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六百四十四年，歲在癸丑，齊國濼邑城外。城門剛開，一群人就簇擁著一輛牛車出了城，原來是黃不易帶著一眾仆人，在濼邑東門外送別老不死和夏子。早起無事看熱鬧的也圍了不少，讓城門外與往日比起來熱鬧了不少。
今天的天氣并不好，北邊的烏云遠遠地堆著，隱隱的帶著壓迫感。東方的零碎浮云也很多，把看著有些病仄仄的太陽遮遮掩掩，過了一會太陽竟也看不見了?？罩袥]有一絲風，濕熱的感覺包裹著每一個人，壓榨著大家體內的水分，滲出體外又沾在皮膚上，然后再無處可去，只能用袖子抹了又抹。
看著在低空亂飛的燕子，看熱鬧人群中一個農夫模樣的道：“今這天既悶又潮，燕子又飛的這么低，看看北邊的云彩讓人心里害怕。俗話說‘云彩往南，水沒房檐’，北邊的云要是壓過來，這可是場大雨，估計還不得下個兩三天，你老哥家里的糧、柴可夠？沒有就趕緊回去準備，不然就得挨餓了。這也不是是哪家的傻子，會選這么個時間出門。北邊的云看著遠，一陣風也就到了，風起雨到，散了散了?！闭f完就搖著頭走了。
看熱鬧的人聽了這話，有三五個顧家的，也急急忙忙離開。剩下的都是不怕事的，還是圍著看得起勁?！包S百萬”的大名在城里哪個不知，由他親自送出城的得是什么人物？如果這個熱鬧不親自看一眼，城里茶舍的路邊攤上自己就喪失了發言權，只能跟著別人咦咦哦哦的豈不是失了體面！所以下雨也要看！挨餓也要看！再說這雨也不一定下得起來，世間多少事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平頭老百姓不就是跟著看個熱鬧。
黃不易知道這雨是一定會下的，他行走在這世間這么多年了，還沒有看到過這么兇險的天氣，北邊的黑云中隱隱有著令人心悸的東西，就是他看到這種天氣也只想縮在家里，最好是鉆進地底?？蓭煾笀猿忠?，那他也親自來送。他始終堅信師父是個有大本事的人，雖然長的有些猥瑣。但真正猥瑣的人是說不出這幾天晚上兩人挑燈夜戰完成的書的。這其中的內容太過神奇，讓負責抄寫的黃不易都常常停筆陷入思考，接著就換來師父的一個大腦崩，告誡他這內容是瞎編的，不要多想。師父腦袋里得有多少彎彎繞，才能藏下這么多的東西。
夏子走在老不死身邊，正眼都不瞧黃不易一下。自從那晚打了一架還沒打贏之后，她就把自己關在客房，只有吃飯時才抱著花盆出門。每次吃飯她都要一個人點三桌飯菜，兩桌自己吃，一桌倒進花盆里。撐得打嗝就讓老不死給她用法術消食。黃不易小心伺候，一點都不違拗，老不死卻覺得丟了人，狠狠的放話說不給夏子消食讓她撐死得了。夏子就高高舉起花盆，在廳里大喊，“大家想不想看看快點死這些年攢的寶貝”。一到這時老不死又得趕緊去說好說歹，才能把夏子哄住。這讓黃不易很是懷疑老不死和夏子的關系，這到底是不是真“師姐”?。繋煾甘遣皇前选皫熃恪苯o睡了？還是“師姐”主動睡了師父？這在妖族算不得什么大事，畢竟都是“禽獸”嗎！可是他在世間待的久了，總覺得對于人族還是有些不合適。哎，一條狗竟然擔心起人性的事來。但這種事是萬萬不能問的，只能是“你猜”。
牛車上堆了很多貨物，拉車的兩頭牛心里不悅，但吃了人家幾天的精草細料，也不好說什么。何況這貨物是黃不易白送的，連交貨憑證都給了老不死，只等到了臨淄去市坊交貨，拿到手里的就是錢，什么心都不用操。
離開城門不遠，老不死就站住腳，看看天色，對黃不易道：“送人千里也終有一別，今天天色不好，對你們都有些妨礙，不要再送了?！彼麖膽牙锾统鲆粋€黑漆漆的物事，像是個吊墜，又從身上穿的麻衣上抽出一根麻繩，將這物事系好，掛在了黃不易的脖子上?！斑@東西是用我偶然在棋盤山上得的焦木雕的，還有些用處。你戴著它不要摘?！闭f話間又拿出四葉金符，正是黃皮四杰所化，卻轉頭看向夏子，“天子都不遣餓兵，我們一路風餐露宿帶著這四個東西不合適，今天就先送給你師弟了。作為補償，這一車貨賣了錢都是你的?！毕淖雍吡艘宦?，也不置可否。
老不死把四葉金符放在黃不易手里，附耳道：“養士如飼鷹，飽則飏去，饑則噬主。你是聰明人，知道怎么辦?！彼牧伺狞S不易的肩膀，又道：“不易啊，無論什么時候，無端讓你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別人性命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回去吧，在家里閉門謝客，靜待三日，哪里都不要去！”說罷持鞭上車，夏子也抱著花盆上了車。老不死揮動鞭子，牛車就向東方去了。
黃不易看了一眼師父離去的方向，也沒再停留，就帶著仆人急匆匆趕回家閉門謝客去了。看熱鬧的眾人沒有盡興，“黃百萬”親自送客，怎么都沒些離別酒、思歸曲的嗎？就這么說了幾句話就散了，連些時興的贈別禮節都沒有，最起碼要灑淚而別對不對？那個小姑娘看著長得漂亮，可像個木頭一樣，冷冰冰的像是別人欠了她錢，為什么不表演個一笑傾城？看著“黃百萬”都走了，北邊的天空又的確嚇人，眾人也就一哄而散。
牛車向東邊走了三五里，老不死耳朵動了動，空氣中終于出現了一絲擾動，不再像熱寂后的一片死氣沉沉。他側身望向北方，黑色的云層已經壓過來很多，快要覆蓋了半片天空。北方的遠處，黑的云腳下的云層有些泛白，一片白色梳狀的云氣從天空垂向地面，將天地連接在一起?！坝陹臁敝蠼K于在遠方出現，該來的終究要來了。
北方的天空先是一閃，電就像躍動的銀蛇在云層間閃現，隨后才傳來隆隆的雷聲，像是飛在云層中的巨鼓，從那一頭敲到了這一頭。夏子看到閃電后，眼中閃過一絲驚懼，覆壓在頭頂上的雷聲，讓她更加不適。那聲音好像是敲在心頭的鼓點，鼓蕩著全身的氣息和血液隨著它的節奏振蕩，只要那聲音再發下力，仿佛她的精氣神都會被它剝奪。夏子緊緊抱著花盆，這個看起來臟兮兮的花盆，總是能讓她安心，雖然她知道那只是一個連奶都沒得吃的小不點?；ㄅ柚锌葜ι系娜~子在空氣中微微擺動，似乎在摸索什么韻律，小小的葉苞綠色更濃。
一陣風終于從北方吹來，起先很是溫柔，只是和田野間的植物們招招手。第二陣風就更為迅猛，貼著地面卷起，惡狠狠地要把前進路上的一切都壓倒伏低。第一陣熱烘烘的風滾過后，再接觸皮膚的風變得冰冷刺骨。老不死讓過風頭，伸手掐住風尾，用鼻子嗅了嗅，感受著燥熱又冰冷的混亂氣息。老不死嘆道：“火炎向上，水潤下降，陰差陽錯，故有此象！”他突然仰頭向天，厲聲喊道：“未濟?。∥礉。∥礉。 ?/p>
仿佛是迎接他的挑釁，一道閃電滑過了頭頂的黑云，在云層中編織出迅捷而凌厲的羅網，像是要把世間的一切一網打盡。接著就是一道豎著的閃電，從空中直落于地下，閃著詭異的紅光，把一聲霹靂送到了世間。霹靂的聲音傳入耳朵，給人的感覺不是聽見它，而是看見它在響。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熟知的一切都在眼前按著相同的調子裂開了，這些裂開的聲音匯在一起，告訴耳朵，它就是“咔！”“嚓！”兩個大的出奇的單調的音節。然后，那熟知的一切方才破碎，一切的美好都在零落中灰飛煙滅，再留給耳朵“轟隆隆”的尾音。
夏子已經抱著花盆蜷縮成一團，將頭緊緊抵住車廂的一角，嘴里發出瘋狂的“呀呀呀”聲，抵消著霹靂的沖擊。老不死依舊昂著頭，斜睨著從北方席卷而來的又一陣風。這陣風依舊冰冷，混雜著水氣和塵土氣，這是“雨沫”，那連天接地的雨馬上就要到了。
老不死大喊道：“有孚于飲酒，無咎；濡其首，有孚失是。惡客！你氣勢洶洶地敬酒，我為什么要喝！”迎接老不死的是雨。只一瞬，天地間只剩了雨幕和“嘩嘩”的聲響，其他的一切，就像是湮滅了一樣。雨水打在臉上，已經沒有了雨點的感覺，像是從天而降的河，把水澆到了臉上。雨水排擠了空氣，讓人呼吸困難；雨水遮住了眼，讓人都無法抬頭張望；雨水匯聚成河，讓前行的路變成一片汪洋。拉車的牛卻還很鎮靜，安安靜靜拉著車，趟開湍急的水流，沉默的走在路上。雨水打在它們的后背上，又在肚皮下匯聚，最后像瀑布一樣落到地上的水流里。
雨未止，雷又至。閃電一道連著一道，有的橫飛，有的豎劈，成了雨幕中舞動的匹練。雷聲密集的連在了一起，形成一片隆隆的響云，援應著嘩嘩的雨幕。一只螻蛄艱難地爬上了被水淹沒了一半的粟秧尖，顫抖著向天空舉起了一只手刀。下一刻，一道電芒掠過，它就化為了飛灰。一條大魚在渾濁的水中躍起，把尾巴甩向空中，閃電也找上它，把它變成了焦炭。一只錦雞劃開雨幕站上了樹枝，伸長脖子吼著“咯咯咯”，叫聲未停，大樹就和錦雞一起被閃電劈碎。一只又一只的蟲豸在疾風暴雨和雷鳴閃電中毀滅，又被雨水洗去了存在過的痕跡。
“貞吉，無悔；君子之光，有孚吉。”老不死的聲音又在雨幕中響起，“不要欺負那些小東西，來找我??！”他的聲音壓住了雷聲，直刺向空中濃厚的黑云。云中仿佛有模糊的影子一閃，一團球形的閃電就從空中直射向牛車，在雨幕中劃開一條通道，留下蒸騰水汽形成的尾跡，又很快被雨幕吞沒。
“曳其輪，貞吉！”老不死的喊聲又起，“老伙計，來了，接?。 眱深^牛忽然立住了腳。老不死的鞭子揮起，隔斷雨幕，輕松的就像熱刀子劃過牛油，鞭稍直立，狠狠地插進了球形閃電之中。
“轟隆”的聲音響的如同山崩地裂，世間的一切仿佛都停滯死寂了，只有球形閃電衍射出的電光，把世界映成了一片白。以牛車為中心，周圍十丈之地的雨水瞬間化為了汽，形成一個半球形的霧團。電光順著鞭稍而下，覆蓋了老不死全身，老不死全身泛起金光，隔絕了電光。無處可去的電光在牛車上亂竄，卻躲開了抱著花盆縮作一堆的夏子。最終，電光終于順著車轅發現了拉車的牛，急急地奔了過去，甫一接觸牛身，卻像見了天敵，想要掙扎逃跑已然來不及，只來的及在牛毛尖上閃一閃，就寂寂無蹤。電光消失，雨水又迅速填補了空間，用嘩啦啦聲抹平了剛剛發生的異象。兩頭牛默不作聲，繼續拉車走路。
雨還大，雷聲和閃電卻一下子少了。老不死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又大喊起來，“濡其尾，吝。這世道，忍著，讓著，卻活的不如一條狗。老伙計，剛才來這么一下，是不是覺得心里痛快多了。動動鞭子，真是渾身舒坦?。 北拮佑指吒邠P起，在雨中甩出啪的一聲脆響，從鞭稍中甩出不少嘶嘶躍動的閃電，像是隱在暗處時時準備暴起傷人的蛇。
這時雨也小了一些，讓人能夠睜眼觀察周圍的景象。雨水已經淹沒了原野，連粟秧也差一點都沒了頂。高的秫都被風吹倒了，一順地向南面伏了下去，大半截都泡到了水里。路面的水和田野里的水已經連成了一片，如果從空中看下來肯定是混濁的一片汪洋。只有兩頭牛拉著車，像是乘風破浪的船兒，在陰沉的天空下淋著綿綿的雨，慢慢前行。
更新時間：2025-05-02 17:2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