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六百五十二年,歲在丙子。齊桓公扶持周襄王登上了天子之位,并在第二年召集魯、宋等國家會盟于葵丘。天子周襄王也派重臣參會,并將胙肉賜給齊桓公,以示對齊桓公的器重。于是,五十五年前鄭莊公需葛之戰箭射周桓王開的壞頭,終于有了面子上的好轉。雖然各國里子里再不把共主當回事,但面子上好歹也恢復了尊重。各國之間的沖突似乎也平息了不少,邊界往來輕松了許多。
而二十二年前仙道入世,在澡淵邊一所小茅屋初訂的仙、人、妖、魔四足鼎立的盟約,在這世間卻沒見什么影響。妖和魔的活動不見活躍,權柄的傳言偶爾可以聽到,卻也像湖面的水波,風一停就恢復了平靜。仙道的人好像消失了,世界里少了他們高高在上的身影。民間的思想活躍起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世界各處涌現了不少先生。
衛國的五鹿城,地接齊國和晉國,是邊界重城。如今各國關系緩和,使者、客商往來不絕,連五鹿城也跟著繁盛起來,城內外人煙阜盛。在城南方向離城不遠的地方是一處村鎮,是幾處村落聚集的地方,叫做鹿頭鎮。因鹿頭鎮地處官道旁邊,又是驛站駐扎之處,往來的客商和使者都要在這里停留歇腳,整理貨物和報關憑證,有時可能要盤桓個三五日。加之城外沒有宵禁,夜晚會客比城內方便,使得鹿頭鎮似乎比五鹿城內還要繁華。
初夏時節,氣溫已經熱了起來。鎮子東邊有一片大柳樹,柳樹下搭起了幾片蘆蓬。聽說是城里的某位大人心系百姓疾苦,在這里開了一個茶水鋪,為往來客商和當地土人供些涼茶飯食,當然也要順便賺些錢。普通鎮民茅屋矮小,又沒有什么好的通風納涼方法,家里自然是待不住人。后半晌難熬的時候,到蘆蓬下花幾個小錢,喝茶納涼,同時聊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扯點風花雪月的舊聞,身上舒服,心情順暢,沒有誰能抵得住這個誘惑。所以每天的下午到傍晚,蘆蓬下總是人滿為患。
這天下午,當風塵仆仆的老不死穿著被汗水浸濕后背的麻衣走到蘆蓬下時,發現蘆蓬里的熱鬧遠勝往日。原來蘆蓬中間用桌子搭了個高臺,高臺上又放了一張桌子,桌子邊坐了一人,一身青衫像個讀書人的打扮,正在閉目養神。
老不死向身邊的人打聽,原來青衫人是個說書先生,一會就要開講,為蘆蓬里添了新花樣,所以吸引來了更多的人。
老不死趕忙找了個位子,把懷里的花盆放下,把鞭子靠肩倚好。有人立刻拎著陶罐上前賣茶,老不死大大方方買了兩陶碗,一碗自己咕咚咚就灌了下去,另一碗送到嘴邊又忍住,最后全都倒進了花盆里?;ㄅ枥锏闹参镩L出了一片葉子,小小的掛在枝頭,一副孤零零的樣子。看它有些可憐,老不死咬咬牙又買了兩碗茶,全都澆到了花盆里。那片葉子搖了搖,像是有些開心。
旁邊的茶客看了,不解道:“你這老頭不會養花,哪有給花澆茶水的?看你這花都枯成這樣,趕緊丟了重新養一株吧?!?/p>
老不死呵呵笑道:“吃得百家飯才能受得百樣苦,不苦不成人啊,我這花厲害著呢。養的活,養的活?!?/p>
同桌的人都不屑地瞥了老不死一眼,沒人再去理他,大概都覺得這老頭腦子有些問題。不過還好中間高臺上“啪”的一聲脆響,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也免去了不少尷尬。
只見高臺上的青衫人拍了下驚堂木,執手向四周臺下致意,開口道:“在下胡說,曾做過幾國俾官,現為小說家門下弟子。今奉師門之令,行走天下做個說書先生,采民間街談巷議,匯天下道聽途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今日先由我給諸位講幾個小段,講完后還請諸位不吝賜教,有什么傳奇際遇、新鮮故事也說給在下聽聽,好讓我能由小道而察民情,總野談而補正史,多做些新鮮段子?!睅拙湓捳f來,聲音雖然不高,但字字分明,在蘆蓬下的嘈雜環境內,清清楚楚響在每個人的耳邊,讓人驚嘆不已。
老不死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說書先生,只見他又啪地拍下驚堂木,朗聲道:“今日高朋滿座,群英云集,有英雄不可無美人,第一段書就給諸位講一個‘褒姒烽火戲諸侯’”。眾人哄堂叫好。那說書先生便起身站在桌旁,擺開陣勢說起了書。
寥寥數語,先把周幽王即位之事交代清楚。又把周幽王為政不仁,盤剝百姓的講了兩段,繪聲繪色如身臨其境,惹得周圍看客頓足,大罵周幽王無道。說到褒族人選美女,獻褒姒于周幽王,說書先生卻又捏嗓子,擺身段,將褒姒的裊裊婷婷,千嬌百媚模仿地惟妙惟肖,把蘆蓬中的看客都看得癡了,恨不得跳上臺去抱住啃上幾口。等講到周幽王為搏褒姒一笑,點起烽火,詔令天下諸侯勤王時,說書先生就靠一張嘴,竟把旌旗招展、人喊馬嘶、戰車粼粼、刀劍碰撞的或小或大的聲音一起模仿出來,特別是褒姒一聲“咯咯”嬌笑從眾聲中脫穎而出,更是讓眾人酥到了骨頭里。最后講到鎬京城破西戎屠城時,平民的哭叫、周幽王的慘嚎、褒姒的悲戚、西戎人的獰笑又交織在一起,讓人心內同情、驚悚、憐惜、憎恨等各種情緒一起涌起。
書都結束了一柱香,直到說書先生再打一下驚堂木,口中念偈道:“為王不勤政,國傾怨褒姒。美人惜一笑,鎬京遷洛邑?!北娙瞬艔母鞣N情緒中掙脫出來,再回想一下聽書的情形,不由得都站起身來大聲拍手叫好,蘆蓬之下一片鼎沸。老不死跟著眾人一起拍手叫喊,暗地里把說書先生多看了幾眼,心下疑惑,這世間什么時候又多出來了個小說門?
說書先生執手向四周再三致意,掌聲和喊聲才慢慢平息。一個身手矯健的小伙子拎著陶壺一躍上了平臺,給說書先生倒下兩碗涼茶。說書先生端起一碗一飲而盡,口里叫聲“好茶”,喜得蘆蓬掌柜眉飛色舞,趕緊找過倒茶的小伙讓他準備些精致吃食。
說書先生放下茶碗,又開口講道:“可能有人疑惑,褒姒就是一美女,怎么會有如此大的魅力,能讓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說來讓人有些不信。為此我還專門去過褒族采史求證,據幾個褒族耆老所言,褒姒傳說是褒族先祖褒珦從涂山族求來的,好以美人搏周幽王歡心,解脫自己的牢獄之苦。涂山族美人的厲害諸位想必是耳熟能詳,妲己斷送了成湯的江山不就是實證?!闭f道這里,說書先生頓了頓,聲音小了幾分,“近些年能和褒姒相比還有一位息夫人,不知諸位是否聽說?褒姒一人只斷送了一國,而息夫人一人就斷送了兩國。息夫人的出身有些神秘,似與涂山氏有關,好像又不是涂山氏。諸位有什么有關息夫人的傳聞,一會書場散了后可找在下聊聊,在下可是備了厚禮答謝。”
老不死聽到這里,手指不由得在桌上敲了幾下,心內不由得翻了幾個個。好在同桌的眾人聽說有賞,都在搜腸刮肚的想些與息夫人相關的傳聞,有幾個靈活的已經在心里編了幾個故事,并沒有人注意老不死的動作。
說書先生環顧一周,又將驚堂木拍了一下,“剛才一段書說得是陳年往事,事關國體面子,諸位聽聽即可,可不敢出去亂傳。本想再講幾段國戰權謀,又怕犯了忌諱,惹得大人們不喜,給諸位引來麻煩。所以下一段書在下給諸位講些‘怪力亂神’”。眾人聽了,不由得都豎起了耳朵。
“涂山氏本是妖狐,化人之神通在這世界無妖能出其右,前面說的褒姒就是例證。其他妖要化人可沒這么容易,比如說黃皮子,要先修煉滿五百年才能達到化人的關口,這時它就會尋有緣人去證道,問那有緣人它像不像人。如果有緣人說它像,那這黃皮子就可證道化人??赡怯芯壢巳绻f它不像,黃皮子的證道就失敗了,還要再修煉百年才能再次證道?!?/p>
第一次聽說這么新奇的內容,眾人不由得聽得癡了。說書先生忽然停下話頭,伸左手在桌上未喝的涼茶碗里蘸了一下食指,就拈起了一粒茶水珠,向著臺下望了望,就屈指彈向了隱在角落里的一個灰發老頭。那老頭正目瞪口呆的聽說書,不成想被水滴在額頭上打了一下,仰頭往后便倒。眾人被說書先生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卻見倒地的老頭身上幾道電芒游走,他也痛苦地連聲慘叫。眾人正在納悶,這老頭忽然跳起,唰的一下蛻去一張人皮,終于擺脫了閃電,本身已經變成了一只灰毛黃皮子。它恨恨地看了說書先生一眼,就噗噗噗地連放幾個臭屁,然后一溜煙的逃走了。
蘆蓬下一股怪臭彌漫,周圍的人頭暈目眩,狂嘔不止。說書先生急忙將剩下的茶水灌入口中,然后望空噴去,一片水霧升騰,瞬時就解了惡臭。說書先生執手告罪,“對不住諸位,本想讓大家看一下黃皮子的另一種化人方法,那就是借皮化人。不想這孽畜上不得臺面,在大庭廣眾下做這等齷蹉之事,真是該死?!?/p>
眾人沒了惡臭之擾,急忙七手八腳把幾個暈過去的看客扯到一邊,掐人中,噴涼水,折騰了一會也都悠悠醒了過來。那倒茶的小伙子膽子卻大,竟把黃鼠狼丟下的人皮拿了起來,上上下下地看個不停,周圍的人這才敢跟著去看。眾人很快就把恐懼拋去一邊,已經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人沒了骨頭竟會是這副模樣,蘆蓬下一片亂哄哄。
老不死夾在人群里,把人皮也看了一回。人皮上的妖氛漸漸退去,卻有一道仙道的痕跡,聯想起剛才黃皮子身上的電芒,老不死心里也有了定論。桃花莊一戰之后,仙道的那些丹似乎換了策略,竟試著與人間融合,換了個方法去尋找和氏璧。莫邪和眉間尺也不知去了哪里,金蘭山一別之后,二十多年再無消息,也不知道眉間尺那個小火人會不會長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希望那娘兩個能妥善的隱藏好。
老不死心里正思忖不定,忽聽得臺上驚堂木又響了一聲,蘆蓬下頓時安靜了很多。說書先生的聲音傳來,“剛才被黃皮子打擾了不少時間,咱書接開頭,簡略寫給大家講段‘更夫有緣,黃皮有情’的書。話說楚國息地,有個叫山下村的莊子。這莊子鄰著金蘭山不遠,向來就容易招引一些山精野怪。這莊內有一個老頭,名字卻怪,叫做老不死,是村里的管事的兼更夫,還養了兩頭?!?/p>
聽到這里,老不死心內悚然一驚,暗道:“好家伙,這就查到我這里來了,什么‘更夫有緣,黃皮有情’編的倒是香艷,這一招打草驚蛇之法也是仙道的好手段。”
心里有事,聽得就不認真,說書先生又講得有些簡略,老不死就大概聽了些“更夫黎明遇黃皮,慨然結緣應變人,黃皮化人許報答,更夫要求用不完?!崩喜凰佬恼f,既然編上自己,那黃皮子就應該是個妙齡少女,怎么能是個半大老頭?既然要報答,那當然是要山一樣高的金銀珠寶,海一樣滿的美味佳肴,還說什么一輩子用不完的東西?
正想到這里,說書先生的書也快說到了結尾,“第二天子時一過,那化了人的黃皮子果然給更夫老不死送來了一輩子用不完的東西。諸位猜猜是什么?”眾人接話高聲亂喊,什么“錢”、“糧”、“金銀珠寶”、“美女嬌娃”的響成一片。說書先生將驚堂木拍一下道:“諸位說的都錯了。黃皮子給更夫送了一副新的打更用的梆子。木料是千年桐木,漆面是萬年魚膏,黃皮子又用真氣熏蒸,內丹盤繞。所以這梆子聲音清脆,手感溫潤,堅硬如鐵又分量極輕,別說打一輩子更,就是打十輩子也用不完?!北娙寺犃讼仁清e愕,隨后又哄堂大笑。不少人心里暗暗松了口氣,剛才還羨慕這老不死更夫得了好處,怨恨老天不公為啥遇到黃皮子的不是自己,見最后老不死落得這么個結局,更不由得使勁拍手,笑得格外大聲。
眾人正笑,忽然一人在人群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震得人五內俱顫,把眾人的笑聲都壓了下去。還沒等到眾人看清哭的人是誰,那人已經當啷一聲把一物丟在地上,然后雙手掩面奔出蘆蓬去了。旁邊的人撿起了地上的東西,竟然是一副梆子,不由得驚叫一聲“老不死!”
說書先生聞言先是一愣,接著就從臺上躍到臺下,從那倒茶的年輕人手中奪過人皮,接著發力向上一縱,嘩啦一下把蘆蓬撞個窟窿,朝著那個痛哭而逃的人追了去。
蘆蓬本來就不太結實,說書先生又撞在了承力之處,那棚頂吱吱響了兩聲就傾倒了下來,送了眾人一場“滅頂之災”。還好棚頂不重,并沒有把人砸壞,倒是眾人爭先恐后往外逃時,磕磕碰碰的小傷更多,都弄得灰頭土臉,叫苦連天,罵罵咧咧地圍著蘆蓬掌柜討說法。
說書先生才破頂而出,老不死就抱著花拿著鞭子從蘆蓬中閃了出來,望著說書先生遠去的方向心中暗道:“讓你編排老子,今天先把你溜溜再說?!眳s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把一個真打更人弄的掩面痛哭飛奔。
見蘆蓬倒了眾人的狼狽模樣,老不死心里更是開心。他饒有興趣地坐在大柳樹下看著眾人鬧嚷,直到太陽下山眾人散了,才心滿意足地向柳林深處走去。
很快,老不死在柳林深處找到了他的牛和車。遠遠望去,兩頭牛還在低頭吃草,車也在不遠處穩穩停著。他走到牛跟前笑著問道:“老伙計,這一晌過得可好,今兒我去茶棚,可是看了不少熱鬧,其中有一個就是黃皮子化人?!眱深^牛抬起頭,兩眼瞪著老不死,嘴里的草也不嚼了,把老不死看得只發毛。他奇怪道:“你倆今天這是要減肥,怎么連草都站著吃?平時你們可是寧肯臥著也不站著的,看我做甚?”忽然,一陣異樣的感覺從后背傳來,他才明白原來老伙計看得不是他,而是他的身后。老不死緊握鞭子和花盆,猛地轉身望去。
牛車上,幾朵雛菊在晚風里瑟瑟搖曳,拋撒著細碎的金色花瓣。花下面是一坨半干的牛糞,牛糞下面閃爍著一雙嫵媚的眼睛,眼睛屬于一只站在牛車上的黃皮子。一個嬌怯的聲音問道:“你看,我像不像人?”
老不死心道,“這說書先生的嘴難道開了光,下午才編了我遇到黃皮子化人,晚上就來了一只?!彼t疑,那黃皮子卻急急地又道:“你不要為難,趕緊說不像,趕緊說不像!我不會怪你的。”
“你像?。 崩喜凰来舐曊f。
話音剛落,那黃皮子周圍一陣黃煙升騰,竟然真的變成了一個身穿黃衣的俏麗姑娘。只是這姑娘兩眼呆滯,口里喃喃說著:“不像啊,不像啊!”任由牛糞從頭上滑下,落到了肩膀上,把幾朵花都壓壞了。
老不死走到車前對黃皮子招招手,“大仙,我一口就答應你像人,你看你也成功地變成了人,還這么俊俏,是不是該賞我老頭點好處?”
只聽一聲凄厲的吼聲從柳林中傳出,那黃皮子化成的姑娘忽然怒容滿面,喝一聲“我賞你一坨屎!”也不嫌骯臟,抓起肩上的牛糞就向老不死劈面打去。
老不死滿心希冀地討賞,誰知迎面討來一團牛糞,躲閃已是來不及,只好把懷里的花盆向上一舉。牛糞被花盆擋掉大半,還剩了一些滾進了花盆里,老不死于是喊了聲“謝姑娘賜糞”。
黃皮子更為惱怒,一張俏臉都漲成了黃色。只見她兩手五指彎曲,指甲竟變成五寸來長亮晶晶的利刃,縱身就從車上在撲向老不死,兩手舞得像風車一樣,泛起一片寒光。
老不死心里憋屈,討賞不成反被扔糞,現在又被人追著拼命,實在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只好將鞭子一揮,纏在身旁高處的柳樹枝干上,用力一拉就借力蕩到了樹上。
黃皮姑娘一擊不中,又揮著雙手跳起來向柳樹上沖去,沒有追上老不死,反倒砍斷了不少柳枝柳葉,劈頭蓋臉的打下來,把黃皮姑娘又給壓到了樹下。
黃皮姑娘氣急敗壞,把蓋住自己的枝葉劈得粉碎,又跳出來去追老不死。不成想一條鞭子飛來,把她連胳膊帶腿一起捆住,束得緊緊的,像個大木樁子,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動都不能動了。兩頭牛湊上來,對著倒在地上的黃皮姑娘又聞又嗅,有一頭牛還想伸出舌頭去舔一舔,忽然聽著一陣嗚嗚嗚地哭聲傳來,方才作罷。
見兩頭牛沒事,老不死從藏身的大柳樹樹身后探出頭來,手里緊緊握著鞭子,花盆已經放到了一邊。聽到黃皮姑娘哭了,他也慢慢湊過來,夾在兩頭牛之間,兩個牛頭和一顆人頭齊齊地朝地上望去。
黃皮姑娘仰面朝天,從上到下被鞭子捆得像個粽子似的,只留了頭在外邊,此時已經哭得像個淚人一樣。淚水順著臉頰流下,夾著雛菊花瓣、牛糞屑、柳葉碎屑,把臉都弄成了大花臉。邊哭還邊在嘟囔個不停,依稀聽著有什么“不像啊”、“欺負人”什么的模糊話語。
老不死莫名其妙,蹲在黃皮姑娘跟前問道:“大仙,我都一口答應證了你成人的道,你不賞我些好處,怎么還追著打我?”
黃皮姑娘看了老不死一眼,一副皺紋縮成一團核桃樣的面孔探到面前,看起來比兩張牛臉還丑,不由得哭得更為厲害,哽哽咽咽的都快喘不過氣來。老不死和兩頭牛交換了下眼神,更是不明就里。
又哭了一會可能是累了,黃皮姑娘終于緩了口氣,恨恨說道:“我苦修了五百年,要尋個可愛的有緣人,不知怎么的死老天安排了你這么一個丑老頭。我看你一眼心就拔涼拔涼的,讓你說不像、說不像,你卻偏說像。我寧肯再修五百年,也不要一個這么又老又丑的有緣人,被妖界知道了豈不是丟死人!”
聽到這里,老不死終于知道了黃皮姑娘生氣的原因。他摸了摸自己搓板樣的面皮,心想我雖然不很英俊,可愛還是有點吧?怎么別的黃鼠狼能化了人就歡天喜地、謝天謝地了,哪有這個小黃皮子這么挑挑揀揀的。但看著黃皮姑娘哭得有些梨花帶雨的樣子,心里還是有些愧疚,于是大聲喊道:“你不像人!你不像人!咦,怎么還是個人樣?”
黃皮姑娘躺在地上手足都動不了,就“呸”地一口啐去,吐了老不死一臉唾沫星子,怒道:“都已經證道化成人了,還怎么能退回去。”
老不死心里有氣,“哎,你這黃皮子太不講道理了。你證道問人,當然是被問的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覺得不靠譜,那你就別問,哪有問完了又找后賬的。本來還指望你報答我十車八車的金子,這樣吧,我只要一車,算是彌補你的心靈創傷。”
黃皮姑娘還要再啐一口,沒防備老不死拿出一塊麻布飛快地封住了她的嘴,無奈之下咕咚一聲又把唾沫咽了回去。老不死狠狠說道;“給金子就點頭,然后就把你放了。想死的話就搖頭,我就咔嚓了你。”
黃皮姑娘一臉決絕,把頭搖的像個撥浪鼓,摁都摁不住。老不死一下子就犯了難。殺是肯定不敢殺的,誰知道這大仙背后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九姥姥、十妗子的,殺了一個,惹了一窩,這日子就沒法過了。放呢又不敢放,看這情形松開了鞭子黃皮姑娘還得拼命,撕啊咬啊的,萬一臉上挨上一把,怎么上街見人,日子還是沒法過了。萬般無奈,還得換了和顏悅色和黃皮姑娘商量。
“大仙,今天的事都是誤會。你的人化得不爽利,我這有緣人確實是不合格,就算被你給開除了。金子我不要了,可大仙你也別再找我麻煩,咱倆就兩清了咋樣?”
黃皮姑娘終于不再搖頭,仿佛在傾聽著什么,繼而兩眼眼珠轱轆亂轉,嘴里也嗚嗚叫個不停,一副惶急的樣子。老不死還在那里說“同意了就點頭,眼睛轉來轉去是什么意思”?屁股上已經被牛角抵了一下?;仡^看時,兩頭牛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自己套好了車,一頭牛嘴里還費力地叼著花盆的一角,弄的枯枝上那片孤零零的葉子瑟瑟發抖。另一頭?!斑琛钡氐徒幸宦?,似是警示和催促。
老不死矍然驚醒,急在地上抓一把草向著空中撒去,右手掐指,口中默念“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一陣風憑地而起,把那些草卷在空中,遲遲不肯落地。老不死面色大急,額頭的汗都?了出來,嘴里念的更急。還好片刻后那風頭終于偏向東南,披花拂葉地吹了過去,草都落回了原地。老不死暗叫聲好,一甩手就把還被捆著的黃皮姑娘丟上牛車,又伸手從牛嘴里拿過花盆也跳上車去,然后喝聲“走”!兩頭牛便朝向東南發力狂奔,好似兩只正在被獵犬追逐的野兔,一道煙地跑不見了。
一盞茶的時間過后,四道身影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圍攏過來,在老不死剛才停車的空地上聚齊,不一會又是三道身影聚了過來。這幾個人都是一身玄色衣服,收拾的干凈利落,頭上包著黑布,面上也蒙著黑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在星光下熒熒地亮著。幾人交換了下眼神,均表示毫無收獲。為首之人鼻翼張翕,嗅了嗅道:“這里好濃的妖氣,還有些其他氣息,剛剛應該就在這里,可惜被他們逃了?!?/p>
另一人道:“我們只是覺醒的時間晚了些,怎么妖族、魔族都躲著我們,人族應付我們,連先于我們覺醒的護道者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找都找不到?!?/p>
為首之人道:“我們幾人聚在一起,目標太大,容易讓人起疑提前布置。從今天起我們化整為零,分頭打探消息,一年以后再來此地聚齊。中間有什么危險或重大發現,就用通神之法聯絡。”
眾人道聲“好”,便急匆匆散去,也不知道這時老不死已經逃到哪里去了。
更新時間:2025-05-02 17:5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