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濃稠得像化不開的漿糊,裹挾著鞭炮碎屑撲在劉勝男臉上。她死死攥著婚車門把手,
指節泛白如紙,婚紗裙擺早已沾滿泥污,那是方才被母親拉扯時蹭上的。
耳后的鉆石耳釘硌得生疼——這枚價值三萬的耳釘是王天在香港置地廣場買下的,
此刻卻像根灼熱的鋼針扎進皮肉,每一次心跳都帶著刺痛。"兩萬塊!少一分別想走!
"母親臃腫的身軀裹在褪色紅棉襖里,發間廉價的塑料牡丹隨著她的嘶吼簌簌顫抖,
活像盤踞在婚車前的巨型蜘蛛。她布滿老繭的手掌拍打著車窗,
指甲縫里嵌著昨夜剝毛豆的綠漬,紅色塑料袋被她搖得嘩嘩作響,仿佛那不是錢袋,
而是無底的深淵。劉勝男透過車窗望著這個養育她二十八年的女人,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母親眼角的皺紋里積著常年不散的怨氣,嘴角下垂的弧度像是被生活壓垮的秤桿。
她想起三天前試婚紗時,母親盯著價簽倒吸冷氣的樣子:"八千八?夠你弟弟半年生活費了!
""媽,彩禮不是已經給過十萬了嗎?"劉勝男的聲音在顫抖,婚紗束腰勒得她呼吸困難。
她下意識摸向耳垂,鉆石堅硬的棱角割著指尖。這是王天送她的定情信物,
此刻卻成了諷刺的象征——就像她的人生,看似光鮮亮麗,內里早已千瘡百孔。
生在這樣的家庭,讓她痛不欲生。父親蹲在一旁悶頭抽著劣質香煙,
煙灰簌簌落在她精心準備的貂絨披肩上。他沉默的姿態比母親的哭鬧更令人窒息。
這個一輩子沒主見的男人,此刻正用他慣常的沉默為妻子的暴行站臺。
劉勝男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她考了全縣第一,父親偷偷塞給她五毛錢買冰棍,
被母親發現后,那記耳光把父女倆都打懵了?;檐囮犖榈睦嚷暣似鸨朔?,
攝像師舉著機器進退兩難。王天西裝革履的后背滲出的熱汗透過襯衫洇濕了她的掌心,
這個向來沉穩的男人此刻手背青筋暴起,體面在母親的撒潑中搖搖欲墜。
遠處迎親隊伍的嗩吶突然走調,驚得電線桿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四散而逃,
徒留空曠的街道回蕩著刺耳的聲響。"白養你二十八年!"母親突然癱坐在泥地里,
拍著大腿嚎啕大哭,褪色的紅棉襖沾滿泥漿,"供你讀那么多書,兩萬塊都舍不得!
"她的表演如此嫻熟,仿佛排練過千百遍。圍觀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
有人指著嶄新的婚車:"聽說連房子都是閨女買的,
這當媽的也太狠了..."劉勝男感到一陣眩暈。
;高中每月生活費比男生還少十塊;工作后每個月的工資條都要先經母親過目...而現在,
在她人生最重要的時刻,母親又一次用貪婪的雙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勝男,
要不..."王天掏出手機的動作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些深夜痛哭的時刻、被母親掛斷的電話、永遠填不滿的窟窿在眼前閃過。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領年終獎,給母親買了兩萬塊的金鐲子,
換來的卻是母親向鄰居炫耀:"我兒子以后肯定給我買更貴的!
"又想起弟弟劉家寶因打架斗毆,被帶到派出所,自己去接他時,
他斜倚在派出所門口的警車上,染著綠毛朝她吹口哨。這個被寵壞的小皇帝,
從私立高中到技校,惹的麻煩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上個月剛又因為燒擾女同學,被學習開除,
母親紅著眼眶求老師再給機會的樣子還歷歷在目。而現在,
他正用看好戲的眼神望著這場鬧劇,仿佛姐姐的痛苦與他毫無關系。"不!
"劉勝男的聲音刺破晨霧,帶著壓抑多年的憤怒與決絕。她甩開王天的手,
高跟鞋深深陷進泥地,俯身直視母親布滿血絲的眼睛:"這些年我給的錢,夠養三個兒子!
從今往后,咱們一刀兩斷!"母親愣住了,連哭嚎都卡在喉嚨里。
她沒想到向來逆來順受的女兒會反抗。伴郎們趁機拉開撒潑的母親,婚車引擎轟鳴著啟動。
劉勝男最后回望這個困住她半生的家——母親還在翻滾哭鬧,
頭發散亂如瘋婦;父親佝僂的身影在晨霧中模糊成一個黑點;弟弟事不關己地玩著手機,
連頭都懶得抬。她摘下耳釘,鉆石在晨光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消失在路邊的臭水溝里。
后視鏡中,那個裝滿痛苦記憶的院子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拐角處。王天握住她冰涼的手,
發現新娘妝已經被淚水沖出兩道溝壑。"對不起..."劉勝男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該說對不起的不是你。"王天用拇指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從今天起,我們的家,
你說了算。"車載電臺突然響起《?;丶铱纯础?,她伸手關掉開關,冷笑一聲。有些家,
回得越多,傷得越深?;檐囻偵细咚俟?,窗外的景色開始飛速后退。
劉勝男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思緒飄回十八歲那個悶熱的夏天。那是她人生第一個轉折點,
也是夢想第一次被親手扼殺的時刻。蟬鳴聒噪的午后,
她攥著重點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跪在堂屋青磚地上,膝蓋早已沒了知覺。
通知書上燙金的?;沾痰醚劬ι?,那是她熬過無數個通宵換來的。全縣第三名的成績,
足以獲得全額獎學金,她只需要家里負擔基本生活費。"啪!"母親將存折狠狠摔在桌上,
硬幣骨碌碌滾進墻縫:"供你讀到高中畢業不錯了,你妹妹要念初中,你弟弟得喝進口奶粉!
明天就去陶瓷廠報到,別癡心妄想!"父親蹲在門檻上抽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
十二歲的小妹縮在墻角發抖,八歲的二妹咬著嘴唇不敢出聲,襁褓中的弟弟在里屋哇哇大哭。
整個家像一口高壓鍋,隨時可能爆炸。"媽,我查過了,獎學金夠交學費,
我還可以勤工儉學..."她聲音發抖,手指在地磚上摳出血痕。"放屁!
"母親一腳踢翻板凳,"村里老張家的閨女在陶瓷廠當工人,一個月能掙兩千五!
你讀那些破書有什么用?最后還不是要嫁人?"那天晚上,她蜷縮在中專宿舍的鐵架床上,
把錄取通知書折成紙船。月光從鐵窗柵欄間漏進來,在水泥地上畫出監獄般的陰影。
她躡手躡腳來到宿舍后的臭水溝,看著紙船載著學醫的夢想,慢慢漂向黑暗深處。
水溝里漂浮著爛菜葉和塑料袋,紙船很快被打濕,?;盏慕鹕珴u漸暈開。就像她的人生,
還沒開始就已經被污染。遠處傳來野狗的吠叫,她蹲在水溝邊,
哭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中專兩年,她在陶瓷廠做質檢員,
每天盯著傳送帶上源源不斷的碗盤,眼睛酸澀得流淚。工友們談論著家長里短,
話題永遠繞不開"找個好人家嫁了"。她像具行尸走肉,
直到某天在廠區垃圾桶旁撿到半本破舊的《人體解剖學》。那本書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每天午休時,她躲在倉庫角落如饑似渴地閱讀,把專業術語抄在煙盒背面。
有次被車間主任發現,
那個油膩的中年男人用書拍打她的臉:"小姑娘看這些血呼啦的東西干什么?
不如跟我學點實在的..."他身上的酒氣和汗臭混合成令人作嘔的味道,
手掌順著她大腿往上摸時,她抓起燒窯用的鐵鉤抵在他咽喉。當晚她就被開除了。
母親用搟面杖抽她的后背,罵她是"賠錢貨"。她沒哭,只是默默收拾行李,
帶著攢下的三百塊錢和那半本《人體解剖學》,踏上了去省城的夜班車。
省城的日子比想象中艱難十倍。她在電子廠流水線上裝零件,
手指被鋒利的金屬邊割得滿是傷口。八人一間的宿舍永遠彌漫著汗臭和泡面味,
上鋪的姑娘每晚和男朋友打電話到凌晨。但她咬牙堅持著,因為這里沒人認識她,
沒人會指著她說"老劉家那個沒出息的閨女"。微薄的工資,她分成三份:一份寄回家,
一份交夜校學費,最后一份勉強果腹。有次加班到凌晨,她蹲在廠房后門啃冷饅頭,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貓湊過來。她把最后一口饅頭掰給貓,突然就哭了——原來在這世上,
她和這只野貓一樣,都是無人疼愛的流浪者。夜校的醫學課程比她想象的難得多。
沒有老師指導,她只能靠死記硬背。有次在食堂暈倒,醫生說是嚴重貧血。醒來時,
護士正在給她輸液,那透明的藥液順著管子流進血管的樣子,讓她想起漂走的紙船。
"你想學醫?"護士長看她盯著《護理學》教材出神。她點點頭,
又慌忙搖頭:"我...我就是隨便看看。""有志氣是好事。"護士長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更新時間:2025-05-02 19: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