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龍蝦
北京的夏夜除了熱，就是熱鬧。當夜色闌珊，華燈初上，不論是豪華酒店、私人會所，亦或是街邊酒肆飯莊，都是賓客滿員，高朋滿座。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間，人們短暫地忘卻了逼人的暑氣，享受著酒精帶來的歡愉。吳煒站在窗口，望著燈火如晝的街道，回想起十幾年前的大學時代。那時候雖然是窮學生，但是也會偶爾聚會，在小飯館里點上幾個家常小菜，一邊吹啤酒，一邊吹牛，全然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豪情?，F如今，當年的“酒肉兄弟”散落于世界各地，已經很難聚首；偶爾的網絡隔空相對，或是敘舊抒懷，或是感嘆當下，都沒有了往日的滿腔激情。
這個周末，吳煒除了帶孩子看病，上補習班，就是在公司加班，“Glove 2”項目基本完成，秦寧月已經著手新品發布會；恰恰在這重要關頭，發生了Home軟件上的意外。雖然從技術上已經解決，但是吳煒的心情卻down到谷底。他真想找個小飯店，點上幾個小菜，喝點扎??；只是這樣的生活已經成了一種奢望。在北京的同學沒幾個，都是拖家帶口，忙于事業，兩三年都難得見面；和老婆剛結婚的時候還經常享受一下二人世界的浪漫，自從有了孩子，尤其是兒子上學之后，根本就沒時間去小酌一番。不過，兩個多月前，還真吃了一次夜宵，是他到和晶科技之后的第一頓夜宵。
那天加班做“Glove 2”的立項，一直沒有頭緒，其他人都走了，他還是找不到一絲靈感，索性回家。剛走進電梯，發現秦寧月也進來了。平時兩人沒什么交流，即使見面也沒什么話，但是此刻電梯里只有兩個人，吳煒只好跟老同學打個招呼。秦寧月一看時間還早，就說她請客附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畢竟老同學來公司快兩個月了，她也沒好好招待過一次。吳煒不好意思駁她面子，就同意了。
從大樓里出來，一陣暖風拂面而來，頗有春風沉醉之意。在公司憋了一天，吳煒的心情糟透了，他看著張大銘的“Glove 1”相關技術資料，又看著其他工程師提供的方案，思路陷入了死胡同；方案、框架、參數等一筐子東西仿佛擰成了一團亂麻?，F在這風一吹，頭腦清醒了很多，心情也放松了。
這時，他倆看到路邊一家叫“得意居”的小飯店門口立了塊牌子，上面閃爍著大字——小龍蝦新鮮上市！兩人一看，既然走到這門口了，就進去吧。
服務員把他們領到三樓，開了一個雅間，沏了一壺茶，打開點菜系統，讓他們慢慢點菜。雖然關著門，還是能聽到隔壁房間正在高聲唱和，行著酒令。隨著氣溫回升，小龍蝦就會出現在北京的夜市，隨即點燃半年多的檔期。吳煒和秦寧月是南京人，以前沒少吃小龍蝦，但是到了北京，他們發現這里的吃客對于小龍蝦的喜愛一點不輸南京。
很快，服務員就把菜上齊了，是經典四件套——花生毛豆、拍黃瓜、醬爆螺螄、香辣小龍蝦。這四個小菜從大學時代就開始伴隨吳煒和他的酒肉兄弟，這么多年已經成為了夜宵標配。
喝著新鮮的扎啤，秦寧月跟吳煒聊起了家常，問他來公司這段時間是否適應新的環境，對公司的業務和他個人的發展有什么想法。雖說是老同學，其實吳煒和秦寧月的關系并不算很親近，因此話也不多。秦寧月的家常話，不知道是于公于私，吳煒只是有一句沒一句的應付著。
這時，吳煒問了一句：“你今天是不是穿了隱形胸托？”
秦寧月聽到這話，突然愣住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對面這個理工男老同學竟然會問她這個問題。是的，最近十幾年的去文胸浪潮已經席卷全球，文胸這種東西大概只有老年女性和一些特殊的社交場合才會用到，更多年輕女性都不再使用文胸，而是徹底解放自己的胸部，讓衣物與之更自然地貼合，從而展現完美的曲線。與此同時，隱形胸托也應運而生。這種親膚彈力材料做成的小飾件，只需要墊在胸部下緣就可以塑造出更優美的胸部形態。原先生產文胸的公司紛紛轉型，開始生產這種隱形胸托，甚至推出個性化定制服務。
盡管大家都在用，也算不上什么隱私，但是面對老同學的發問，秦寧月還是有點意外，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筷子上夾著的螺螄差點掉了。
吳煒也感覺到自己的提問似乎有點不妥，連忙擺手，說到：“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跟你說個事。大概三年前，我最落魄的時候，就做過VR胸托。那就是個幾十萬的單子，要我一個月拿出成品，最后只能賺4、5萬。我當時確實太缺錢了，從原先的公司離職，只有十幾萬的離職金，也就是半年的房租，而孩子每個月的興趣班就要好幾萬。我必須珍惜每個賺錢的機會。當時我連租用數據庫的錢都沒有，是拿我老婆的身體直接采樣建模。晚上，等孩子睡著了，我們就在客廳搭建臨時操作臺，閆曉玲還從學校實驗室借了掃描設備。為了聯系代工廠家，我出門只坐公共交通。最后我按期拿出樣品，這才拿到下一個訂單。后來我才知道，發我訂單的其實是一家皮包公司，他們從別的客戶那里獲得分包訂單，然后再轉給我們這些工程師。我做的VR胸托是一家四川的日化用品公司發的包，他們的這個產品每年有幾個億的銷售額。就這樣煎熬了三個月，我才找到一家公司，就是我上個東家?！?/p>
說吧，吳煒喝了一大口啤酒，剝了一只小龍蝦塞進嘴巴。其實，在那家公司他過得也不開心。這個公司雖然規模不小，還有國有資本的扶持，但是產品在市場上競爭力并不強。更讓他難以適應的是產品經理的管理方式。那個經理就像個老學究，每周開部門例會都要發表冗長的講話，卻不是圍繞產品研發，而是各種企業經營管理知識和人生感悟。有幾個趨炎附勢的工程師，把老學究的話奉為圭臬，不用心開發產品，卻用心經營個人的升遷。三年時間，他們的人生經營風生水起，而那些老實的工程師還在研發一線蠅營狗茍。這種反差進一步磨滅了吳煒內心的熱情，加速了他離開的步伐。
秦寧月聽了吳煒的敘述，終于了解到這位老同學的心路歷程，看到了這個理工男簡單外表下不平靜的內心。其實，她在北京的奮斗又何嘗不是充滿艱辛。但是她沒法傾訴。那個朝思暮想的人遠走他鄉，那些閨蜜一個個有了眷屬，她在職場上一步步爬升，和職場新人也漸漸有了距離。她在工作上越發成功，生活中就越發孤單。她也想找人傾訴，但是沒有合適的對象。更何況，今晚是她請老同學吃個夜排檔，實在沒有理由去訴苦。
筷子上的螺螄沒有掉在桌面，她嫻熟地吸了一下，吃掉了這個螺螄，避免了尷尬場面的出現。
吳煒出人意料地把小龍蝦殼和螺螄殼放在了一起，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問到：“你看這兩個殼有什么區別？”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秦寧月有點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吳煒的用意，只好等他自己來解答。
“你看！螺螄的殼是固定的，里面的肉可以伸縮變化；而小龍蝦的肉和外殼是緊密貼合的，需要我們用手剝開。我這樣來表述吧?，F在市場上所有VR手套設備，都是在里面加裝晶片式微動馬達和感應電極，只是各自的計算和優化方式不同，從而改善用戶體驗，我覺得這就像是螺螄殼。我們應該把手套做得像小龍蝦的殼，可以和人體貼合更緊密，然后用手套的形態來模擬握持的東西，這樣人的手才會有更加真實的感受?！?/p>
秦寧月聽得是云里霧里，不明白吳煒的用意。吳煒把手機遞給她，讓她捏住，然后叫她比上眼睛。
“我們平時對物體的認識，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就是用眼睛看。但是盲人可以用手來體會，因為手在接觸物體之后會反饋給人各種參數，比如物體表面是光潔還是粗糙，尺寸大小，軟硬程度等等。我研究生同一屆的一個朋友，他們公司最新研發出一種新型碳基合金材料，可以通過外加驅動電流，塑造出任意形態；更妙的是這種材料可以和紡織材料一起做成布匹任意裁剪。我們可以用這種材料來做手套，那么可以根據需要，虛擬出其他物體的表面，從而讓用戶在通過和手套的接觸后虛擬獲得觸碰、握持物體的感受。譬如有一款麻將游戲，用戶戴傳統的VR手套，只能虛擬出麻將牌的大小，現在我們可以讓用戶摸出麻將牌表面的圖案和文字。即使相似的大小，也可以讓人感知是一個壘球，而不是一個線團?！?/p>
吳煒越說越興奮，一口就把杯中的酒干了，然后看著秦寧月的反應。
“我大致聽懂了一些，不過明天你還是要跟汪總當面匯報。如果需要資金的特別支持，我會忙你想辦法?！?/p>
那一頓夜宵，準確的說是那一份小龍蝦，給了吳煒突發的靈感，也奠定了“Glove 2”項目的基礎。此后，項目的進展非常順利，原型產品打樣投產，專利申請等各項工作有序推進。吳煒很快從項目負責人變成了VR事務部的實際領導人，獲得了汪雨庭的全面認可。
想到這兒，吳煒剛才那種忐忑的心情開始好轉，他檢查了一下辦公室，然后準備離開。進了電梯之后，他忽然發現一個嚴重的情況。
今天上午，吳煒帶孩子看專家門診，下午送孩子去了補習班，然后就在公司加班。突發意外狀況后，又是緊急處理，等到要走的時候才想起兒子樂樂還在補習班。他趕緊打電話聯系老師，真的就剩下他們家一個孩子了。
幸好那個補習班離公司不遠，開車10分鐘的路程。當他走進補習班教室，只剩下兩位年輕的志愿者老師陪著樂樂。看著那個小伙子和姑娘的背影，吳煒想起自己當年讀大學的時候也當過這樣的志愿者，在補習班陪著孩子做假期作業、帶著孩子一起做游戲；因為他的體育專長，還有機會帶著孩子去游泳和打球。跟孩子們一起學習、娛樂，基本沒有日曬雨淋，有免費工作餐提供，還能拿到一點小小的酬勞，因此當這樣的志愿者是不少留校學生的首選。
吳煒連聲道歉，拉著樂樂回家了。一路上，他還不忘問一下兒子今天的學習情況。為了讓兒子能更好適應將來的學習，他跟閆曉玲商量之后，給兒子報了一個暑期的國學班；吳煒的父親知道后批評他們亂花錢，說不如把孫子送去南京，讓他輔導國學，可以省下一大筆錢。吳煒說這個國學班請的是北大的老師，專門教授國學。他父親則說自己是南大中文系畢業，南大有正中大學的底子，教個小學生肯定沒問題。后來吳煒就說，反正暑假里會送樂樂到南京去，那時候再教也不遲，老頭子這才滿意。
就跟去哪里過年一樣，暑假里把兒子送去哪里過一段時間都要令吳煒和閆曉玲頗費心思。吳煒的父親是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省特級教師，喜好字畫詩文，他覺得應該讓樂樂從小接觸傳統文化；閆曉玲的父親是蘭州地質研究院返聘專家，專攻高原和凍土地質，他覺得孩子，尤其是男孩應該從小多接觸大自然，這樣可以培養堅毅的品質和寬廣的胸懷。爺爺和外公身負才學，奶奶和外婆更加了得。吳煒的母親原先是職業田徑運動員，退役后成了國家級教練和運動康復專家，還是體大的客座教授；閆曉玲的母親是雕塑和泥塑名家，國家級工藝師，自己有工作室。每次過年坐在一起，一家人討論孩子的教育時，都是高談闊論，各抒己見；尤其兩位老爺子，都是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吳煒只能賠笑陪酒。
有了孩子以后，吳煒和閆曉玲時?；叵敫髯缘耐陼r光，雖然兩位父親都嚴格要求他們，但是母親在潛移默化中給了他們巨大的影響。吳煒調皮的時候，母親就悄悄把他帶去體工大隊，讓他跟著大哥哥大姐姐在那兒訓練各種動作；后來他練字畫畫沒了勁頭，就會偷偷跑到訓練館去，不經意間打下了扎實的體育基礎。閆曉玲雖然天性好動，喜歡跟著父親遠足，甚至翻山越嶺探尋自然，卻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攝影和素描上，每每回家之后不是先整理撿來的巖石和礦物標本，給它們登記編號，而是把石頭擺出各種造型，創作屬于自己的作品。
面對孩子的教育問題，他們兩人也曾在無數個夜晚交流探討。畢竟只有一個孩子，隨著樂樂的成長，教育成了他們心頭最牽掛的事。雖然閆曉玲是老師，但是她更多地是從事職業教育，對于自己孩子怎么教，她和吳煒都是門外漢?？粗渌议L從幼兒園階段就給孩子報名參加各種興趣班，他們也是顧盼不前，猶豫不決，最后隨了大溜，讓孩子參加了武術、圍棋、架子鼓等興趣班。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吳煒覺得這遠比做VR要復雜，因為沒有現成的模塊可以借用，孩子的明天不像一個項目開發那樣有預見性。各種教育專家的教育理念，比投資理財更具有親和力，也更具滲透力，在商業中心、地鐵站、小區等地方隨處可見各種教育培訓機構的口號，一時間全民教育鋪天蓋地。
然而，任何一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不可能像制造機器人那樣去復制他的思想和行為。誠然，家庭氛圍、社會環境會影響到一個人，但是教育真正的力量是引導一個人從愚昧走向明智。那種粉飾的口號，仿佛精神的鴉片，讓很多家長盲目、盲從，卻把孩子無形之中推向了簡單復制的道路，忽視了孩子真正需要的教育引導。家長那種內心深處的焦慮，才是這種盲目教育投資的源動力；孩子的未來成了他們博弈的籌碼。
吳煒和閆曉玲都害怕把樂樂推向這樣的道路，所以他們越來越克制，不再讓他參加那么多興趣班，同時盡量留出時間來陪伴孩子。這周閆曉玲帶學生出去寫生實習，吳煒就把樂樂帶在身邊上班。公司有比較寬松的環境，17樓有很大一片員工休閑區域，他也在同一層工作，就可以時不時去看看兒子，也算工作帶娃兩不誤。只是今天這個休息天，反而被意外事件打亂了節奏。
很快，車到了小區門口，忽然樂樂大喊一聲：小龍蝦！
自從5歲那年，爺爺給樂樂做了一頓小龍蝦之后，樂樂就被這種螯蝦征服了，經常吵著讓吳煒和閆曉玲給他買來吃。雖然吳煒從小就吃小龍蝦，但是他覺得孩子還是要營養全面才好，所以限制樂樂，允許他每個月吃兩次。
吳煒側臉一看，原來是小區門口立了一塊牌子——蝦香濃！這是上海的一家企業推出的自助小龍蝦產品。全部采用轉基因技術人工養殖的克氏原螯蝦，體長不低于12cm，肉質更加鮮嫩Q彈，運用了公司自行研發的自動烹飪技術，下單后15分鐘之內自動配送到家門口。雖然各家餐館堅持人工烹飪，許多食客也批評這種小龍蝦是沒有靈魂的工業化產品，但是并不妨礙這家企業在全國各大城市攻城拔寨、遍地開花。尤其是一些年輕人居多的公寓樓，每天可以銷售幾百公斤。而且這家“蝦香濃”是全國連鎖經營，客戶有過點餐歷史，系統會記錄客戶的口味喜好，這樣不論在哪個城市，都能吃到口味相同的小龍蝦。由于產品深受年輕人喜愛，這家公司已經打算進軍東南亞和北美、歐洲等市場。
吳煒答應了兒子的請求，但是轉念一想，今天一天樂樂幾乎沒有什么運動，就跟兒子談了個條件，先去游泳半小時，然后再回家吃小龍蝦。兩人擊掌通過決定。停好車之后，吳煒把后備箱里的游泳裝備拿上，帶著兒子直奔小區的健身娛樂中心。
父子倆租了兩個相鄰的游泳箱柜，站在中心點后，設備掃描確認了身份和身體數據，箱柜自動調節長寬度和水深參數，然后開始注水。通過制造水流和人工造波，可以在箱柜里模擬泳道游泳，設備會監控泳姿，實時調整水流模式，甚至允許用戶完成觸壁轉身等動作。吳煒把兩個箱體設定了數據關聯，可以實時觀察兒子的游泳數據，防止他偷懶。半個小時很快就到了，設備停止制造水流，吳煒和兒子各自站到了中心點，箱柜迅速放水，并把運動數據回傳到用戶中心。吳煒看到自己游了1400米，兒子游了500米，都還不錯。兩人開開心心回家了。
一邊往家走，吳煒一邊還扭扭脖子，感覺前幾天的頭痛已經煙消云散，看來運動真是最好的治療。不過他有點奇怪，今天汪總怎么會突然關心他頭痛的問題，他好像也沒跟其他人提起這件事。
樂樂惦記著小龍蝦，三步并作兩步往家跑。剛進家門，樂樂就去客廳的轉角查看接收柜，里面已經有了“蝦香濃”的兩份小龍蝦。最近三天是新開業酬賓，266元一份，買一送一，吳煒就買了一份十三香的，又要了一份香辣的，他剛把盤子放在餐桌上，樂樂就打開盒子，往外倒小龍蝦。
這時，閆曉玲發來了通話請求，吳煒趕緊上線。閆曉玲一看爺倆正準備吃小龍蝦，又開始囑咐兒子不要多吃，要控制。然后她開始給兒子講這幾天的見聞。
今年暑假，學校安排了學習平面設計的學生到安徽去寫生實習，相比以前在房山、平谷寫生，這次遠赴安徽，老師和學生都很開心。閆曉玲雖然嫁給了南方人，卻長期在北方生活，一直沒有機會去實地體驗皖南的農村。她把這兩天在宏村的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晚上回放給兒子看，這是村口的大樹，那是祠堂，這是月沼，這里是南湖，還有大片的荷花池。只是記錄的影像中，游人比村民多，很多場景只能看個大概。
樂樂看過之后，似乎興趣不大，說宏村的景象跟前幾天西遞的模樣差不多。吳煒站在兒子身旁，悄悄向老婆指了指桌上的小龍蝦，閆曉玲明白了兒子的興趣都在美食上了，只好問候一番下線了。
吳煒看了那兩份小龍蝦，果然是機器烹飪的代表作，所有小龍蝦已經做了頭體連接部環切，體部外殼也做了預切割，這樣可以讓肉質更入味，剝殼更便捷，方便大家食用。
樂樂抓起一只小龍蝦，輕輕一扯，頭部就分離了，一口咬住露出的肉段，再用手輕輕一拉尾部，完整的小龍蝦體就和外殼完美分開。小嘴砸吧砸吧，吃得很帶勁。因為聽別人說蘋果醋對哮喘好，所以家里備了不少，吳煒拿了一瓶過來，給兒子倒上一杯，既是運動后解渴，又當作佐餐飲料；自己也順便喝了兩口，覺得味道不錯。
一會兒的工夫，樂樂就把十幾只小龍蝦消滅了，吳煒還在驚詫于兒子的戰斗力，樂樂卻指指排成行的蝦頭，意思是把那些蝦鉗賞給他吃。吳煒看著這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東西，慢慢收拾殘局。
十幾對蝦鉗也湊不出一兩肉，看著餐桌上的殘渣，他發現小龍蝦和許多軟件業的發展有點相似，就是越來越標準化，越來越同質化，留給廚師和軟件開發者的空間似乎越來越小。也許有一天，他會和那些情懷廚師一起下崗，然后吃著標準化的小龍蝦一起緬懷。
看到兒子在房間里認真復習白天的課程，吳煒感到非常地欣慰，雖然兒子調皮的時候也很讓他頭痛，不過一旦他用心看書學習，倒是比同齡人多了一份耐心和定力。他把剩下的那些蝦鉗吃掉了，雖然湊不出什么肉，但是吸吮著些蝦鉗的過程還是一件挺享受的事。與傳統的手工烹飪技術相比，這些全自動工業化生產的小龍蝦，為了控制成本和便于運輸，湯汁的量很少，而且蝦鉗部分沒有做破殼預處理，這些肉的味道就很淡，真的是食之無味。
記得父親說過，這種工業化生產模式，就是對傳統烹飪技藝和飲食文化的褻瀆。很多人吃小龍蝦，未必是為了啖其肉，或許更多的是為了享受吃的過程。父親雖然是中學教師，但是對飲食文化的理解，以及對烹飪技藝的追求，確實令吳煒印象深刻。他小時候，母親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訓練管理和帶隊參賽，于是父親承擔了照料他飲食起居的事務。父親曾經驕傲地說，他母親就是嘗了他親手烹制的菜肴，才徹底被他征服。吳煒有時候想，如果父親當年不是學中文，或許現在是個好廚子，甚至是個著名廚師。
父親在烹飪上的造詣高低，沒有專業人士的點評，但是家人朋友一直對他的手藝贊不絕口；所以每次回到南京，父親總會變著花樣做出各種美味佳肴。偶爾一次時間比較匆忙，來不及打造他的“吳氏全席”，父親只做了一些家常菜，其中有一盤小龍蝦，卻在不經意間點燃了孫子樂樂的味蕾，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只要孫子來南京，甚至是他去北京，都要親自為孫子做小龍蝦吃。閆曉玲覺得做小龍蝦料多油重，對孩子生長發育沒什么好處，就悄悄跟吳煒說了。吳煒委婉地跟父親表達了這個意思，結果父親說：你從小吃我做的小龍蝦長大，現在不也是高大挺拔，身體健康么！這么一來，吳煒就不好意思再跟父親提這事，況且父親做的大多數菜肴不僅色香味俱佳，而且兼顧營養搭配。當然，更重要的是，父親極少來北京，他們也是偶爾回南京，樂樂吃小龍蝦的頻率一直得到有效控制。
在北京生活這么多年，吳煒完全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和飲食，而且他平時也沒有特別的飲食要求，但是每次回南京，都會被父親的菜肴打開神秘的味蕾開關，去細細品味菜肴里浸潤和溢出的家鄉的味道和家的感覺。
母親說過，人的肌肉是有記憶的，只是記憶能力有差別。專業運動員通過科學鍛煉，能把這種肌肉記憶發揮到極致，面對不同的比賽環境，都可以把這種肌肉記憶轉化為最佳的競技能力。父親也贊同這樣的觀點，他說書法大家的運筆都是特殊的肌肉記憶，走筆游龍，行云流水，外行看的氣勢與神韻，行家里手見字見人，縱然相隔千年，也會從一筆一劃間感受書寫者的力與美。正因如此，吳煒小時候經常開溜去訓練館，回來迎接他的往往不是一頓呵斥，而是要補上幾張碑帖的臨摹。在這兩種不同的肌肉記憶間來回切換，仿佛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脈，讓他動靜皆宜，文武并進。這是天賦，也是后天千萬次磨練的結果。
妻子閆曉玲也贊同這種天賦說，她母親的學生中有的天賦極高，就繪畫而言，構圖層次、明暗對比、線條肌理、色彩搭配，幾乎無師自通，或者一點就通，再加上刻苦鉆研，若干年后，與其他同學高下立判。
吳煒想到自己這個行業，就VR這種特殊的人機交互而言，最重要的天賦和能力大概就是化繁為簡；與其制定一套極其復雜的交互規則，不如把規則留在后臺，逼真也好，仿真也罷，最重要的是參與者的體驗。他深深記得導師說過的話，VR應該進乎其中，忘乎所以。這些年，VR設計也分出了兩大派，一個是“求真派”，要求極端逼真，真假莫辨；另一個是“求實派”，在乎的是用戶的臨場體驗，感同身受。吳煒的天賦告訴他，失去了自我的控制，真情也變幻境，所以他更多地站“求實派”的隊，一切以人為中心。
吳煒收拾完桌上的食物殘渣，倒進下水槽管道，一陣研磨后，蝦殼已經變成粉末被沖走了；其他外包裝分類塞進不同的垃圾桶，這頓他獎賞兒子，兒子又獎賞給他的夜宵就算結束了。
樂樂復習過后，自己拿了干凈的衣服去洗澡，之后就回房間休息了。吳煒總算有時間能靜下來翻看一些書籍。這時，曉玲發來了上線提示，吳煒打開投射，夫妻倆隔空聊天。
曉玲趁著兒子吃小龍蝦的時間去洗澡了，一邊跟吳煒聊天，一邊還在擦頭發。她先是責怪吳煒又給兒子買小龍蝦吃，后來說兒子迷上了小龍蝦，連跟媽媽說句話都不情愿了。吳煒只好笑著賠不是，并答應等她回來，周末一家人去郊游度假。
兩人聊天也是通過《Home》這個軟件來實現的，不過吳煒用的是測試員賬戶，閆曉玲有SVIP賬戶，而且走的是測試專用線路，所以全程沒有任何廣告和購物提示。如果是一般用戶，那么投射場景中出現的物品都有可能被識別，假如這件物品屬于某個公司的廣告投放，那么就會映射出價格和購買鏈接。這種誘發式購物雖然滲透性強，但是支持的用戶占了多數；很多公司還開發了新的功能：比如去看一套房子，就會根據客戶的個人喜好，在掃描環境后提供個性化的家居配置方案。
雖然沒有廣告，吳煒還是一眼看出了閆曉玲的睡衣材質。這是南京云錦織造有限公司的“疊翠”系列睡衣，采用了產自湖州南潯的珍品輯里湖絲中的天然彩絲，由公司研發的具有緙絲工藝的織機織造，所以織物的花紋圖案非常具有立體感。這條開領對襟水紋袖的睡衣，底色是一層淡淡地嫩綠，在不同的光線照射下，還會呈現鵝黃綠到蒼翠色的漸變；略微收窄的肘部和腰部，呈現出亞洲女性獨有的曲線美，寬松的袖口和下擺，又有一種東方傳統的典雅。三年前，當吳煒度過最艱難的時光后，他找到南京的老同學，也就是云錦公司的老總，向他買了這條睡衣。當時，這個系列的新品剛剛發布，吳煒選了一條織造有《蘭亭集序》的睡衣，送給曉玲作為結婚紀念。
閆曉玲深知老公當時承受的壓力，也明白他給她買這條睡衣的用意，加之這條睡衣確實非常好看，穿著又舒適，所以她這次出差外出也帶上了這條睡衣。閆曉玲把頭發擦干，從桌上拿起一塊西瓜，告訴吳煒這是村里一位老太太送給她的西瓜。這次曉玲帶的十幾個學生就住在老太家的民宿，所以老太每天給他們送一些水果吃。這西瓜是老太太白天浸泡在水井里的，晚上特地送到閆曉玲的房間。因為井水涼而不冰，西瓜被浸透以后，口感更佳，還不傷腸胃。閆曉玲還說，每次老太太送水果來，都會親切地喊她“小姑娘”。說到這兒，閆曉玲開心地笑了起來。雖然兒子已經上小學了，可是她還保持著一顆少女心。
這時，吳煒想起什么事，讓曉玲吃瓜，他要去找件東西。一會兒工夫，吳煒戴了一雙手套，回來了。這就是“Glove2”的工程原型，當時為了連續做測試，吳煒還特地放了一副在家里。他閉上眼睛，輕輕地用“手”撫摸起閆曉玲的頭發。剛剛洗過的頭發，濕潤而富有彈性，這些特性都被采集傳輸到了手套上面，吳煒的手指就能真切的感受到。他順著發梢，撫摸到了她的臉龐，感到她正在咀嚼的臉頰，又慢慢撫摸到她的脖頸，吞咽時喉嚨的一起一伏；他又慢慢往下摸，突然摸到一個奇怪的東西，他睜眼一看，原來是閆曉玲用西瓜擋在了胸口。
閆曉玲說，后臺數據會被人看到的。吳煒說，不怕，他沒有用實時傳輸模式，用的是本地建模，數據都是以前采集的，線上沒有圖像。閆曉玲說，那也不行，萬一有人進她房間，那多尷尬啊。吳煒也沒強求，這就作罷。兩人聊了一會，看時間不早，就互道晚安，各自下線。
吳煒又看了一會兒書，沖了個澡準備睡覺。這時，汪雨庭發來了消息——妥了。吳煒終于感到徹底的放松，今天整個下午的努力沒有白費。
然而，當吳煒躺到床上后，又開始來回思考下午的問題。在他接手《Home》軟件之后，在建模方式上并沒有大的調整，無非增加了一種本地建模的方式。一是考慮本地建模的效率更高，兩個常用客戶間的聯系，沒有實時建模的必要；二是數據加密的效果更好，盡管《Home》是一款開放式社區社交軟件，但是超過8成的用戶采取的是點對點交互，那么首次建模之后，再次聯絡，只要掃描位點的正確數超過300個，系統就會加載之前的建模數據，鏈路上的數據只保留環境變量，客戶的安全性就高了許多。但是，這次部署在阿聯酋的服務器，采用了實時建模和雙向圖像傳輸模式，這樣既增加了服務器負荷與運行成本，用戶私密性也大打折扣。按照秦寧月的說法，這是根據當地法律的需要做出的必要修改。這一策略修改，造成了今天這一突發事件。更讓他難以理解的是，根據當地法律規定，許多商品廣告不得投放，所以不會觸發網警的監測提示；而且外國用戶可以使用境外通道，只過濾敏感字段，不需要向當地網警提交實時影像。退一萬步說，這兩個用戶信用良好，沒有犯罪記錄和針對當地政府及宗教的不當言論，監控這樣的私人社交數據，更像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
吳煒越想越覺得可怕，他考慮是不是要跟汪總當面說明一下，或者先跟老同學闡述一下。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