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六百四十四年，歲在癸丑，衛國五鹿城。老不死趕著牛車，雄赳赳地穿過城門，心中從來沒有過如此足的底氣。原因無他，只因有錢了。雖然錢還都在夏子身上，但這一路來夏子說得天花亂墜，什么低價買高價賣，什么物以稀為貴，什么薄利多銷，讓老不死覺得自己這次撿到的不是黃皮子大仙，而是一位財神。可惜一直以來沒用錢給這財神開光，導致明珠蒙塵。這次撿了錢，終于把財神的潛能給激發了出來。

夏子“財神”當然也不會收著“神通”，進來城門就要求老不死趕車去最好的客店，這下卻讓老不死為了難。作為一個“窮”是傳家寶的老男人，他不是萬般無奈可不會進城，城里的琳瑯滿目、色香味俱全和鶯鶯燕燕只能無端地激起內心的欲望，卻無錢消受，豈不是有損傳家寶的成色。所以老不死常待的地方是城外的鎮子和村子，大家都有著相同的傳家寶，在一起耍著才更快樂。聽著夏子不停地喊他去客店，他也只能老實坦白自己從來沒去過。

夏子把老不死又鄙視了一回，自己就跳下車拉住了一名路人，順手遞上兩枚銅錢，“有勞引路帶我們去最好的客店?！睙o端被一名乞丐似的少女攔住，這路人正要發火，但看到遞過來的兩枚銅錢便又轉怒為喜，“你們是外鄉來的吧，看你們這風塵仆仆的樣子是走了挺遠的路。我們五鹿城的好客店很多，只要你有錢什么樣的都能住?！闭f罷就走在前面帶路。

路人把老不死兩人帶到了城西的一家客店，看著規模挺大。入門就是一個大院，搭著幾間草棚，是停車喂牛、喂馬的地方。然后是前廳，掌柜和幾個伙計在那里忙碌。前廳后面是跨院，客房都安排在跨院里。路人進了院子就喊道：“店家，有客到！”一個伙計急忙從前廳跑出來，先見了路人，將一枚銅錢塞在路人手里。路人揮揮手，就徑自離開了客店。

伙計上前看路人帶來的客人時，原來是乞丐樣的一老一少，趕得還是一輛牛車，心下就有些不喜。別一會他們聽了住店的價錢，又趕車扭頭跑了吧？他急忙上前，也沒有客套著噓寒問暖，便直愣愣道：“客官，我們這店里客房可是最少十個錢住一天，你們是否消受得起？”

老不死自顧給牛卸車，顧不上和伙計周旋，再說錢又不在他的手里。夏子正在作“財神”的興頭上，可不會慣著伙計這嫌貧愛富的嘴臉，劈臉就丟過去兩枚銅錢。“小看誰呢？給我安排一個最好的客房。”

銅錢打在伙計臉上力度不小，有點火辣辣的疼，可他看起來一點都不惱，急忙伸手不待銅錢落地，在空中就接住了錢，然后塞到了自己腰間?；镉嫕M面春風，“小的有眼無珠，多有唐突。請兩位客官隨我到前廳選客房，一定給二位安排最好的?！?/p>

夏子對伙計態度的轉變還算滿意，拉了老不死就向前廳走去，老不死卻還不太愿意，掙扎道：“牛還沒喂草呢”。兩頭牛沖他哞哞了幾聲，意思是他們兩個搞得定，老不死才放心離開。

前廳里，掌柜的看伙計帶進來兩個臟兮兮的人，以為是討飯的，剛要發作，伙計已經緊走幾步，來到他面前附耳說了幾句話，掌柜的頓時眉開眼笑迎了過來。

夏子走到柜臺前，把一把銅錢拍在柜臺上，“先給我安排一間最好的客房，雞啊、魚啊揀最肥的安排，有酒的話給來一壺好的?！闭乒竦南鹊皖^看錢，只見柜臺上像開了個春秋銅幣博覽會，什么長的、短的、圓的、方的都有，不由地皺眉道：“客官，您的買賣做的真大，簡直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啊。只是這銅錢品種有些凌亂，我們算賬時要按我們衛國的錢算，用起來有些不方便啊?？凸僖粫遣皇沁€要在城里買辦些貨物？”

夏子聽了有些皺眉，“我們是有名的大客商，當然是生意遍天下，這才拿出幾個錢就不方便，都拿出來豈不是嚇死你？我們是要在城里買辦貨物，你又待怎地？”一副再瞅瞅就打人的架勢。

掌柜趕緊道：“客官息怒，聽我把話說完。我不是嫌麻煩，而是為客人著想，想用衛國的錢來換你的這些錢，這樣你們在城里花起來方便?！?/p>

夏子這時腦子轉得卻快，“你這掌柜的心眼不少啊，我都換了你衛國的錢，去了其他國家怎么辦？你這是想讓我們哪里掙錢哪里花，一文別想帶回家是不是？”

掌柜的聽了大叫冤枉，“客官你想多了，你換了衛國的錢去買貨物，再帶回家去賣掉，不就又從衛國的錢變成你本國的錢了嗎，怎么會沒有帶回家？”

夏子聽了是這么個道理，不由得點點頭，忽然又冷不丁一把扯住掌柜的袖子，“你這人看著怪好的來，可我不信！說，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

掌柜的被這又臟又野的丫頭氣的都不想說話，可無奈袖子被人扯著，連半截身子都被壓到了柜臺上，只能氣苦道：“放手！放手！在我這里換錢，我會收一些你們的貼水錢。有客商從我這里出發回本國，若是手里有多余的衛國的錢，也可以在我這里換成本國的，我還能收點貼水錢。來來回回就是掙點辛苦錢啊?！?/p>

夏子聽了這才放手。掌柜的得了自由剛松口氣，就聽夏子又問道：“這貼水是怎么個貼法？”掌柜的可不太想惹這動手動腳的女瘟神，回道：“不同國家的錢不太一樣，客官你來到我們這里也是有緣，第一次就不收貼水了。”哪知道夏子聞言砰的一掌又拍在了柜臺上，銅錢、毛筆、竹簡、陶碗、筷子等物跳起老高，稀里嘩啦就向地上掉去。

老不死趕緊竄過來，飛快地把這些東西接住又一一放回原位，把掌柜的和伙計看得眼睛都直了。夏子可不管這些，大叫道：“看不起誰呢，我有錢，貼水按最高的給你?！?/p>

老不死不禁暗自搖頭，多好的一個姑娘啊，怎么自從昨天撿了點死人錢，弄的變了個人似的。財神不應該是這樣的吧？是有錢就要這樣呢？還是只有這樣才能做生意掙錢呢？或者是有了點錢就瘋了吧？

掌柜的趕緊答謝，和伙計一起清點了錢數，又算了貼水，扣除了房錢、飯錢、酒錢，然后給了夏子姑娘一袋衛國的錢。老不死想接過來數數，卻被夏子一把推開，“我的錢！”然后伸手搶了過去，數也不數就藏到了身上。

伙計把二人帶到前廳桌邊吃飯。魚蒸的鮮嫩，雞煮的稀爛，肉醬做的醇香，一人一碗煮麥飯，再加上醪糟酒，讓老不死享受的簡直迷失了自我，倘佯在美食的海洋里只顧干飯。夏子還在指指點點，什么魚刺多啊、雞不肥啊、醬不香啊、酒不醇啊，可吃的并不比老不死少。二人一頓風卷殘云，吃得盆干碗凈，醪糟酒大多半都被夏子喝了，這時已是滿臉紅彤彤的滿是酒意。

伙計上前道：“兩位客官，時間不早了，我帶你們去客房休息吧。不知兩位是否帶了鋪蓋，我先拿過去替兩位安排?！?/p>

夏子瞪著眼道：“這大夏天的要什么鋪蓋，躺倒就睡了。后半夜若是冷了，我們就抱著睡。”說罷拿眼斜睨著老不死。

伙計吃驚道：“你們不是父女嗎？”

夏子呵呵笑道：“你們總是以為我們是父女，還有的以為我們是爺孫。你們都錯了，他是我的有緣人。我巴不得他早點死，可他就是不死。哈哈哈！”說完撐不住酒力竟然趴在桌上睡了。伙計聽了這話，更是目瞪口呆。

老不死怕夏子再鬧些酒后現原形的花樣，只好紅著臉，一條胳膊拿著鞭子夾著花盆，另一只手拎著夏子，讓伙計帶路去了客房?；镉嫀曷肪挖s緊溜掉了，這兩個客人透著古怪，可別引火燒身。

老不死把夏子丟到客房的榻上，把花盆也塞給她。夏子就抱著花盆沉沉睡去了。想來是喝了酒，有錢興奮再加上一路裝神弄鬼地擺闊，的確是折騰累了。老不死卻毫無睡意，因為他想到了來客店路上時看到的三輛有過一面之緣的馬車，重耳他們也在五鹿城里。他們殺了人，不趕緊跑路，還在離殺人現場不遠的五鹿城盤桓，到底是想做些什么呢？

老不死輕輕掩上客房門來到了套院內，仰頭向天空望去。一輪明月正懸在中天偏右，時間已經過了子時。白天的暑氣退了不少，微風徐來讓人感到難得的清爽。老不死側耳傾聽，在昆蟲的鳴叫和聲里，幾聲蟬鳴分外明顯。五鹿城里樹不多，像他住的這家店內就沒有樹，而重耳馬車停放的院子正是一處樹木多的地方。聽著蟬鳴他辨別了下方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重耳所處的院落還有人沒睡，他們的活動驚擾了蟬，那就值得自己過去看看。

老不死周圍的空氣好像水波一樣蕩漾了一下，他的氣息就被屏蔽了。幾只蚊子剛剛聞著味過來吃宵夜，誰知忽然間就失去了目標，又轉了兩圈也沒找到，只好罵罵咧咧的飛走了。老不死的樣子已經變成了覡丁丁未，那猥瑣的氣質簡直連模仿都不用模仿。他又探查了一下四周的動靜，就縱身飛過院墻，向著重耳所在之地而去。

離得那所院子遠遠的，老不死就停下了腳步。月光給了黑夜光明，但也留下了許多陰影，朦朧的陰影給人以遐想，也平添了很多危險。老不死就隱藏在陰影里，也探查到重耳院子外邊的陰影里也埋伏著暗哨，可能是先軫等人吧。他并不去驚動那些人，而是像融入了月光一樣，從一片陰影投射到另一片陰影，最終又與那所院子圍墻內的陰影融為一體。

重耳果真沒有睡，他坐在院內的石凳上，借著天上的月色，在面前的石桌上獨自下棋。他手指拈著一顆黑子，已陷入思考之中，遲遲不肯落子。

一道身影憑空出現在院子里。如果說老不死是隱身于黑暗，那這個身影就是獻身于光明，仿佛月光照到的地方，他都可以瞬息可至。這人看打扮是個男人，卻穿著一身五彩的衣服，頭發是黑白二色，在月光下看著更顯得古怪。

重耳看起來并不吃驚，他急忙投子于坪，起身執手行禮，口中道：“不才重耳，恭迎鬼谷先生?！边@被稱為鬼谷先生的人趕緊快步上前執手行禮，“公子客氣，荒野之人當不得公子厚愛?！眱扇擞种t遜推脫了一會，才分左右在石坪兩側的石凳上坐下。

鬼谷先生看了眼石坪上的棋局，又看了一眼那枚孤零零沒有落準位置的黑棋，笑道：“公子這么晚不睡，想來是有心事？”

重耳恭敬答道：“不瞞先生，是有些心事。自得先生指引，重耳得到權柄之后，對天地的感悟和世間局勢的變化自然有了新的認知。重耳雖然愚鈍，幸而有先生鞭駑策騫，當然要盡力拼搏，以報先生知遇之恩。只是走到了五鹿城，心里又生了些疑惑，就禱天落子湊成一局求些指引，誰知越求越迷，不得其解，還得請先生解惑？”老不死伏在陰影里聽了，暗道這貴族說話就是能繞，就說要人解惑就罷了，非要帶上這么多恭維話，寫書的話豈不是可以多寫好幾行？

鬼谷先生道：“看你這棋天元已失，星位也沒有占到一個，明顯是失了先手，陷入步步挨打的窘境。還好你用了一手雙飛燕，在下角的星位附近留了些余地，不然也撐不過這十幾年。好在你的對手棋力也不是出神入化，在這棋盤上還留了不少空地。你現在若是去貼他的星位，搶小目，看起來有些實惠，但暗含的危機也大，一旦失手那就滿盤皆輸了。我倒覺得你不如參考些目外的下法，用一手大飛，滿盤游走，暗蘊實力，靜觀其變吧?！?/p>

重耳抬頭望向鬼谷先生道：“先生之意是重耳先不回晉國，那該去哪里呢？”

鬼谷先生將那枚黑子拈起，又重重按在了石坪上，笑答道：“齊國?！?/p>

更新時間：2025-05-02 17:5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