛苦千倍萬倍。好在我不用繼續看惡心人，郡主府司馬回來了，他高聲道，
「太子殿下駕到——太子妃殿下駕到——」一時間院里跪倒一片，只有三個人還站著。
我、苗嫵、還有葉折柔。我單純是不用行大禮，苗嫵沒有那套思想，葉折柔呢，
剛才還對喬裕一聲爺、爺叫的歡實，看來是很快融入了我們這個尊卑有序的時代，
怎么還敢睜著大眼直視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呢！我呵呵一笑。我上前喚父親母親，
父親面沉入水，冷聲道，「若不是你大姐出事，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不出洞門？」
他現在沒有心思管憑空多出來的苗嫵和葉折柔。
更新時間：2025-05-02 19:1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