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水1960年霜降后的第五天,槐樹洼的老井翻了紅。晨霧還沒散盡,
張嬸就挎著補丁摞補丁的藍布圍裙出了門。竹編的木桶在她腰間晃蕩,桶沿包漿厚實,
是隊里按工分配給每戶的打水家當。井臺邊的老槐樹落盡了葉子,
枝椏像瘦骨嶙峋的手臂戳向鉛灰色的天空,樹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網。
轆轤轉動的"咯吱"聲在寂靜的村里格外清晰。張嬸哼著走了調的《南泥灣》,
絞到第三圈時突然感覺不對勁——木桶沉甸甸的,像是拴住了井底的石頭。
她弓著腰正要使勁,忽見水面漂著層稀薄的血色,起初以為是朝霞映的,
可再看那紅色竟在慢慢擴散,像被揉碎的豬肝化在墨水里。"媽呀!
"木桶"咣當"掉進井里,驚飛了槐樹枝頭的寒鴉。那鳥撲棱著翅膀掠過張嬸頭頂,
尾羽掃過她后頸,驚得她踉蹌后退,撞翻了石臺上的搪瓷水瓢。水瓢骨碌碌滾進雜草叢,
露出底下幾簇枯黃的狗尾草,莖葉蜷曲著泛出焦黑,像是被滾水澆過。消息傳到生產隊部時,
我正在幫王會計核計秋糧分配表。土坯房的窗戶糊著舊報紙,
油墨印的《人民日報》社論在風里嘩嘩作響,煤油燈的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
晃得像皮影戲。李隊長的旱煙袋"砰"地磕在桌面,震得算盤珠子亂跳,
煙鍋里的火星濺在分配表上,燒出幾個焦黑的小洞。"都去看看!
"他扯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汗,古銅色的臉膛繃得發亮,"把井圍起來,別讓娃們靠近。
"作為抗戰時期入黨的老黨員,他最見不得封建迷信,但聲音里還是帶了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井臺周圍已經圍了七八個老漢,棉襖上落著草屑,鞋底碾著枯黃的槐葉沙沙作響。
我擠到前排,看見井水呈暗褐色,水面漂著幾尾翻肚的鯽魚,魚鰓張合間滲出細血絲,
在水面劃出淡淡的紅線。王老漢蹲在井邊,用竹竿戳了戳水面,漣漪蕩開時,
井底隱約浮出些白色絮狀物,像團泡發的棉線,隨著水波輕輕晃動。"怕是沖撞了井龍王。
"張嬸躲在人群后,手緊緊攥著圍裙角,指節泛白,
"上個月老李家老二往井里扔了塊餿窩頭,我親眼看見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后淹沒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封建迷信!"李隊長啐掉煙屁股,靴底碾滅火星,
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響,"去年公社挖水渠,不也從井里撈出過死貓死狗?
說不定是上游死了牲口,血水滲過來了。"他轉頭看見我,眼里閃過一絲期待,"建國同志,
你是讀過書的,說說這是咋回事?"我蹲下身,指尖蘸了點井水,黏膩的觸感帶著鐵銹味,
湊近鼻尖還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作為縣中學派來插隊的知青,
我知道井水變紅可能和鐵礦床、藻類爆發有關,
但眼前的情形太過詭異——整個井臺三米內的野草都蔫了,葉片蜷曲著泛出焦黃色,
像是被火燎過,連石縫里的青苔都褪成了灰白色。黃昏時分,血色愈發濃重,
遠遠望去像口盛滿銹水的鐵鍋。李隊長帶人搬來兩塊木板,用鐵絲牢牢捆在井沿,
鐵絲摩擦石頭發出刺耳的聲響。不知誰家的狗在遠處狂吠,聲音拖得老長,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輪到我值夜看場時,月亮已經升得老高。
打谷場上的草垛投下巨大的影子,像蹲在暗處的怪獸。我裹著棉襖坐在草堆上,
懷里抱著從縣城帶來的《礦物學手冊》,紙頁間夾著的井水樣本已經干涸,
留下暗褐色的斑痕。忽然,西北方向騰起團白氣,像條蜿蜒的銀蛇貼著地面游走,所過之處,
荒草都跟著輕輕搖晃。我剛要起身查看,身后的草垛里傳來細碎的響動,
像是有人在扒拉干草,簌簌聲中還夾雜著微弱的"喵嗚"。"誰?"我攥緊手中的木棍,
冷汗浸透了后背。知青點的老張曾說過,山里的野獸會模仿人聲,專門騙獨自走夜路的人。
草垛突然炸開,一個灰撲撲的影子竄出來,撞得我一個趔趄。借著月光,
我看見那是只瘦骨嶙峋的貍花貓,肋骨根根分明,頸間拴著截褪色的紅繩,
繩結上還系著枚生銹的銅錢,銅錢中間的方孔里卡著片細小的槐葉。貓回頭望了我一眼,
綠瑩瑩的眼睛里映著兩點火光,轉瞬便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幾片干草飄落在我腳邊。
第二章 夜啼怪事接踵而至,像老槐樹落下的葉子,怎么掃都掃不盡。封井后的第三日,
天剛蒙蒙亮,村西頭就傳來周大爺的咒罵聲。我跟著人群跑到牛棚,
看見三只山羊直挺挺地躺在干草堆里,毛色青白,嘴角還沾著未干的涎水。周大爺蹲在地上,
粗糙的手掌撫過羊頭,突然渾身一顫——每只羊的右耳都缺了角,
傷口整齊得像是用剪刀剪的,邊緣還翻著粉白的皮肉,卻沒有一絲血跡。
"莫不是遇上了'割耳鬼'?"王老漢吧嗒著旱煙,煙灰簌簌落在鞋面上,
"民國二十三年鬧饑荒,后山洼里出過這么一檔子事,專偷牲畜的耳朵,
天亮前準能在井臺上找到..."他突然噤聲,渾濁的眼睛望向被木板封死的老井,
喉結滾動了兩下,沒再往下說。牛棚里的氣味格外難聞,除了慣常的草料味,
還混著股刺鼻的腥氣,像是某種腐壞的油脂。我注意到三只羊的眼瞳都縮成了針尖狀,
眼角還掛著干涸的淚痕,像是死前遭受了極大的驚嚇。更奇怪的是,
它們的前蹄都朝著井臺的方向,蹄子深深陷進干草里,像是臨死前拼命想爬向那里。當晚,
我被一陣嬰兒啼哭驚醒。宿舍的窗戶漏著風,糊窗的報紙嘩嘩作響,玻璃上結著細密的冰花。
哭聲從西南方向傳來,時斷時續,像被風揉碎的棉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像是有人抱著孩子在村里游蕩。我披衣出門,布鞋踩在結霜的地上,發出"咯吱"的響。
月光下的打谷場上,個佝僂的身影正圍著石磨打轉,懷里似乎抱著個襁褓,
走幾步就停下來輕輕搖晃,嘴里還哼著走了調的搖籃曲。"誰在那兒?"我提高嗓門,
手心里全是汗。石磨投下的陰影在地上晃蕩,像個張開的大嘴。那人影猛地轉身,
我看見張嬸蒼白的臉,嘴唇毫無血色,懷里抱著團破布,布角垂落,露出截青紫色的手腕,
皮膚表面還爬著幾道暗褐色的紋路,像是被井水浸泡太久的樹根。她咧開嘴沖我笑,
牙齒在月光下泛著青白,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像有只老母雞在打鳴,
卻沒有一絲笑意。我僵在原地,感覺有冰水順著脊梁骨往下淌。直到李隊長舉著馬燈趕來,
昏黃的燈光照亮張嬸的臉時,她突然癱倒在地,破布從懷里滑落,露出塊帶血的青磚。
磚上用紅漆畫著些歪扭的符號,像是蜷縮的蛇,又像扭曲的人手,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中邪了。"李隊長沉著臉,讓人把張嬸抬回家,自己蹲下來研究那塊青磚。馬燈的光暈里,
我看見磚角刻著行小字,模模糊糊辨認出"戊申年臘月"幾個字——那是十六年前的年份,
正是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候。第二天,張嬸發起了高燒,
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井里冷""別拽我腳",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潮紅。村醫來看過,
說是受了驚嚇動了胎氣——張嬸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孕,這在普遍營養不良的年頭算得上稀奇。
我站在她家土坯房里,看見炕頭擺著半碗玉米糊糊,已經結了層油皮,
墻角的陶罐里插著幾枝干枯的艾草,散發著淡淡的苦味。我翻出從縣城帶來的顯微鏡,
對著井水樣本研究了三天。玻璃片上,細長的絲狀物在燈光下微微蠕動,
像極了傳說中的"水鬼絲",而水里的鐵含量高得驚人,幾乎是正常井水的二十倍。當然,
這些話我只敢記在筆記本上,沒敢跟任何人提起。第三章 舊影井水變紅后的第七天,
我決定去村東頭找王老漢聊聊。這位老人總是坐在老槐樹底下,吧嗒著旱煙,
眼神空洞地望著井臺方向。"建國啊,你可別不信邪。"王老漢見我走來,
往旁邊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身邊的石凳,"這井啊,有靈性呢。"他的聲音低沉,
像是從井底冒出來的水泡,"十六年前那場大旱,地里的莊稼都枯死了,
老井的水也快見底了..."我掏出筆記本,筆尖懸在紙頁上,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王老漢吧嗒了幾口煙,煙灰簌簌落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老族長聽了個游方術士的話,
說是要給井龍王獻祭,才能求得雨水。那術士說,要童男童女各一個,
還要用槐花泡的血水祭井..."我的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歪斜的痕跡,"童男童女?
"王老漢點點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痛楚,"是村西頭老李家的雙胞胎,剛滿三天。
他爹在前線打鬼子,生死未卜,他娘還沒下炕,就被拖到了井臺..."老人的聲音哽咽了,
手指緊緊攥著旱煙袋,"男孩當場就被扔進了井里,那哭聲啊,
撕心裂肺的...可井水還是沒漲,老族長急了,
又要搶女娃..."我想起張嬸脖子后的朱砂痣,突然覺得一陣寒意,"后來呢?
""女娃的娘拼命護著孩子,在井臺坐了整夜。"王老漢嘆了口氣,"第二天早上,
貨郎路過村子,見女娃可憐,就把她抱走了。她娘呢,就在當天夜里投了井,
懷里還揣著塊刻了字的青磚..."我忽然想起張嬸掉落的那塊青磚,
磚角的"戊申年臘月"字跡,和王老漢說的時間正好吻合。
難道張嬸就是當年那個被抱走的女嬰?離開王老漢家時,夕陽已經西沉,
老槐樹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一雙巨大的手,緊緊抓住井臺的青石板。
我低頭看著筆記本上凌亂的字跡,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如果張嬸真是當年的幸存者,
那么她現在懷著的孩子,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祭品?回到知青點,我翻出帶來的舊報紙,
在1944年的合訂本里找到了一則簡短的報道:"槐樹洼村民舉行祈雨儀式,
不幸導致兩名嬰兒夭折。"報道里沒有提到井祭,也沒有提到女嬰被救,
只有冷冰冰的幾句話,像是有人刻意隱瞞著什么。窗外,不知誰家的狗又開始狂吠,
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凄厲。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槐葉,葉尖的紅漆已經有些褪色,卻依然刺眼,
像是滴在歲月里的血,永遠也擦不掉。第四章 暴雨真正讓人心慌的,是第七日的暴雨夜。
雷聲在頭頂炸響時,我正在灶間幫王大娘燒火。潮濕的柴火"噼啪"作響,
火星子濺在圍裙上,燙出幾個小洞。閃電照亮窗紙的瞬間,我看見井臺方向閃過道白影,
像是個人影立在封井的木板上,長發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轟隆聲中,
聽見"咔嚓"一聲脆響,像是木頭斷裂的聲音。我扔下柴火跑出門,雨水立刻灌進領口,
冰涼刺骨。李隊長帶著幾個青壯勞力舉著馬燈趕來時,老井的木板已經碎成兩半,
井水泛著白沫咕嘟咕嘟往外冒,水面上漂著大片槐葉,每片葉子的葉尖都染著淡淡的紅色,
像是被人用血水描過邊。閃電再次亮起,我清楚看見井底懸著團白色物體,
像是件浸透水的棉襖,領口處垂著截紅繩,
繩尾系著枚銅錢——和那只貍花貓頸間的一模一樣。李二狗自告奮勇下井打撈,
腰上拴著粗麻繩,剛下去沒多久就傳來驚恐的喊叫:"有、有孩子!"井里撈出的,
是具嬰兒的尸體。小小的軀體蜷縮著,皮膚青白,臍帶還連著截發黑的胎盤,
指甲縫里嵌著幾絲水草。更詭異的是,嬰兒的右耳缺了角,傷口處的皮膚已經結痂,
顯然是出生前就被剪掉的。王老漢當場栽倒在地,醒過來后只會反復念叨:"十六年了,
十六年了..."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縱橫的臉往下淌,滴在嬰兒發青的手背上。
我在生產隊的倉庫里找到了十六年前的賬本。倉庫里堆滿了發霉的糧倉,
老鼠在梁上竄來竄去,揚起的灰塵讓人直打噴嚏。賬本壓在一口舊木箱底,紙頁泛黃發脆,
翻動時發出"簌簌"的響,戊申年臘月那欄寫著:"井祭三牲,童男童女各一,祈雨。
"字跡歪斜,最后那個"雨"字拖出長長的墨痕,像是寫的時候手在發抖,
旁邊還蓋著個模糊的朱砂印,形狀像只扭曲的手。從王老漢斷斷續續的敘述里,
我拼湊出了真相。1944年大旱,田里的玉米苗卷成了棍,河溝見底,
老井的水位也降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村里的老族長聽信了游方術士的話,
在冬至夜舉行"井祭",說是要給井龍王獻上童男童女,才能求得降雨。
那對雙胞胎剛出生三天,父親在前線打仗生死未卜,母親剛下炕就被拖到了井臺。
"男孩當場就沒了,"王老漢吧嗒著旱煙,煙頭在黑暗中明滅,"女孩卻哭得厲害,
更新時間:2025-05-02 14:1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