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高老莊后山的爛泥潭里數星星。數到第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顆時,月亮裂開了。
不是被天狗咬的那種裂法,是像摔碎的琉璃盞,每一片都映著張熟悉的臉。最大那塊殘月里,
嫦娥在跳祭舞,廣袖甩出銀河的弧度。"呆子!"有毛茸茸的爪子撓我肚皮。
我翻身壓住那只總來偷供果的老鼠精,豬鼻子噴出團帶酒氣的霧:"叫元帥。
"老鼠須沾著桂花糕渣,這味兒我熟。三百年前蟠桃宴,
卷簾打翻的琉璃盞里就浮著這種金屑。那時我銀甲未銹,站在天河第九旋臂的望星臺上,
能看見三界姻緣線像蛛網般綴滿穹頂。"元帥?"老鼠精綠豆眼里騰起兩團幽火,
"您可還記得流沙河底的三千具白骨?每具骷髏的第三根肋骨都刻著'天蓬誤我'。
"我獠牙突然發燙,記憶如倒灌的天河在識海翻涌。那日我追著嫦娥的月魄簪躍下墮仙臺,
耳畔除了罡風呼嘯,還有卷簾的嘶吼:"天河兵鑒在云棧洞......"泥潭開始沸騰,
渾濁的水泡里浮起支離破碎的畫面:披著星河綬帶的我舉著九齒釘耙指向三十三重天,
十萬天河水軍化作流星雨墜向人間。他們的銀甲在燃燒,像一場逆行的雪。"二更天了,
姑爺該回房了。"高翠蘭的聲音刺破幻象。我抖了抖沾滿泥漿的耳朵,
望見山腰宅院亮起盞橘色燈籠,在夜風里搖成個朦朧的圓?;乩鹊闹炱嶂訚B出腥甜,
我數著廊下第七塊地磚下的血符咒——那是上個月路過的游方道士畫的。
當他看見我腰間玉佩浮現出天河星圖時,桃木劍突然自燃成灰。喜房里的合歡帳無風自動,
翠蘭頭上的金步搖發出細碎的鈴音。這聲音我在廣寒宮聽過,那時嫦娥的裙裾掃過月桂樹,
滿枝金鈴都在嗚咽。"夫君可曾見過真正的雪?"翠蘭的手指劃過我背上的鬃毛,
那里有七十二道雷劫留下的疤,"聽說天界的雪是六棱星芒狀的,落地會凝成姻緣箋。
"我盯著窗欞上貼的囍字,朱砂紅得刺眼。三百年前我率軍鎮壓北冥叛亂,
玄冰劍削斷的鮫人發絲漫天飄灑,那場藍色的雪下了整整四十九天。
后來我在天河源頭撈起過一片冰晶,里面凍著對交頸鴛鴦——現在想來,
那鴛鴦的瞳色倒是與翠蘭有八分相似。子夜梆子響時,翠蘭的指甲突然暴長三寸,
直刺我咽喉。我嗅到指縫間熟悉的廣寒宮冷香,釘耙卻比思緒更快出手。九齒寒光閃過,
斬落的半片指甲化作月白色鱗粉,在空中拼出半闕《破陣子》。雄兵百萬列陣,
銀漢迢迢飛渡。 旌旗蔽日遮星斗,鼓角震天碎太虛。天蓬點將處。那是天河水軍的戰歌。
瓦片嘩啦作響,二十八個星宿方位的屋檐上同時亮起符咒。二十八道金光織成樊籠,
我望著掌心浮現的北斗七星印,突然記起這陣法本該由我執掌。三百年前蟠桃宴,
正是我用這"天羅地網陣"困住了大鬧天宮的猴子。翠蘭的眼角開始滲血,
鮮紅順著下巴滴在鴛鴦枕上。被褥下的合歡圖無火自燃,火焰里浮現出天河帥印的紋樣。
她朱唇輕啟,吐出的卻是卷簾沙啞的聲音:"元帥,金蟬子在流沙河等您。
"宅院地面轟然塌陷,露出下方奔涌的弱水。我墜向河底時看見無數銀甲殘骸,
他們的面甲下都長著與我相同的豬首。弱水腐蝕著我的鬃毛,
卻在碰到腰間玉佩時驟然分開——玉佩正面刻著"高府吉祥",背面藏著半幅天河布防圖。
河底有座琉璃宮闕,匾額上"云棧洞"三字泛著幽藍光芒。當我踏進宮門的剎那,
十萬柄斷裂的兵刃齊齊鳴響,它們拼湊出的旋律,正是翠蘭昨夜哼的江南小調。
云棧洞穹頂垂落十萬根冰棱,每根都封存著枚破碎的銀甲鱗片。我踩著滿地星砂往深處走,
靴底碾碎的熒光里浮出張張人臉——他們是我麾下參將,
此刻卻在磷火中哀嚎著"元帥為何棄甲"。洞壁突然滲出淡金色血漬,蜿蜒成天河輿圖。
當我伸手觸碰朱雀星宿方位時,整面巖壁轟然翻轉,露出后方由雷劫木打造的兵器架。
那柄本該在蟠桃宴被熔毀的九齒鎮淵耙,此刻正懸浮在離恨天的方位,
耙齒上串著九顆褪色的姻緣珠。"天蓬,你終于來了。"青銅鏡面從弱水中升起,
鏡中人身披玄色帝袍,額間豎瞳卻流著玉帝的鎏金血。我認得這聲音,三百年前北天門兵變,
就是這個聲音命令二十八星宿將誅仙箭對準天河大營。鏡面泛起漣漪,
映出高翠蘭被鐵鏈懸在月桂樹下的畫面。她襦裙下伸出十二條蝎尾,
每條尾鉤都刺穿著卷簾大將的琉璃盞碎片。最長的蝎尾正蘸著月華,
在太陰星表面刻寫《天河兵鑒》最后一章。"你以為投了豬胎就能逃過因果?
"鏡中人指尖纏繞著銀河星軌,"高小姐吞了你當年藏在廣寒宮的半顆情魄,
她現在每一根骨頭都刻著天河暗碼。"鎮淵耙突然發出龍吟,
九齒間迸發的罡風削去我半邊鬃毛。疼痛讓我記起某些細節:嫦娥的月魄簪內側,
確實刻著與翠蘭手鐲相同的璇璣紋。那些紋路現在想來,分明是縮略版的天河布防圖。
洞外傳來沙礫摩擦聲,二十八星宿的化身正在啃食弱水結界。我摘下腰間玉佩按在青銅鏡面,
翠蘭繡的平安符突然燃燒,
露出里面封印的射日弩機括——這玩意本該在羿射九日后就封存在昆侖墟。鏡面開始龜裂,
玉帝的面容如褪色的壁畫般剝落,露出下方卷簾大將血肉模糊的臉。
他的喉骨插著半截降妖杖,傷口處不斷涌出寫滿梵文的沙粒。
金蟬子的第十世舍利子...在流沙河第九個漩渦..."卷簾的獨眼突然轉向兵器架后方,
"小心斗戰勝佛...他的緊箍咒里藏著..."弱水突然倒灌進洞窟,
將未盡之言沖成泡沫。我在洪流中抓住鎮淵耙,
發現柄部刻滿細密劃痕——那是天河水軍特有的計時方式,每道劃痕代表凡間百年。
最新一道墨跡未干,標注著"貞觀十三年九月初三"。當弱水退去,
兵器架后方浮出座玄冰棺。棺中人身穿天河帥服,豬首銀甲,
心口插著柄刻有"齊天大圣"符文的斷刃。最詭異的是,尸體右手握著的,
分明是猴子那根能撐破南天門的如意金箍棒。冰棺突然映出雙重人影,
我望著冰面上自己與棺中尸首重疊的獠牙,聽見云棧洞每個角落都響起嗤笑:"天蓬,
你當真以為輪回能洗去弒帥之罪?"洞窟開始崩塌,弱水凝結成無數面棱鏡。
每面鏡中都上演著不同結局:某個時空支線里我率軍踏破凌霄殿,
另一面鏡中翠蘭化作月蟾啃食星河。最大那面棱鏡里,猴子頭戴鳳翅紫金冠,
正將金箍棒捅進斗牛宮的心臟。我在時空碎片墜落的間隙,瞥見翠蘭的蝎尾刺破廣寒宮結界。
她蘸著嫦娥血淚寫就的兵鑒終章,
赫然是五百年前我在天河源頭與金蟬子對弈的星圖——而棋盤中央的劫爭處,
正對應著五行山的位置。玄冰棺里的血開始逆流。那些暗紅液體順著棺壁攀爬,
在穹頂凝成倒懸的蟠桃園。每顆桃子的裂口都露出半張人臉,
我認出其中幾顆是當年被我親手處決的逃兵——他們此刻卻在枝頭綻放成桃花,
花瓣邊緣泛著誅仙臺的青光。"呆子,這具尸體可比你威風多了。"毛茸茸的猴爪搭上冰棺,
火眼金睛里躍動著紫電。猴子頸間的虎皮裙綴滿舍利子,每顆都刻著"斗戰"梵文。
可當他轉動頭顱時,我分明看見他后腦勺還長著張布滿金鱗的龍臉。金箍棒捅進冰棺的剎那,
天河帥服上的星宿刺繡突然活了??纠羌y樣撲向猴子咽喉,
卻被龍臉噴出的三昧真火燒成焦灰?;鹧嬖诒嬲凵涑鲈幃惤嵌?,映出猴子腳下沒有影子。
"弼馬溫也配動本帥的棺槨?"我揮動鎮淵耙橫掃,
九齒間迸發的弱水卻在觸及虎皮裙時凍結成紫色水晶。那些晶體里封存著花果山的晚霞,
每片云彩都染著猴毛燃燒后的焦味。猴子突然大笑,眼窩里爬出千足蜈蚣。
那毒蟲背甲上烙著"御"字天紋,分明是昴日星官的本命蠱。
"你以為取經真是為了度化世人?"蜈蚣口吐人言,濺出的毒液在冰面蝕出西天路線圖,
"金蟬子不過是借你們五人精血,重繪三十三重天的生死簿。"冰棺中的尸體猛然睜眼,
瞳孔里旋轉著銀河星云。我獠牙不受控制地暴漲,耳邊響起十萬水軍的戰鼓聲。
當鼓點與心跳共振到第七次,整座云棧洞突然開始回溯時間——崩落的碎石重新歸位,
弱水倒卷回青銅鏡,猴子金箍棒上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天蓬,看好了!
"尸體喉嚨里傳出我的聲音,心口"齊天"斷刃嗡嗡震顫。刀刃迸發的殺氣凝成實質,
將時空切割成無數碎片。在某個血色彌漫的斷片中,我看見猴子被五道如來法印鎮壓,
而揮動法印的竟是披著錦襕袈裟的金蟬子。更遠處,玉帝的冕旒散落一地,
嫦娥正用月魄簪挑斷捆仙索。當時間回溯到冰棺開啟前剎那,鎮淵耙突然自主飛向天河帥尸。
九齒嵌入尸首天靈蓋的瞬間,我左眼突然看見三十三重天的蟠桃盛宴,
右眼卻映出高老莊燃燒的喜堂。這種撕裂感讓我想起墮仙臺罡風刮骨時,
卷簾在我耳邊嘶吼的警告:"莫信金蟬子的輪回經!"猴子突然痛苦抱頭,
虎皮裙下鉆出十二道佛光。那些光柱交織成五指山虛影,
山底壓著的竟是握著九環錫杖的唐僧。更詭異的是,唐僧腕骨上纏著高翠蘭的姻緣紅繩,
繩結處串著嫦娥的月魄簪。"原來如此..."我摸向腰間玉佩背面,
那些曾被當作酒漬的暗斑,分明是微型星圖標注的弒神坐標。
當玉佩與冰棺尸首胸前的帥印重疊時,整座云棧洞突然升起血色月光。弱水開始沸騰,
無數銀甲亡魂爬上岸。他們的豬首正在蛻皮,露出下方與我一模一樣的臉。
亡魂們齊聲誦念的并非往生咒,而是天河水軍操典第七章——那章末尾被我親手撕去的內容,
此刻正以佛經形式從他們口中涌出。冰棺突然立起,尸首與我背靠背貼住。
當兩張豬首相觸的剎那,
五百年前的記憶如隕星砸入識海:御馬監的草料槽底藏著射日弩圖紙,弼馬溫醉酒那夜,
是我把天河布防圖塞進他的豹皮囊。猴子金箍棒已變成降魔杵形態,
尖端挑著半張被撕碎的生死簿。當杵尖刺穿我的肩胛骨時,
疼痛卻來自三百年前——那日我率軍鎮壓花果山,混天綾纏住猴子的卻是卷簾的降妖杖。
"現在明白了嗎?"冰棺尸首突然開口,腐朽的聲帶摩擦出廣寒宮編鐘的韻律,
"金蟬子第十世取經是假,收集我們四人的弒神烙印才是真。"云棧洞四壁開始脫落,
露出外層包裹的靈山金漆。五百羅漢的虛影在虛空浮現,
他們掌心的"卍"字符正在吸收亡魂誦經的能量。當第三個"卍"字印在我額頭時,
高老莊方向的夜空突然亮起狼煙——那是用天河磷火點燃的,
唯有天蓬元帥能看懂的求援信號。血色月光在云棧洞穹頂炸裂,五百羅漢的金身開始褪色。
他們的琉璃骨相顯露出猙獰本貌——每根佛骨都刻著天兵制式編號,
眉心的舍利子分明是墮仙臺上未燃盡的情魄。我肩胂骨上的降魔杵突然軟化,
化作捆仙索纏住冰棺尸首。猴子眼窩里的千足蜈蚣瘋狂扭動,
毒牙間噴出帶著蟠桃味的佛謁:"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放你娘的屁!
"我獠牙咬碎舌尖血,噴在鎮淵耙上。九齒燃起幽藍鬼火,那是北冥深淵才有的九幽冷焰。
火焰舔舐到冰棺時,尸首胸前的"齊天"斷刃驟然發亮,
映出五行山下被壓著的金蟬子真容——他袈裟下伸出十二對蟬翼,
每片都烙著逆寫的"卍"字。亡魂們的誦經聲突然變調,
天河水軍操典第七章的內容在洞窟內實體化。那些被撕毀的文字化作帶倒刺的鎖鏈,
將猴子四肢釘在倒懸的蟠桃樹上。樹枝穿透他琵琶骨時,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星河碎屑。
"元帥...快看...天河..."卷簾的聲音從弱水深處傳來。我低頭望去,
河面浮現出高老莊的鏡像:翠蘭正用蝎尾蘸著胭脂,在閨房地面繪制周天星斗圖。
每當她畫完一座星宿,對應的羅漢金身就崩裂一角。冰棺尸首突然抬手插入自己眼眶,
摳出兩顆旋轉的命盤。當他把命盤按進我空洞的左眼時,
五百年前被洗去的記憶如火山噴發:凌霄殿丹墀之下,我銀甲染血。
金蟬子披著被雷擊穿的袈裟,將半塊虎符塞進我掌心:"三十三重天外還有三重天,
玉帝不過是傀儡戲臺上的青衣。"他脖頸處的佛珠串著十二顆玉帝頭顱,
每顆都在吟誦不同的天條。畫面陡轉。御馬監的井底藏著口青銅鐘,鐘內壁刻滿弒神咒。
弼馬溫醉酒時,是我引他敲響喪鐘。鐘聲蕩開那日,天河八千艘樓船同時升起反旗,
船帆用誅仙臺幔帳改制,寫著"寧為妖"三個血字。最痛的記憶來自廣寒宮。
嫦娥的月魄簪根本不是定情信物,而是打開天河閘門的密鑰。她廣袖翻飛那夜,
我親手將鎮淵耙刺入玉帝胸腔,卻發現龍袍下爬出金蟬子的褪殼。"現在你記起來了。
"冰棺尸首的聲音開始消散,"我們從來不是取經人,
而是..."降魔杵突然爆發的佛光吞沒了后半句話。猴子掙脫鎖鏈,
火眼金睛里跳出兩尊斗戰勝佛。一尊頭戴鳳翅紫金冠,一尊身披錦斕袈裟,
兩根金箍棒交叉成封魔印壓頂而下。我本能地舉起鎮淵耙格擋,
九齒卻穿透虛空扎進自己的胸膛。沒有疼痛,只有冰棺尸首順著傷口擠入我軀殼的窒息感。
當兩張豬首徹底融合的剎那,云棧洞的時間流速突然加快三千倍。
五百羅漢的金身在須臾間風化,弱水蒸發成寫滿罪狀的詔書。猴子雙身合一的瞬間,
我窺見他脊柱里嵌著塊補天石——石上指紋與金蟬子的掌紋嚴絲合縫。
"翠蘭要畫完二十八宿了!"卷簾的嘶吼裹在浪濤里拍來。我望向弱水鏡像,
更新時間:2025-05-02 19: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