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不去的故鄉
周二下午有一節體育課，學生們自由活動的時候，李枳生和一個叫劉子辰的男生吵了起來。
劉子辰是班上的第二名。雖然是第二名，但是，他的裸分基本上從來沒有超出過510分。按理說，他的進步也是很大的，去年期末考試，是加上了體育，他的總分才有五百分。現在是裸分，已經算很不錯了?？墒?，他的家長一點也不滿意，尤其是上次模擬考試之后，他被父親狠狠罵了一頓，他的父親說：我給你買了那么多英語聽力的資料，你為什么進步這么小？人家李枳生能考130分，你卻只有九十多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看看人家李枳生，肯定能考上一中，你為什么不拼一把呢？你也考個一中給我看看啊……
人就是這樣，最初，覺得自己的孩子能考上普高就不錯了，后來發現，再跳一下可能夠得上重點了，期待值一提高，對孩子的要求自然也就更高，簡直恨不得兒子一夜之間，英語就能考130分。
劉子辰最弱的科目一直都是英語，要一蹴而就談何容易？而且他的父親也不像李小軍一樣早早地給孩子制定計劃，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大規模提高。劉子辰被父親叱罵幾次，半懂事不懂事的孩子，當然不會認為是自己的錯，而是覺得李枳生太礙眼了：“以前大家都差不多，我爸也從不罵我，現在好了，因為你這個標桿，我哪怕進步很大，我爸也天天罵我。”
今天吵架的起因也很簡單，劉子辰打籃球的時候踩著了枳生的腳，枳生覺得他是故意的，叫他道歉，他馬上就借機罵了起來。
罵著罵著，他忽然怪笑一聲：“李枳生，你別以為自己成績好就了不起。其實，誰不知道呢，你冒充貧困生，厚顏無恥，你信不信我去舉報你？”
枳生漲紅了臉：“我怎么冒充貧困生了？”
“切，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你奶奶說的，你爸存了好多錢，你媽打工也拿了好多錢回來。你家里這么多存款，你卻冒充貧困生，一分錢也不交給學校，你真的好意思嗎？”
旁邊幾個家在鎮上的男生也七嘴八舌：“我媽說你小嬸嬸說的，你家很有錢，結果，她還有臉冒充貧困生?！?/p>
“誰不知道是張老師包庇她呢？”
“張老師偏心得很，就因為她成績好，明明不窮，還給弄個精準扶貧名額，太那啥了……”
劉子辰把籃球拍一下，停在手上：“李枳生，我們每學期都交了1000元生活費，一日三餐都是花了錢的。你呢？你一毛不交，你全是吃我們的你知道不？你簡直就是一個寄生蟲……”
“寄生蟲，寄生蟲……”
幾個男生哈哈大笑。
十五六歲的孩子，本來就很少有人愿意承認自己家窮。所以，每年統計貧困生的時候，許多家境明明很差的孩子也不會主動去報名，都是需要老師反復調查才能報上去。
李枳生以前也從來沒有報名過，直到初三上學期開校，張老師了解到她父親得了癌癥，才直接給報上去的。
現在，聽得同學們如此羞辱，枳生“哇”的一聲哭著跑回了教室。
那天晚自習，張老師發現枳生一直趴在課桌上，眼睛都哭紅了，問幾句，卻只是搖頭，什么都不說。
張老師本想課后單獨問問，不料，當晚，她的微信就炸鍋了。
幾個家長拉了個小組，將她拖進去。
率先發難的正是劉子辰的家長：“張老師，你們違規給班上學生操作貧困生名額，是不是不太妥當？”
“可不是嗎？現在好多人明明不窮卻冒領國家的補貼，君不見：經適房前停寶馬。沒想到學校也這樣，真有困難的學生啥都撈不著，那些有門路的、被老師偏愛的學生卻一分錢都不用交?！?/p>
“我給你們算一筆賬，每個學生一學期1000元生活費，一日三餐加上課間操的牛奶。雖然有國家的補貼，可是，這錢本來就不多，而你們還給每個班上弄幾個貧困名額，這些貧困生一分錢都不交，可她們照樣要吃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們的生活成本是不是就是從我們孩子交的錢里均攤的？她們白吃了，我們孩子的伙食標準是不是就降低了？”
“沒錯。真窮的孩子也就算了，可李枳生這種，她的奶奶都親口說她家有錢，你們居然還把她弄成貧困生？這是不是太不合理了？”
“我聽孩子說，班上8個貧困生名額，6個都是女生，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女孩子的家庭本來就花錢少?！?/p>
“我家也不寬裕啊，我老婆一分錢都不掙，全靠我一個人，是不是也該給我的孩子弄個貧困生名額？我現在申請行不行？”
劉子辰爸爸：“張老師，我聽說李枳生仗著自己成績好，欺負我兒子。以前我不說什么，可是，欺負我兒子那不行。雖然我們成績不如她，但是也不怕。我要求學校馬上去掉她貧困生的名額，否則，我就要去教育局實名舉報……”
張老師血沖腦門，根本顧不得后果，立即就回復：“要告你們馬上就去告，連夜連晚去告都無所謂。我也實話告訴你們，這學期開學本來我就不想來了，但是，看在班上孩子還有進步的情況下，我就想著再拼幾個月。但現在，我覺得沒必要了！你們也別威脅我，我自己不干了！我明天就不干了，你們這些家長有能耐，你們就把自己的孩子轉去城里，你們能請到什么好老師你們就去請。對不起，我不奉陪了！”
“好吧，你們問我，為什么8個貧困生名額有6個都是女生？我們班上50個學生，有33個女生。為什么女生會這么多？你們自己心里沒數嗎？但凡有點門路的家長，都盡量去縣城買房，哪怕租房也要把兒子轉去縣城的學校或者帶去打工的地方讀書?？墒?，除非是獨生女家庭，否則，家長為了節省開支，一般選擇把女兒留在鄉下接受義務教育。你們捫心自問，要不是國家免費，你們舍得為自己的女兒花多少錢？你們又為自己的兒子花了多少錢？你們家長已經百般歧視自己的女兒了，難道學校還要跟著歧視？女生人數多，名額自然多，哪點不對？而且，這六個女生中，還有兩個是持有殘疾證的，她們一個眼睛有問題，一個智力略差一點。其余四個，要么是父母離異無人照管，要么是家里有人生了大病，你們倒是去調查一下，到底哪一個是違規不合格的？你們查清楚結果，隨便舉報我，我不怕！”
“對了，我也告訴你們，李枳生不是冒充貧困生，是真的貧困生。她家里有多少存款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父親得了胃癌。為了省錢，她父親選擇了保守治療，全靠在家里吃偏方和中藥。另外，她家除了鄉下的老房子，也沒有別的房子，更沒有車子，你們倒是說說，她家哪點不符合了？如果你們因為自己的孩子妒忌別人，就盲目站出來護短，不辨是非，那我也無話可說。”
“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你們要去告，馬上就去！誰來調查，我張清芳都不怕。大不了我明天就辭職，隨便去省城找個培訓機構混著，也不會比現在更差！”
說完，張老師直接退群了。
第二天，苗曉禾很早就到了學校。
她走進辦公室，就看到張清芳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她剛叫一聲“張老師”，張清芳就氣沖沖地說：“校長，我知道你找我想說什么。你啥都不要說了，我不干了。我今天就辭職。我昨晚已經跟我在省城的同學聯系了，叫他們幫我找個工作。我就不信了，不待在鐵黎村中學就會把我給餓死……”
苗曉禾苦笑一聲，“張老師，你先別沖動……”
“我不是沖動。我是徹底寒心了。我覺得這些學生和家長都是白眼狼。為了照顧他們，我每晚熬更守夜，12點之前從未睡過覺，早上6點多就要起床。我給學生拼死補課，到處找資料，我也沒有收過額外的一分錢。我總覺得，只要他們有希望，只要他們能多考上幾個，我耗費點心神也是值得的?？墒?，你看，我得到了什么？哈哈，劉子辰的家長居然說要去教育局實名告發我。告發我什么呢？就因為我給李枳生弄了個貧困生名額？難道她不是貧困生嗎？苗校長，你可是親自和我一起去她家里看過的……好吧，就算她家不是赤貧，的確有幾萬存款，那又如何？許多重點中學為了挖好苗子，考前幾名的學生不但費用全免，而且還有獎學金。枳生在鐵黎村中學怎么也算頂尖級對不對？算是給的獎學金不行嗎？到底哪一點違規了？”
苗曉禾根本沒有接話的余地，只聽得張老師噼里啪啦：“這些家長不識好歹，那也不要怪我了，剩下的兩個月，苗校長，你另請高明吧，我真不干了……”
苗曉禾急了。
還有兩個月時間，臨時去哪里找老師？
再說，好不容易這些孩子有點希望了，可張老師要是這么一走，那豈不是半途而廢？
更主要的是，如果張老師一走，那對全體老師的士氣的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可以說，從此以后，鐵黎村中學不要想再有任何希望了。沒有任何老師再敢不惜代價教書育人了。
果然，旁邊一直沉默的數學老師恨恨地：“算了算了，真的是白費勁。以后，大家就都混著吧，家長孩子都不怕，我們做老師的還怕？”
物理老師：“唉，就像以前那樣混著也挺好的，大家都輕松。本來這學期我一直很拼，可是，我覺得沒意思。無論你怎么做，學生家長都沒有絲毫感恩之心。今天可以舉報張老師，明天呢？后天呢？到底哪天輪到我們？算了，我啥都不做了，不做不錯，我混到退休就行了……”
“做多錯多，算了，爛龍就是爛龍，隨他們去吧……以前尊師重道，但是，這幾年，學生和家長幾乎是騎在老師頭上。老師不敢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否則，教育局通報批評是輕的，開除也不罕見。你說，我們何苦來著？”
苗曉禾沒有勸說這些老師，也沒法勸說，她只是聽完老師們的牢騷，慢慢走了出去。
當天上午，張老師就收拾東西回縣城了。
那天晚自習，教室里炸鍋了，學生們一個個神色緊張，互相打探：
“什么？張老師辭職了？”
“天啦，張老師怎么會辭職？明明是好好的呀……她走了誰帶我們？只有兩三個月就要中考了啊！”
有學生看著劉子辰：“好像是劉子辰的爸爸去把張老師告發了……”
劉子辰大怒：“你別胡說，我爸爸沒有去告?！?/p>
“切，誰不知道?。∥覌屨f就是你爸聯合幾個家長把張老師給趕走的?！?/p>
“劉子辰，你簡直太壞了，你把張老師趕走了，我們怎么辦？”
“我說了沒有告，你們干嘛血口噴人？”
……
與此同時，苗曉禾的手機也快被打爆了。
心急如焚的家長們紛紛來電詢問：張老師真的走了？真的辭職不干了？
不是啊，校長，你不能讓張老師辭職啊！我的孩子好不容易裸分400分了，再努把力上普高沒問題?。‖F在走了，我們怎么辦？
校長，到底是哪個混蛋把張老師逼走的？你告訴我們，我們去收拾他……
……
到深夜，劉子辰的家長也頂不住了，打來電話：“校長，我先為自己的魯莽道歉。因為我聽我家屬說，李枳生的奶奶和小嬸嬸到處說她媽媽拿了很多錢回來，所以，我以為她不該占據這個名額。而且，我只是問了幾句，我絕對沒有去告發……我也了解了，李枳生的父親的確得了癌癥……是我不對，我不該多事……對不起，我給張老師道歉……其實我也知道，要不是你們，劉子辰的英語還是六七十分，絕對提高不了二三十分……”
苗曉禾一一安撫家長，直到深夜。
第二天上午。
初三一班，今天的第一節課就是英語課。當學生們看到校長走進來，一個個心里涼了半截，紛紛伸長了脖子看著門口，心想：張老師呢？
苗曉禾走到講臺上，看了看臺下，和顏悅色：“今天我代張老師給你們上一節課。這節課，我們不講知識，我們講點別的……”
有些東西，其實比知識更加重要。
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有點緊張。
就連后排幾個天天趴著睡大覺的孩子也都紛紛抬起頭，詫異地看著講臺上，心想，這是出什么事情了嗎？
李枳生趴在課桌上，沒精打采地，她昨天夜里顯然哭了很久，一雙眼睛都是腫的。
劉子辰一直盯著校長，好像意識到什么，神情也非常緊張。
苗曉禾瞄一眼臺下，微笑道：“同學們不用緊張，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和你們聊一聊……”
聊天？
校長跑到教室和學生們聊天？
苗曉禾：“我先問男生們一個問題：你們要是考不上高中，以后，最擔心的問題是什么？”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個男生大著膽子：“我最擔心以后娶不到老婆。我媽現在都天天說，我們村有幾十個光棍了，如果我考不上高中讀不了大學，很可能以后也要成光棍……”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苗曉禾也笑起來，又問：“其他男生呢？你們最怕的是什么？”
男生們七嘴八舌：“我最怕以后找不到工作。”
“我怕掙不到錢買不到車，我現在只想買一輛車，以后開著到處去玩。”
“我也怕打光棍。唉，還是女生好，女生不怕打光棍?！?/p>
“我倒是啥都不怕，可我奶奶天天說怕彩禮錢越來越高，相比之下，女生就好多了，女生不但不擔心成光棍，還能掙彩禮錢?！?/p>
“可不是嗎？現在的女生就像大熊貓，怎么說來著？她們只需要貌美如花，男生就慘了，需要賺錢養家，要不然，就真的要光棍……”
男生們再次哄堂大笑，女生也笑。
等大家嘻嘻哈哈一陣之后，苗曉禾又問：“假設你們都考上了大學，或者出去打工，十年、二十年之后，你們愿不愿意再回到鐵黎村再回到家鄉？”
劉子辰立即道：“當然咯。我無論走多遠，一定要?；丶铱纯??！?/p>
“我奶奶那么愛我，我肯定要回來。”
“我家里拆遷有三套房子，我媽說全是我的，我當然要回來……不對，我根本不會出去?！?/p>
一個小個子男生：“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堅決不去打工。我就在家里玩，我可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遠走他鄉……在家里，我奶奶每天給我做好吃的，我想干什么干什么，每天睡到自然醒。家里這么舒服，我為什么要出去？我在家里玩手機不香嗎？”
苗曉禾看著他稚氣的臉上滿滿的理直氣壯，也笑起來。
然后，她話題一轉：“好了，我已經問了男生們了，那現在問問女生：如果你們考上了大學，你們還愿意回到家鄉嗎？或者，如果你們初中畢業沒有繼續升學，你們愿意一直留在老家嗎？”
苗曉禾補充：“我說的這個‘回家’的意思，不是指偶爾回家看看爸爸媽媽，而是指‘回老家定居’或者‘長時間在老家生活’……”
女生們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發言。
苗曉禾直接指著第一排一個臉上有青春痘的女生：“這位同學，你說說看……坐著說就行，不用站起來。”
女生急忙搖頭：“我如果沒考上高中，那我馬上就要出去打工，我絕對不得待在家里……”
話題一打開，其他女生也開始發言了。
“我要是運氣好，真的考上了大學，我發誓不會再回老家了。我媽早就說了，我家里的房子、錢，全是我哥哥的，叫我想都不要想。你說，我留在家里干什么？我也沒法長期留在家里啊，最多偶爾回家看看我爸媽……”
“我爸媽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把我弟弟帶去縣城讀書，卻不讓我去，說兩個孩子花費很大，養不起?？梢丘B不起，那為什么我弟弟就可以呢？”
“我更慘。我們家拆遷分了三套房子，可是，只要我問，我媽就說這房子全是我弟弟的，叫我絕對不許惦記。別說我能不能考上大學，我就是出去打工，我也不回家了……我巴不得馬上就可以自己掙錢，永遠不回家都無所謂。”
“我是肯定不會回家的，我只要在家，什么活都要干?？墒?，我弟弟卻什么都不用干。我只要喊他，我媽就說：他是男孩子，別喊他。好吧，他是男的他啥都不用干，我就是我家里的奴婢?！?/p>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回家……”一個女生猶豫一下，“從小我媽就說，女孩子總是要嫁人了，以后婆家才是自己的家……既然現在的家都不是我家，那我還回來干嘛？”
“你們還好，我就算想長期在家也沒法，我嫂子現在就想把我趕出去了。每個月放假那兩天，我只要回家，她的臉就拉得老長?！?/p>
一個叫劉曉雯的女生大聲說：“我是要回家的，我是獨生女，我爸媽特別愛我。我媽說以后家里的商鋪也給我?！?/p>
苗曉禾欣慰地點點頭，劉曉雯家是鎮上開面館的，家境尚可，而且，她也是少數能考上500分的學生之一。
一個男生大笑：“劉曉雯家在老街有一套三層樓的房子和鋪面，以后可都是她的。我們還私下說，以后誰娶到她就發財了?！?/p>
學生們哄堂大笑。
劉雯雯也笑著坐下。
苗曉禾看看一直沉默的李枳生：“枳生，你呢？”
枳生也猶豫了一下：“我爸爸要是還活著，我就會回家，我特別喜歡我家的院子和菜地……可我爸爸要是不在了……我覺得回家也沒什么意思……”
苗曉禾見最后排一個高挑瘦削的女生一直沒有發言，就點她：“就這位同學沒有發言了，你也說說看……”
女生慌慌張張站起來，又坐下。
那是班上成績最差的孩子之一，總分只有兩百分。若不是九年義務教育，可能早就沒有讀書了。她見校長點名，不敢不答，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現在已經沒有家了……我不知道該回哪里……”
苗曉禾好生意外。
旁邊一個男生立即道：“周艷梅的爸爸前年去世了，她們大爺（大伯）和三叔一起把她們的房子瓜分了，她媽媽只好帶著她們姐妹改嫁了……”
教室里忽然變得很安靜。
周艷梅就像一只驚惶的小麻雀，可能是覺得難為情，又害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趴在桌上，死死掩著臉。
苗曉禾內心長嘆一聲，也沉默了一下，才緩緩地說：“這個問題，我在問你們之前，其實，已經先問過許多人了……無論是成年人還是孩子，他們的回答其實都差不多。我們那一代的同學，絕大部分是農村考出去的?，F在，無論混得好與不好的男生，他們普遍都有一個夢想：在老家修一棟青磚碧瓦，房前屋后養花種菜，雞鴨成群，某一天回去養老。在他們看來：小芳、青山綠水、蔬菜瓜果……鄉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值得懷念的。可是，同齡的女生，卻沒有任何一個想要回老家，這是為什么呢？”
學生們都狐疑地盯著她。
她笑笑：“其實，答案你們剛剛已經告訴我了?！?/p>
劉子辰：“答案是什么？我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苗曉禾：“因為女生對自己的家，基本上都沒有什么歸屬感，更別說家鄉了?！?/p>
孩子們似懂非懂。
劉子辰：“什么叫對自己的家沒有歸屬感？女生們不都有自己的家嗎？”
“除了獨生女外，你們看，其他女生都不想回家?！?/p>
“……”
因為獨生女和男生一樣享有全家的資源，所以，她們對家的認同感、對父母的親密程度就要深刻很多。
苗曉禾看了看臺下的女生們：“非獨生女的女生們，你們是不是從小就覺得這個家根本不是自己的，所以，一旦有外出的機會，就再也不想回來了？”
女生們異口同聲：“是的！”
男生們面面相覷。好像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苗曉禾嘆道：“按理說，我不該和你們說這些?？墒?，你們初三了，不小了。如果考不上高中的，馬上就要進入社會了。有些事情，還是早點知道為好。就像之前男生們普遍擔心的問題：現在彩禮那么高，光棍那么多，以后我會不會也成為光棍？可是，你們為什么要成為光棍？”
有個男生忽然說：“不就是因為女生一旦出去，根本就不想再回家了嗎？”
“對！這位同學說得非常好。你們可以觀察一下周圍，是不是很多女生但凡讀書出去，或者外出打工，就很少有人會回鄉結婚了？”
“對對對，我堂姐大學畢業后，在省城結婚了?！?/p>
“我表姐去廣東打工，嫁給廣東人了?！?/p>
“我們村里，過年回來了一個女生，矮黑胖，知道吧？但是，幾十個男的排隊去相親，我當時都驚呆了……”
“你們還有矮黑胖，我們村里根本沒有什么未婚女生，一個寡婦都有十幾個人來提親……我媽羨慕人家，還罵我說為什么我不是個女孩子？”
一個男生忽然轉向后排：“喂，林琪琪，我媽說過年好多人到你家提親是不是？”
林琪琪面上一紅，還是點頭：“是的，我媽說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先回去定親，拿一筆彩禮再說?！?/p>
“哈哈，林琪琪，你發財了……”
“我發什么財？就算給彩禮，我也得不到，我媽說要給我弟弟在縣城買房做首付，不然以后他娶不到老婆……”
“你弟弟不是才三歲嗎？這就考慮娶老婆了？”
“反正我媽是這么說的?！?/p>
一旦聊開了，學生們就暢所欲言，而且大家談起這些事情的時候，非常自然，好像并不覺得如何奇怪。
苗曉禾等他們議論了一陣，才說：“你們看，考學打工出去了一大批女生，縱然回來嫁人的，再高的彩禮也不屬于她們自己，而是屬于她們的哥哥弟弟。你們說，女生在家庭甚至家族這個單位里，究竟是什么地位？究竟能得到什么？”
少年們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深思的神情。在這之前，他們從未考慮如此“高深”的問題。
“沒有資源，沒有地位，她們是不是就不想回家？連家都不眷戀，何況是家鄉？”
與此相反，只要在外面混不走的男生，那就必須也只能回老家。等他們一批又一批回家的時候，面臨的卻是姑娘一批又一批的離開。
兩相抵消，一個村幾十上百個光棍，自然就不稀奇了。
光說彩禮高，那是沒意義的。
如果不明白鄉村姑娘為什么會一茬一茬離開，而且一去不復返，那就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
“其實，除了上述原因，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財產繼承的問題……”
周艷梅趴在桌上，無聲地啜泣。
枳生低著頭，沒有哭。
劉子辰下意識地看一眼校長，又悄悄地看了一眼枳生。
苗曉禾看看時間：“同學們，時間不多了，本來我還有很多話，可是，今天的確聊不完，所以，只簡單再說幾句……我是校長，也是個女性。我特別反感什么‘你負責貌美如花，我負責掙錢養家’這種說法。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首先，都是人。生而為人，無論男女，好不容易來這個世界一趟，就需要體現自己的價值?？墒牵瑹o可諱言，鄉村女生一開始的資源就不如男生，所以，以前失學的大多數是女生?，F在政策好，義務教育，女生失學的也很少了。于是，女生們就拼命讀書，急于離開老家，去到外面的世界，去到大城市……所以，你們可以看到，現在，普遍是女生比男生的成績更好……”
劉子辰張張嘴，欲言又止。
苗曉禾笑笑：“教育的意義，其實，并不完全是分數。教育的核心，也不見得全是比拼分數。尤其是我們這種鄉村中學，孩子們一定要明白一點：我為什么想要讀書考學出去？我為什么不愿意回到老家？多年之后，故鄉在我的回憶里到底是什么色彩？尤其是男生，一定要明白一點：為什么大城市里的男生很受女生歡迎，而鄉村光棍成群？僅僅只是因為鄉村彩禮高嗎？男生和女生之間，是不是一開始就該盡量學會互相尊重互相理解？”
“在你們父輩眼里，資源天生該傾斜于兒子?？墒?，教育的目的，不止是為了選拔優秀，而且要盡力傾向于弱者，幫助弱者。無論是男生和女生，都要盡量讓他們不因為家庭的原因而掉隊、失學……扶持貧困生，其實，主要也是因為這個目的！”
男生的生活目標，當然不能只是為了擺脫光棍的身份；女生的生活目標，自然也不能只是為了逃離故鄉。
孩子們半懂不懂，但是，都若有所思。
“其實，這堂課于你們來說，太早了一點。我說這番話也是和學習無關的。但是，我希望你們都能學會體諒他人難處，然后，盡量不要互相妒忌。妒忌這種情緒，其實非常壞，也非常難堪，往往會導致一些非常不好的后果……”
苗曉禾看看時間，又看看門口探頭探腦不知站了多久的張老師，笑道：“感謝大家今天認真回答我的問題。只有五分鐘就要下課了。我還是把課堂還給張老師吧！”
在門口，張老師點點頭，她如釋重負地走了。
張老師走進教室，孩子們齊刷刷地盯著她。
她笑嘻嘻地說：“算了，無論你們怎么吵鬧，我還是會厚著臉皮把這兩個月教完。畢竟，你們進步這么大，我還想看著我們班上的升學率達到50%，甚至更高……”
教室里，忽然掌聲如雷。
苗曉禾站在走廊上，聽得這掌聲響起，內心真是百感交集。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