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家訪

七月中下旬，各高中的錄取已經差不多了，教師群里也熱議不休。

他們特別興奮的是，今年一中的最低分數線是578分。也就是說，除了李枳生外，劉子辰也跌跌撞撞地進去了。還有十幾個五百多分的學生，雖然遠夠不著一中，但是，被縣城二中錄取了。還有三十幾個人，上了普高。

一次考上兩個一中十幾個二中，這在鐵黎村中學來說，已經是五年以前的事情了。老師們的興奮之情可想而知。而且，這更向家長們傳達了一個積極的信號：比起縣城中學高額的花費，如果在鐵黎村中學也能考上普高甚至一中，那么，他們肯定首選鐵黎村中學。

不過，家長們最普遍關心的問題是：9月開校，誰去帶初三？

還是張老師嗎？如果不是張老師，誰能保證有這樣的升學質量？

再者，苗校長還在不在學校？如果又換一個新校長，還會不會有這樣的魄力這樣的效果？

張老師卻沒有什么心思慶祝，她從周艷梅家回去之后，就總是憂心忡忡。她不知道周艷梅的命運最后到底會怎樣？或者說，她的母親和繼父為了拿到彩禮，會把她許配給什么樣的男人？

她注意到，周艷梅天天發朋友圈，發的全是小視頻中常見的雞湯，段子，反正是各種愁苦之情躍然紙上。不過這些十五六七的少女，本來就愛傷春悲秋，倒也看不出什么異常。

有時候，也看看李枳生，她好像極少發朋友圈，也很少在同學群里說話。有時候，張老師私下問她，她就說在上網課，或者和媽媽去撿雞樅之類的了。

再看劉子辰，他發布了一組出去游玩的圖片。因為考上了一中，他的父母喜出望外，不僅帶他去三亞游玩了一圈，還給他買了三件套：手機、平板、筆記本電腦。

此外，班上幾個家境稍好的學生，也和劉子辰差不多。

同樣是學生，家境的不同，人生際遇就會有極大的不同。

張老師在群里問：“各位老師，你們知道有哪些適合女生讀的職高專業嗎？”

“職高？適合女生的專業就多了，比如學前教育、護理、模特禮儀、影視廣告、動漫、導游、服裝設計等等?！?/p>

“哪些費用低一點？”

“學前教育，護理這些吧。相對來說，護理和學前教育好就業一些，畢竟，這些年，各地培訓機構春筍般地冒出來。護士也是緊缺工種……”

張老師記下了這兩個專業，又問：“誰知道職中報名的截止時間？職中的減免費用？有多少免費名額？”

“職中到開學前都可以報名的。不過，職中那么多，你是問我們學校對口的幾所職中嗎？”

“是的。這些職中，有免費名額嗎？”

“有的?！?/p>

張老師急忙問：“需要什么條件？”

“好像是初中三年都是貧困生名額的學生，就可以免學費。但是，其他雜費生活費這些不能免?！?/p>

“職高學生，一個月生活費大概多少？”

“單吃飯，一個月六七百吧。但是，現在的孩子哪能光吃飯？職高閑余時間多，許多學生早戀成風，花銷那就可大可小了，一般來說，起碼要千元起?！?/p>

另一個老師補充：“讀職高其實和大學的生活費差不多……不過，好的大學，食堂就要比職高便宜多了。一般來說，學校越差，費用越高……”

好學校有國家補貼，越差的學校，補貼越少。

“好吧。一個學校有多少免費名額？”

“具體的不清楚。怎么，張老師，你有什么熟人的孩子要去？”

“我們不是剛畢業了一群孩子嗎？我了解了一下，有七八個女生，她們自己很有意向去職高，但是，她們的父母不同意。我想，若是有免費名額，要說服她們的父母就容易多了……”

負責和職中對接的教務處楊老師發了個大笑的表情：“張老師，你想啥呢？這幾個女生，只有兩三個是家里真正窮一點的。其余的都有房有車，人家職高又不是傻的，會給她們免費？而且，職高可不是義務教育，愛讀不讀?！?/p>

張老師：“好吧，其他人就不管了。真窮的這兩三個，要是讀的話，能不能爭取到免費名額？”

“我不敢保證，但是，可能性很大。”

“能不能幫我問問？”

“好吧，我問問他們?！?/p>

楊老師第二天就反饋回來了結果。有三所職中愿意提供免費名額。但是，只免學費。其余雜費生活費必須自行負擔。

張老師把這些學校和專業記下來，心里有了數。正尋思著哪天又去周艷梅家走一趟，卻見周艷梅發來了私信。

“張老師，能不能借幾百元給我？”

“？”

“張老師，我完蛋了……他們給我介紹了一個男的……”

張老師嚇一跳：“你別急，慢慢說，到底怎么回事？”

“我媽說，有個男的肯出38萬8彩禮，所以，她就答應人家了……我想跑……可是，她現在天天盯著我，我又身無分文，跑也跑不掉……”

“你別急，我先了解一下情況?！?/p>

張老師當初多了個心眼，加了周媒婆的微信、留了電話，所以，立即就給周媒婆打電話。

打了幾次，周媒婆才接：“喂，誰呀……”

“周嬢嬢，聽說你給周艷梅介紹了一個男的？”

周媒婆干笑一聲：“喲，張老師，你消息咋這么靈通呢？”

“到底怎么回事？”

“張老師，這可不是我主動的，是周艷梅的媽天天找我，說周艷梅不好管，天天在家跟她吵架。她怕周艷梅萬一跑了，雞飛蛋打，所以苦苦求我趕緊給她找個婆家，越快越好。我架不住她天天說好話，又給我送各種小菜，所以就答應了。這不，還真的有個男的愿意出三十8萬8。那個男人一直沒娶到老婆，也沒有在縣城買房子，雖然他老家也修了房子，但是，一般姑娘還是看不上他。這不，他聽說女方不要求房子車子，只要求38萬8，立即就答應了……”

“……”

“張老師，可不是我多事，是她媽天天求我?！?/p>

張老師：“……”

第二天，張老師就去了周艷梅家里。

上午的村莊非常寧靜。沒有喧囂聲，沒有搓麻將的嘩啦聲，許多年輕婦人還在睡大覺。她們中的許多人，每天要睡到自然醒，十一二點起床是稀疏平常的事情。

周艷梅家大門緊閉，張老師敲了好一會兒門，周媽才開了門，一看，就不耐煩了：“張老師，你怎么又來了？奇怪了，我家艷梅都畢業了，你天天跑來干啥？”

張老師：“我不是找周艷梅，我找你?！?/p>

“你找我干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好談的？”

張老師不顧周媽的冷淡，徑直進門。

她注意到，剛進門，周媽就從里面反鎖了門，把鑰匙放在自己的褲袋里。

小院里，小男孩正趴在地上玩耍。他已經能蹣跚走路了，他腳上穿著一雙很漂亮的小涼鞋，短褲T恤也很新。他趴在地上用一根小樹枝戳著小螞蟻，咯咯地笑。

他旁邊的小姐姐和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姐姐赤腳，穿一件明顯是大人淘汰的短褲，一件非常寬大的T恤上面破了一個大洞。小身子上頂著一個大腦袋，眼神非常木訥。

她只是亦步亦趨跟著弟弟。

張老師從未見如此小的孩子有如此麻木的眼神，好像她過早地已經認命了，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這一輩子除了做弟弟的小保姆外，啥都不會干了。

張老師問：“你姐姐呢？”

小姑娘看看媽媽，低下頭去，不敢說話。

張老師索性大聲喊：“周艷梅，出來?！?/p>

周艷梅推門出來。她穿著拖鞋，蓬頭垢面，眼睛是腫的。

周媽非常警惕：“張老師，你到底想干什么？”

張老師和顏悅色：“我給艷梅找到了一個免費繼續讀書的機會。她可以選擇護理或者學前教育專業，三年學費全免……”

周艷梅眼睛亮了一下，周媽卻立即大聲道：“張老師，你太多事了。我們什么時候叫你幫忙了嗎？沒有吧？我告訴你，周艷梅肯定不會再去讀書了，你說破天都沒用。別說學費全免，就是倒給錢我們都不去?！?/p>

“艷梅媽媽，你得替孩子想想……”

“我怎么不替孩子想了？我就是為她好才不讓她繼續讀書了。女孩子家家的，讀再多書還不是一樣，最后都是嫁人生孩子。好些讀了大學的女孩子，不也照樣沒工作在家生孩子？”

“艷梅媽媽，你可以算一筆賬，艷梅只需要再讀三年，這三年也不要學費，如果孩子節約點，每個月生活費幾百塊也就夠了。這錢，你們是負擔得起的對吧？等孩子畢業了，找一份幼兒園老師或者護士的工作，怎么樣后半輩子也算是有點希望了……”

周媽大怒：“你簡直是瞎說八道。難怪周艷梅現在天天在家和我吵架，張老師，敢情全是你在背后挑撥離間啊！”

張老師還是耐著性子：“艷梅媽媽，你想想看，他這38萬彩禮是怎么來的？要是他到處拼湊借來或者干脆是貸款的，那怎么辦？艷梅嫁過去是不是馬上就和他一起還債？”

“嘖嘖嘖，張老師，你可管得真寬啊。孩子在學校聽你們的，我也不說啥?？涩F在，孩子畢業了，你居然三番四次追到家里干涉，你是不是吃飽沒事干？”

“……”

周媽指著張老師的鼻子：“張老師，我也實話告訴你。這丫頭一點不聽話，我早就寒心了。讓她讀到初中畢業，已經算對得起她死去的老子了。”

“她是你的女兒！”

“可是，我們要靠著她繼父吃飯。她繼父說了，這38萬彩禮必須到手，否則……”

“否則就怎樣？”

周媽一把撈起自己寬大的T恤，張老師一看，呆了一下。

只見周媽的背上、肚子上，青一塊紫一塊。

張老師緩緩地說：“他這樣打你，你還把自己的女兒推入虎口替他掙錢？”

“唉，這就是我的命啊。死了一個男人，總不能再繼續改嫁吧？反正我的命就是這樣……為了兒子，我也得忍一忍。等我兒子長大，我就熬出頭了……再說，這房子也是買給我兒子，不是為了別人，所以，天大的委屈我也能忍……”

“你能忍，為什么艷梅就得忍？她這是生生掉入火坑了呀！”

“什么火坑？張老師你太夸張了?！?/p>

她轉向女兒：“艷梅，你天天說你討厭我。那你嫁出去，你不就解脫了嗎？”

因為，她的父母其實就是這么對待她的。所以，她也是這么對待女兒。

等以后周艷梅生了女兒，也許，她也會開始這新一輪的循環。

“好了，張老師，你什么都別說了。現在我尊重你是老師，還給你開門。下次，你再來，我絕對不得開門了?！?/p>

張老師只看著周艷梅。

周艷梅一直低著頭，紅腫的雙眼里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張老師是被轟出去的。

她覺得自己白跑了一趟。

她又給周媒婆打電話，這次，周媒婆不接了。

周媒婆就憑借一張如簧巧舌賺得盆滿缽滿。這一單生意成了，她又會進賬一萬多元的“謝媒費”，豈肯眼睜睜看著到手的肥肉飛了？

張老師覺得這些媒婆特別可惡，走街串巷，到處鼓動。正是她們，成了炒作鄉村彩禮的幕后推手，如豺狼一般盯著一茬一茬的鄉村女孩，然后，極力煽動她們的父母，讓這些女孩加速失去了繼續上學的機會。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