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六百七十五年,歲在丙午,楚國息地,山下村。一輛牛車在夜色中從大路上轉過來,走上了進村的小路?;鸢焉侠υ闹鹬镆呀浛煲急M,只剩下幾綹微弱的火苗,舔舐著中間已經燒得焦黑的木棒,在寒夜的冷風中瑟瑟發抖。趕車的老人蜷縮成一團,連鞭子都懶得揮舞,任憑兩頭瘦牛憑著回家的直覺趕路。
牛車在小路上顛簸了幾下,車軸發出吱吱的摩擦聲,慢慢走進了村內。伴隨著火把的最后一簇火焰熄滅,牛車忽然在一處院落前停下了。老人仿佛從夢中驚醒一樣,自言自語道:“啊,到了。”
老人跳下車,抖了抖身上的塵土,打開了院落的籬笆門,又牽著牛把車趕了進來。他把牛車停穩撐好,把橫木從牛身上解開,把它們拉到院中的茅棚下,取出一捆干草打開扔給兩頭牛,由著它們自己去吃。
老人拿著趕牛鞭子,來到籬笆門前,剛要關門,忽然又揮手將長鞭一甩,鞭稍蕩過土街,直飛入黑黝黝的巷口,好像纏住了什么。老人將鞭子用力一扯,一條大黃狗被鞭稍卷著,被從巷子里拖了出來。
大黃狗剛要呲牙,已經被老人一把抓住了后頸上的毛皮,提著進了院子。這狗還待掙扎,四肢卻使不出力氣,狗臉上的兇氣也散了大半,只剩下惶恐和喉嚨里發出的嗚咽聲。
老人拎著狗進了屋子,里面黑洞洞的一片凄冷。他走了幾步,摸出竹筒,用嘴咬去塞子,把竹筒向下一頃。幾顆火星飛出,落在下方的茅草之上,先是冒出幾縷青煙,然后一陣風拂過,就哄的竄出了一股火苗。
火光照亮了四壁,除了土墻上釘著幾個木撅子和映上去的影子,并不比黑暗時多出什么東西,畢竟黑著時還有遐想。老人看了看從梁上吊下來的鍋,只有一層黃土,不由得的喃喃道:“得弄點什么東西吃啊?!?/p>
當老人的目光和大黃狗視線相對時,大黃狗不由得渾身一激靈。老人不由得笑道:“你這小妖還懂得人話?放心吧,今天不吃你,但你得聽話,去一邊臥著?!闭f完,他竟然真的動手將大黃狗放在了地上。大黃狗得了自由,耳朵和渾身的長毛剛要立起,犬牙露出一半,兇狠的嗚嗚聲將將從喉嚨冒出,就被老人在狗頭上屈指彈了一下。大黃狗渾身一顫,好似被電擊中,立刻偃旗息鼓,垂耳低頭地俯低身體一步步倒退著挪到角落里趴在那里。
老人從陶甕里舀水洗了鍋,又從另一個陶甕里摸索著挖出半瓢小米倒進鍋里,用水洗了洗,又加了半鍋水,就把鍋掛在火堆上煮了起來。老人又走出屋外,從牛車上扯了幾根柴下來,進屋放到火堆里。那火一下子就旺了很多,火焰舔舐著鍋底,將陶鍋里的水煮沸,翻滾著卷著米粒在鍋邊上起起伏伏,使蒸汽高高騰起,直沖到屋子的茅草頂上。
忙完這些,他終于在大黃狗身邊坐了下來,伸手從衣襟里掏出了那幾枚銅刀幣,在手心里掂了掂,自言自語道:“哎,齊國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了,田氏的刀幣竟然到處流通,這齊國早晚會被他們拿了去?!闭f完,老人就盯著火堆發起了呆,仿佛火光將他帶往了另一個世界,幾場大火糾纏著籠罩了他的記憶。
大黃狗見老人不言不動,就慢慢起身準備溜出去。可它剛剛走了兩步,就一不小心踏上了老人的趕牛鞭子。一只干瘦的手從后面抓住了它的尾巴,老人的聲音隨之傳來,“小妖,回來趴好,一會給你粥吃?!贝簏S狗只好乖乖就范,被老人拉回到身邊。
這回老人沒有再發呆,而是伸手扯起大黃狗身上的長毛,慢慢地捻了起來,將一撮長毛捻成一條繩子似的,然后拿起一枚銅刀幣,系到了狗毛上面。然后他又重復同樣的動作,不一會幾枚銅刀幣都到了狗的身上。
老人忽然撫手哈哈大笑,邊笑邊道:“你這條土狗變成了齊狗,還是一條有錢狗,這樣你到村里去轉,母狗們肯定喜歡,沒有誰再會說你是喪家之犬?!崩先诵χχ鋈挥謫鑶杩蘖似饋?,邊哭邊道:“你這老狗,被人捉了去,剝了皮吃了肉也好,省的做這喪家之犬?!贝簏S狗看著老人,不禁覺得悚然,這老人笑得莫名其妙,哭得也莫名其妙,現在最怕的就是他突然拿出一把刀。
哭聲戛然而止,老人沒有去拿刀,而是去墻上的木架上拿了兩只大陶碗。他把火上的陶鍋取下放在一邊,稍涼了一會,就端著鍋把粥倒進了兩只碗中。老人自己取了一碗,把另一碗推給了大黃狗?!傲酪幌略俪?,別燙了你的狗舌頭”,老人說著,自己卻轉著碗喝的呼嚕嚕響,“等下吃了我的飯,還有件事要你幫忙?!?/p>
大黃狗似乎歪著腦袋思考了一會,就低著頭去舔碗里的粥,只舔得噠噠的響,聲音都蓋過了老人的喝粥聲。很快,一碗粥被大黃狗舔的干干凈凈,它舔著舌頭,歪著頭意猶未盡的看著鍋里。
老人放下碗,笑罵一聲“貪心不足”,就又端起鍋,給自己碗里添了一點粥,剩下的大半,全都一股腦的倒進了大黃狗的碗中,于是一人一狗的喝粥聲又在屋內響起。
吃畢放下碗,老人撫了撫狗頭,說道:“小妖啊,從明天開始,你要在這村里待上十幾天,先不要出去亂跑。我在屋里給你留點吃的,你就不要出院子了。”大黃狗在飽腹感的充實和火堆溫暖的撫慰下已經有點昏昏欲睡,不由得將頭點了點。
老人大喜道:“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就知道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了,今天先休息,明天再談正事?!?/p>
老人又給火堆加了些柴,就抖開一捆茅草躺下去,伴著睡眼朦朧的大黃狗,在火堆旁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大黃狗的眼睛還沒睜開,一只粥碗已經放在了它的面前。它想靠近伸舌頭去舔,卻覺得有些奇怪,舌頭好像短了一些。于是它挪動前腿想離粥碗更近些,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前爪竟然已經變成了兩只手。它嗚嗚叫著要跳起來,不小心右腳卻踩上了左手的袖子,噗的一聲又跌在地上,下巴直砸進了粥碗里,又被燙了一跳,四肢在地上胡亂撲騰,一時竟然站不起來。
終于,一只干瘦的手拉住了大黃狗的后衣領,把它拎直了放在地上??墒堑鹊竭@手一松勁,大黃狗又佝僂下去四肢著地。老人笑罵道:“狗東西果然做不得人,讓它站著它偏要趴著,真可惜頂著我的面皮,卻弄成了個人模狗樣?!?/p>
老人把大黃狗又拎到一只裝滿清水的陶盆跟前,說道:“趕緊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把臉上的粥洗洗,還得快些吃飯?!?/p>
大黃狗在陶盆里沒再看見狗臉,卻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那個老人的樣子,只是臉上、胡子上沾著粥,粥上又沾著茅草和灰土。它伸出右手,試著動了下五指,卻還好用,就用右手沾著冰冷的水,把臉上胡子上弄干凈。然后就兩腳用力,晃悠悠的站起來,慢慢地踱了兩步。大黃狗的心已經由慌亂到疑慮,現在卻又變得興奮。它激動地張口大喊幾聲,卻發出長長的嗚嗚聲。
老人在大黃狗頭上打了一下,說道:“你這小妖現在就是徒有其表,還混不成人樣,想做人,你要學的還多。別叫了,先來吃飯?!?/p>
大黃狗學著老人的樣子,坐下端碗喝粥,還試著用右手擺弄筷子,這好像也不難,但它不能說話,開口后還只會嗚嗚地叫。
老人嘴上嫌棄,實際上卻不厭煩,吃完飯后任由大黃狗手忙腳亂地收拾鍋碗。待它收拾好,就指指墻角道:“那里有不少竹簡,是我用心語寫得,你這狗東西自然不識字,但心語不用讀,等我給你開了竅,你看了就能理解,但是要會還得慢慢練?!?/p>
環顧了下屋子,老人說:“一會我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這里就送給你了。你在這里待夠半個月,去留也由你自便?!?/p>
看著大黃狗呆呆的樣子,老人不由得嘆口氣道:“挑挑揀揀,誰知最后錯付給了傻狗?!彼斐鲇沂质种?,念道:“往之惘惘,忘之妄妄,罔!網!望!”接著便把食指直直地按在了大黃狗的額頭上。大黃狗眼神一時迷惘起來,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動。
等到大黃狗清醒過來,老人已經把車上的柴都卸下堆在了院子里,牛車也已經套好。大黃狗急忙從屋內向外跑,從黑洞洞的空間進入白亮亮的世界,陽光把眼睛刺得閃了幾閃,它不由得打了幾個噴嚏,但最終還是成功地在老人身前規規矩矩站好,結結巴巴地叫了聲:“師父”。
老人沒有答應,說道:“亂叫什么師父,你現在還是我的樣子,哪有自己收自己做徒弟的。相逢是緣,不知福禍。屋里的粟米,你盡可以吃。屋外的柴,你盡可以燒。那些竹簡,你也盡可以看。等到你要離開時,這些也都任由你處置。遇到事時,記得先保住自己的狗命?!?/p>
老人趕著牛車出了院子,又對著在籬笆門前站著的大黃狗說:“這半個月,你不要出這院子,沒事多看看竹簡,知識改變命運啊!”說完,便甩一下長鞭,吆著牛出發。走的遠了,他又回頭看下那個院落,心里不由的默嘆道:“能改變嗎?”
老人趕著牛車出村,正是對著太陽的方向。太陽升起的并不高,將牛車的影子拉得老長,拖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跳躍著??諝庵械暮膺€沒有褪盡,一層薄霧低低地籠罩在田地中,麥苗披著白霜伏在地上,在一片片井田中染出簇簇白色。原野里寂靜的很,也荒涼的很,天空連一只飛鳥也沒有,只聽得到牛車的吱扭聲。老人依舊瞇著眼睛縮成一團,臉上和身上的黃土也似乎也沒比前一天少多少,手里的鞭子隨著牛車的晃動起伏,卻懶得費力氣去甩鞭趕牛。
終于,牛車換了一個方向走上了官道,向著遠處的群山走去。太陽高起來,空氣中也有了些溫度,老人似乎受了感染,竟咿呀呀唱了起來:
日灼灼出東方兮,暖我弊衣。轂啞啞和輻輳兮,遺我新曲。駕牛車騁無極兮,及山下之地?;诵沃鹨娮R兮,誰家之智。時逝百年迅且急兮,繼而往者有幾?尋其根失其果兮,墮盤中之謎。老而不死謂之賊兮,惜乎哀哉!痛乎哀哉!嗚呼哀哉!
太陽越升越高,老人的歌聲卻小下來,一聲甩鞭在牛頭上響起,老人喊一聲:“老伙計們,時間緊迫,路遠山高,你們還是得走快些?!庇谑桥\嚨闹ㄅぢ曌兊酶?。
九日后的早晨,老人趕著牛車終于走進了山腳。這里終于見了些樹木,卻不是松柏這些常綠樹。樹上的葉子已經落光,光禿禿的枝干在頂上交織,卻不影響老人趕著車在林間小徑中穿行。木制的車輪碾過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倒是把吱扭聲遮蔽了一些。
老人趕著車剛走近一處山坡上的平臺,一大團黑乎乎的物事突然從頭頂直直的朝著牛車砸下來。老人卻不慌張,手中鞭子一抖,鞭稍就打在了那物事之上,砰的一聲散開了一片。原來那是一包落葉,在空中散開后紛紛揚揚落下,將老人和牛車全都籠罩起來。
一道黑影忽然從路邊躍起,一揮手就是三柄飛刀向老人射來,然后黑影空中折身,向后翻去??墒勤s牛鞭卻比他更快,黑影的身子只折了一半,便已經被鞭子卷住,將黑影頭下腳上的捆做一團,直向地面砸過去。等到黑影的頭離地一寸左右,鞭子忽然停住,鞭身直挺挺的像根竹竿似的,把黑影叉在那里不動了。老人笑罵聲傳來:“眉間尺,你長能耐了,還學會了偷襲?!?/p>
那黑影這才出聲,聽聲音卻是個小孩子:“老不死,你快把我放下來,大人欺負小孩,你不要臉。”
老人還是扯著鞭子不松手,說道:“我是最不要臉的,要不怎么叫老不死。換個別人來,還不被你三刀扎上六個洞口,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這樣倒著也不錯,讓你學聰明點,沒事別惹老頭,人老成精,你吃的虧還少。”
黑影說道:“知道扎不死你我才試試手,換作別人來我才懶得理他。你不知道我煉制這三把飛刀用了多少功夫,這周圍村子的童子尿都被我收完了,才剛剛夠淬火用的。看你接得很輕松,我得換些別的尿試試。”
當啷啷幾聲響,那幾柄飛刀被老人扔到黑影頭頂的地上,嫌棄道:“怪不得有股尿騷味,你就不能好好的學學煉器。說正事,你娘在哪里?”
黑影反駁道:“你這老不死懂什么煉器,天才的創造你怎么會看得懂。我娘在坡上的屋子里,放我下來,我帶你過去?!?/p>
老人輕輕把鞭子一抖,眉間尺就借勢一翻,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落地后,他急急忙忙把三柄飛刀撿起來放在腰間的鹿皮袋里,這才對老人說:“老不死,你跟我來吧。”
眉間尺身高有三尺多些,一副五六歲孩童的模樣,長的唇紅齒白,眉目俊朗,穿一身單麻衣,赤著雙腳,一頭紅發分外引人注目,在頭頂彎曲盤繞,像是頂著一團烈火。兩道紅眉也氣勢洶洶,在眉心連在一處,又打著旋向上長,好似腦門上竄起一股火苗。
老人趕著車跟在眉間尺身后,不由得打趣說:“眉間尺,人說眉之心乃心之苗,眉心開闊則心胸闊達。你娘給你起這個名字是想讓你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人物,你怎么能長成這樣,眉心都長滿了,在這周圍村里亂跑,沒人被你嚇到?”
眉間尺卻不生氣,頭也不回地說道:“就你老不死的事多,我想長什么樣就長什么樣,誰看我不爽就打到他爽。這次收童子尿,我把寶劍一亮,那些小娃還不得乖乖地交出來,還有不少大人想給,我怎么會給他們機會?!?/p>
老人失笑道:“你又偷你娘的寶劍去嚇人,前幾次的打還沒挨夠?”
眉間尺不以為意,縱身一躍就跳上了牛車,在老人身邊坐下,說道:“男子漢挨幾次打算什么,越打越結實?!彼曇艉鋈恍×耍袂橛行┞淠?,“最近娘打我的力氣小了,越來越不疼。”
老人的神情也沉寂了下來,剛才見到眉間尺時舒展開的褶皺又慢慢縮了回去,還好那會笑了幾笑,將滿臉的黃土抖落了不少。
“前面就到了?!泵奸g尺說了一聲就飛身躍下了車,飛奔著朝著大樹下空地上一間孤獨的小木屋跑去,邊跑邊喊:“娘,老不死來了?!?/p>
木屋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走出門來。眉間尺飛撲上去,抱住那個身影道:“娘,老不死來了,咱們是不是又要搬家?”
老人朝著那個身影招了招手,道:“莫娘子好?!?/p>
那個身影是個容貌姣好的女子,眉眼間透出一股英武之氣,一頭秀發用帕子包住,露出來的發梢竟全是白色。她身穿麻衣,背著一個獸皮包袱,包袱上斜插著一個木匣。她對老人躬身施禮道:“前輩好。”然后又低頭對眉間尺道:“是啊,我們又要搬家了,只有前輩爺爺不嫌你淘氣,每次都來接你?!闭f著,拉著眉間尺輕輕一躍,就來到了老人的牛車上。
老人揮動鞭子,趕著牛車就走。眉間尺卻跳到車尾,對著那間木屋喝一聲,就吐出一顆火球,霎時間打中屋子,一下子就畢畢剝剝燒了起來。老人皺眉道:“眉間尺,你隨便放火,不怕把山都燒了?!泵奸g尺滿不在乎,“我放的火,想讓它燒到哪里就燒到哪里。”說話間,整座木屋轟然坍塌,很快就化作灰燼。眉間尺打個響指,叫一聲“滅!”那火倏地一下就滅了,連煙都熄了,木屋周圍的草和屋頂的樹枝卻枯黃依舊,沒有一點煙熏火燎的痕跡。
眉間尺拍著胸脯,對著老人炫耀道:“老不死,你看怎么樣?是不是說到做到。”老人翹起左手大拇指道:“好手段!”眉間尺不由得哈哈大笑,滿頭紅發和糾纏的眉毛都跟著抖了起來。莫娘子訓斥道:“眉間尺,怎么和爺爺說話的,還不把自己的頭發遮一下。你這一笑引了人來,又要跟著我們看稀罕?!泵奸g尺和母親卻不犟嘴,伸手從自己的鹿皮袋里扯出一塊麻布,展開向自己頭上一蒙,就一下子蓋住了全身,好像一朵只見傘蓋的蘑菇。這“蘑菇”還在抖個不停,想來眉間尺受了老人的夸獎,忍不住滿腔喜意,還在那里暗暗發笑,只是聽了母親的話,只好強忍著不敢發聲。
老人不再去逗眉間尺,卻轉頭對莫娘子說:“聽眉間尺說你最近打他都不像以前疼了,他不開心。你們軒轅氏管起孩子來最是不講情面,你打娃的力道變弱,是不是傷勢又發作了?”
莫娘子沉默了一會,答道:“多謝前輩關心,莫邪能活到現在,都是前輩所賜。最近仙道之力在體內又蠢蠢欲動,有些壓制不住?!?/p>
老人道:“當年你和干將在荊山鑄劍,以本源之火煉化首山銅精,鑄劍將成之時卻引動仙石封印,先受封印逸散之力沖擊,又遭卞和偷襲,可惜干將身為祝融座下二弟子,竟在荊山隕落,令人痛心?!?/p>
莫娘子面露戚色,聲音略帶顫抖,“雖然因鑄劍耗了大半實力,若不是為了護住我,干將怎么會把卞和那個仙道嘍啰放到眼里??上贿呉獮槲业钟庥≈Γ贿呥€要化解卞和的殺招。最后為了我和肚子里眉間尺,只能借莫邪劍引燃本源之火,送我逃出封印之力逸散沖擊的范圍,又迫退卞和??伤约簠s形神俱滅,化為一朵焰火消散在這天地之間。”緩了一緩,莫娘子的聲音漸漸平靜?!白詈筮€是多虧前輩路過,幫莫邪隱去行蹤,又助我壓制仙道之力的傷害,安排隱居之所,我才能順利生下眉間尺,還把他帶到這么大?!?/p>
“我一定會殺光那些仙道嘍啰!”車廂里麻布下傳來眉間尺冷冷的聲音,雖然稚嫩卻殺意十足。
“這事還輪不到你這個小不點管。還殺光,你以為他們是村子里的土雞土狗。你現在要先把你娘照顧好?!崩先藫]了一下鞭子,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做人的憾事。我們先去找個高手把你娘醫好,總這樣治標不治本也不是個辦法?!?/p>
莫娘子倒也沒有客氣,對老人說:“還要麻煩前輩,莫邪無以為謝?!崩先撕呛切Φ溃骸澳阋x,就讓眉間尺多叫我幾年老不死?!?/p>
沒等莫娘子說話,眉間尺就在麻布下喊道:“老不死,你要是沒吹牛,真找人治好了我娘,我喊你一萬年老不死?!?/p>
老人又笑,“還說我吹牛,你許的愿也大。日升月落,滄海桑田,哪能熬得過一萬年。不過我這次要找的人有些古怪,你到了那里可要老實點?!?/p>
眉間尺“哼”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一時間沒有人再開口,牛車行在寂靜的山路上,吱扭聲在空谷荒林間回蕩,更添清幽寂寥。越向山里走,荒草林木越是繁密,山路掩映其中忽隱忽現,路也土石交雜,凹凸不平,更加上時不時出現一道陡坡,讓牛車仿佛成了波濤洶涌大海中的一葉小舟,在山路上起伏不斷。車上的三人很是淡定,老人和莫娘子各自想著心事,眉間尺還坐在麻布之下,像一朵靜悄悄的蘑菇,只有兩頭牛慢悠悠的爬坡過坎,從一處處看似不可能通過的山路上走了過去。
牛車從清晨走到傍晚,在山林谷間跋涉盤旋,終于在西邊天空還有一抹艷紅時來到了一座山谷之前。這座山谷東西走向,谷口落在西邊,長滿高大的松樹,將山谷掩映其中。其中有兩株大松樹高有十丈,在谷口左右呼應,好像兩個巨樹將軍護衛著山谷入口。兩株樹上離地兩丈左右的高度,各刮去一丈長短的樹皮,留下白白的一段,各寫有三個大字。左邊樹上為“金蘭山”,右邊樹上為“桃花莊”。字色赤紅,轉圜圓潤,隱隱透出一絲嫵媚之意。
眉間尺已經扯下了頭上的麻布,看著那兩株松樹發呆。他并不認識樹上的字,卻說道:“老不死,我怎么看到樹上好像有幾個比娘還好看的女人在跳舞?讓我放把火看看有什么古怪?!?/p>
老人笑罵道:“不認字就歇著,別調皮,那幾個字你惹不起。”說著揮鞭甩出一聲炸響,大喊道:“息夫人,故人來訪,多有叨擾?!北阙s著牛車從兩樹間的小路向谷內走去。
莫娘子一手按住眉間尺肩膀,示意他安分噤聲,一手已經把背后的木匣取下放在身前。一股威壓從山谷中噴涌而出,瞬時就如潮水般掃過牛車,又向谷外奔騰而去。這威壓并不強悍,卻帶著不可抵御的穿透力,似乎可以看穿一切,感知一切,來時欣然,過后闌珊,使山谷仿佛變成了退潮后的沙灘,并沒有裸泳的美人讓人興奮,只留下難以言表的寂寞。
老人好似并不受影響,兩頭牛的腳步也很穩健,很快就驅車走過了松林。谷里豁然開朗,卻又滿眼都是樹木。這些樹都不甚高,只有八尺有余,枝丫橫生,每株樹的占地卻很廣,有三丈方圓。這些樹都是桃樹,生的蒼勁有力,雖然此時不見花果樹葉,卻也不由得讓人想往春日花開時的景象。小路進了桃林,卻不再直來直往,而是繞林轉圜而去,忽直忽曲。老人喝一聲“從來出來,到去處去”,便信韁由牛,不再管它們。
眉間尺耐不住寂寞,一下子就竄上了老人的肩頭,站在老人肩膀上將視線越過樹頂向谷內望去,遠遠的只見樹林中間有一座宮殿樓閣燈火通明,在已經圍攏來的漆黑夜色中分外惹人注目。
莫娘子呵斥道:“眉間尺,你太無禮了,趕緊從爺爺身上下來?!?/p>
眉間尺“哦”了一聲就從老人身上跳下來,說道:“老不死,樹林中間有座亮亮的大房子,看著不遠。別跟著這磨蹭牛繞圈了,咱們從樹頂飛過去吧?”
老人道:“這世間事,看得見,摸不著;覺得近,走時遠。你還是莫急,老馬識途,老牛識得嫩草,且坐車,且坐車?!?/p>
眉間尺不服氣,還待說些什么,一道琴聲忽然從桃林間響起,起初聲音很小,好似春風拂過抽芽嫩草時的竊竊私語;慢慢又變大,好像積雪初融時戀戀不舍的依依惜別;忽然卻又拔高,宮角交織,徵羽相爭,變成過年走親戚留禮品時的場景,大呼小叫,拉扯糾纏不清;就在音愈高,調愈亂,一曲難圓之際,一道歌聲悠悠升起,將一切紛亂散去。
“人非人,魔非魔,隨夜來,逐星去。都往那九霄瓊瑤,誰戀這庸常世界?尊者覆水易兮,芻狗何為船?紅塵跌宕數十載,醒睡眴目間?!?/p>
琴聲渺渺,歌聲也裊裊散去,牛車忽然像被一股大力拉扯一般,直奔山谷中間的宮殿而去。沿路的桃樹當車披靡,紛紛像潮水一般退到車的兩側,待車過后又合攏到原位。眉間尺嘴上不說,心下卻叫一聲好,更平添了幾分對唱歌之人的好奇。
更新時間:2025-05-02 17:2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