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天還沒徹底亮透,徐景行就被窗縫里鉆進來的寒風給凍醒了。
他縮在看不見棉絮的薄棉被里打了個哆嗦,聽著土坯房外頭枯樹枝刮擦瓦片的聲響,后槽牙咬得發酸,這風里竟裹著股鐵銹味兒,讓徐景行下意識就運用了自己才到手沒多久的天氣感知這一技能。
然而這一用嚇了他一跳,很明顯,這是有大暴雪即將降臨的征兆。
“隊長!我有事找你。”徐景行裹著補丁摞著補丁的藍布棉襖,沖進大隊部時,老支書正蹲在條凳上卷煙葉,土墻上糊著的舊報紙被穿堂風吹得嘩啦啦響,紅漆剝落的‘農業學大寨’標語下頭,鐵皮暖壺嘴正冒著稀薄的白氣。
“慌慌張張像什么樣子!”大隊長張德貴眼皮都沒抬,粗糙的手指頭捻著煙紙,“你小子,怕是又想偷懶不想出工吧?”
徐景行聞言,無語的抹了把自己凍紅的鼻尖,指甲蓋里,還嵌著一絲昨兒幫忙修水渠沾的泥:“隊長,今兒晚上要下大雪,得趕緊把隊里的牲口棚加固,不然一準被雪壓塌?!?/p>
“扯淡!”張德貴突然站起身,后腰一下子就撞上掉了漆的辦公桌,搪瓷缸蓋子在桌面上跳了兩跳,“打五八年修水庫那年算起,咱們這地界就沒見過鵝毛雪!你當這是你們上海吶?”
外頭傳來生產隊上工的敲鐘聲,當當的震顫混著北風在屋檐下打轉,徐景行被人質疑也不氣餒,畢竟隊長話說的很對,張家莊隸屬華東地區,這里確實少有鵝毛大雪。
徐景行手指攥著棉襖下擺,輕輕摩挲,指節在粗布上狠狠劃過,“隊長,我下鄉前在學校學過一些淺顯的氣象知識,外面那云頭壓得太低了,東南風轉西北風,最多只要三四個鐘頭……”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讓張德貴揮手截斷了,老支書也是,把卷煙往耳朵上一別,抓起墻角的鐵皮喇叭往外走:“二隊三隊的勞力都給我去南坡挖溝渠!徐知青,你要是還有空在這跟我們扯閑篇,就去幫三隊的劉寡婦家糊窗戶紙!”
徐景行聽了,心里閃過一絲無奈,卻也沒在繼續解釋什么,他之所以來通報即將要下暴雪的消息,也只是想改善自己當知青時在張家莊的生活待遇,至于別人信不信,他也言盡于此,說到底,他也只是個普通人,還沒修行到舍己為人的地步。
當日頭爬到老槐樹梢的時候,徐景行正踩著梯子往窗欞上貼最后一條報紙,沒辦法,老支書都發話了,不管他原先的活干沒干完,最好還是得來三隊幫劉寡婦家糊窗戶紙。
劉寡婦家的小丫頭,站在一旁踮著腳給他遞糊窗戶紙的漿糊,忽然指著他的褲腿驚嘆道:“徐知青,你腿肚子打擺好嚴重啊,你是怕高嗎?”
徐景行這才發覺自己膝蓋抖得止不住,這不是因為怕高而是太冷導致的,甚至后脖頸上針扎似的麻癢順著脊梁往下竄,明顯就是要變天了。
這番變化,讓徐景行抬眼,而后他望見西邊天上灰白的云層正翻卷著壓過來,活像誰打翻了裝有灶膛里草木灰的麻袋一般。
這一發現實在太驚人,讓徐景行加快了幫劉寡婦糊窗的速度,等糊完所有窗戶,他快速爬下梯子,背起背簍外出收割牲畜能吃的枯草,跑過曬谷場時,晾著的玉米棒子被風吹得簌簌發響,有幾個還被吹得砸在他肩頭,在他本就不怎么干凈的襖子上留下痕跡。
當大隊部鐵門哐當一聲撞在磚墻上時,張德貴正對著溫度計揉眼睛,老式溫度計的紅柱子眼瞅著往下掉,玻璃管外頭還結上了一層白霜。
“十二點時還有十二度左右,這才兩個鐘頭......”老支書后脖頸的皺紋都在哆嗦,外頭的大隊養的用來看糧的土狗突然狂吠起來,緊接著就是張壯家媳婦扯著嗓子喊自個孩子回家的聲音。
張德貴一看情勢不好,一把扯下墻上的銅哨,腮幫子上的咬肌鼓了又鼓,而后沖著大隊里的廣播大聲喊道:“全大隊民眾請注意!全大隊民眾請注意!今晚有暴雪,抄家伙加固屋頂,各大隊里的牲口棚也不要忘了去加固!”
張德貴這個大隊長,足足喊了三遍才停下,當暮色壓下來的時候,雪子砸在徐景行快要凍裂的手背上,此刻,他正背著一背簍枯草往張家莊的牛棚走去。
等他走到牛棚時,雪子下得越來越密,打在臉上像撒鹽粒子一般,徐景行放下背簍,而后努力抖掉自個身上堆積的雪粒子,這么冷的天,要真打濕了衣服著涼了,哪怕他有寶瓶珠子加持也少不得要大病一場。
等徐景行給牛放好草料返回知青所時,就見大隊長張德貴家的大丫頭,挎著個蓋著藍布的竹籃深一腳淺一腳的也往知青所而去。
“徐知青,你來的正好,這是我媽熬的姜湯,這一罐子,正是你們知青所的分量,你正好帶回去,讓大伙喝了暖身子!”
到了后半夜,鵝毛大雪直接下瘋了,張德貴無法安心睡覺,蜷在隊部值班室的火盆邊烤火,同時扒拉幾個放在炭火里的紅薯。
“還記得鬧饑荒那年,還是老書記你帶著我們上山剝樹皮填肚子?!睆埖沦F突然開口,火星子直在他的棉鞋底上蹭,“要是那會,也有人能看出天時大變......”
他話還沒說完,就讓外頭‘哐當’一聲巨響給打斷了,兩人沖出門時,正看見張家偏房的茅草頂塌了半邊,雪地里一下子呼啦啦涌出十幾號人來,有的拿鐵锨有的拿扁擔,在雪光下泛著隱約的青光。
“戴穩帽子!”張德貴把狗皮帽子拍在老支書他頭上,力道大得差點把人拍進雪堆里,老支書戴穩帽子后,扭頭就朝人群吼到,他那還很顯中氣的大嗓門震得樹梢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散落,“二愣子,你難道還真是二愣子不成,快拿油氈布將糧囤給苫上!”
大雪直到天亮時才漸漸停下,忙活了一晚上的人一個個都累癱了,恨不得直接坐到地上,棉褲也差不多凍成了冰鎧甲。
張德貴拄著鐵锨,見雪停了,心里總算放下了一塊石頭,老支書的手,在晨光下顯得抖得很厲害,不知他是被凍著了還是昨晚累的。
更新時間:2025-05-02 15:3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