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37年初冬的上海,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潮濕的霉味。天還沒亮,
十二歲的小勇就已經蜷縮在法租界《申報》館后門的水泥臺階上,等待著第一份報紙的出爐。
他裹緊單薄的棉襖,把凍得通紅的手放在嘴邊呵氣,眼睛卻始終盯著那扇緊閉的鐵門。
“小勇,又來這么早???”一個同樣衣衫襤褸的男孩擠到他身邊,牙齒在寒冷中不住地打顫。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阿毛?!毙∮逻肿煲恍?,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今天要多賣幾份,
給妹妹買藥?!卑⒚珖@了口氣,沒再說話。他們都知道,在這淪陷的上海,
能活下來已是萬幸。自從三個月前日本人的炮彈落在閘北,
小勇的父母就再也沒從廢墟里爬出來。他和八歲的妹妹小梅僥幸逃進了法租界,
卻從此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報館的鐵門終于“吱呀”一聲打開,
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中年人探出頭來?!芭抨狀I報,每人限領二十份,先到先得!
”孩子們一窩蜂地擠上前去。小勇憑借靈活的身手第一個沖到前面,
接過一疊還帶著油墨香的報紙。他熟練地數出幾枚銅板交給管理員,
然后將報紙小心地塞進胸前特制的布袋里?!敖裉斓念^條是什么?”阿毛在后面問道。
“日本人又占領了一個縣城。”小勇快速瀏覽著頭版,眉頭緊鎖。
“還有......租界里又發現了兩具尸體?!焙⒆觽兌汲聊恕?/p>
這樣的消息幾乎每天都在重復,但每次聽到,還是讓人心頭一緊?!皠e愣著了,
趁天還沒大亮,趕緊去占好位置!”小勇拍拍阿毛的肩膀,率先沖進了朦朧的晨霧中。
小勇選擇了他最熟悉的路口——霞飛路與亞爾培路交叉處。這里靠近幾家咖啡館和西餐廳,
常有外國人出入,他們有時會多給幾個銅板。小勇清了清嗓子,
用他清脆的童音喊了起來:“看報看報!最新戰況!租界安全聲明!日本人又增兵華北!
”他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小刀,劃破了上海清晨的沉寂。幾個匆匆走過的行人停下腳步,
掏出零錢買報。小勇鞠躬道謝,動作麻利地收錢遞報,眼睛卻始終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自從上個月日本憲兵隊進入租界“維持治安”后,賣報也成了危險的行當?!靶」?,
給我一份?!币粋€醉醺醺的日本軍官搖晃著走過來,軍刀在腰間叮當作響。
小勇的心猛地一沉,但還是迅速遞上一份報紙?!跋壬?,五個銅板?!?軍官瞇起眼睛,
突然一把揪住小勇的衣領。“支那小鬼,敢向皇軍要錢?”濃重的酒氣噴在小勇臉上。
小勇的腿開始發抖,但他強迫自己直視對方的眼睛?!跋壬?/p>
我只是做小本生意......”“八嘎!”軍官揚起手就要打,卻被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
“這位先生,請放開那孩子。報紙錢我替他付。”說話的是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中國男子,
約莫三十歲出頭,面容清癯,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銀元,
遞到軍官面前。軍官盯著銀元看了幾秒,突然咧嘴一笑,松開小勇接過錢,搖搖晃晃地走了。
“謝謝您,先生!”小勇深深鞠躬,聲音還有些發抖。“我......我找不開這么多錢。
”男子蹲下身,平視著小勇。“不用找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勇,先生?!薄靶∮?。
”男子點點頭。“我是方志遠,在圣約翰大學教音樂。剛才那首歌,是你自己編的嗎?
”小勇眨了眨眼睛?!案??哦,您說我叫賣的聲音?那不是歌,
就是隨便喊喊......”“不,那很有節奏感,像一首歌。
”方先生從公文包里拿出紙筆,快速記下幾行音符。“如果你不介意,
我想把它寫成一首真正的歌曲?!毙∮吕Щ蟮乜粗切蝌桨愕姆?,
不明白這位奇怪的先生為什么要為一句話譜曲。但他直覺這是個好人,便點了點頭。
“明天這個時候,我還會來這里。如果你愿意,可以唱給我聽更多你平時叫賣的話。
”方先生站起身,輕輕拍了拍小勇的肩膀?!艾F在,繼續賣你的報紙吧?!?接下來的幾天,
方先生每天都會在那個路口等小勇。他會買一份報紙,然后站在一旁聽小勇的叫賣聲,
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漸漸地,小勇不再只是機械地喊出新聞標題,
而是開始有節奏地編排它們,甚至加入了一些自己編的順口溜。“方先生,
您真的要把這些寫成歌嗎?”一個寒冷的早晨,小勇忍不住問道。方先生微笑著點頭。
“已經寫好了。想聽聽嗎?”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小提琴,輕輕拉了起來。
悠揚的旋律在清晨的空氣中流淌,小勇瞪大了眼睛——那確實是他每天叫賣的聲音,
但被方先生譜寫成曲后,竟然如此動聽。曲調輕快中帶著一絲憂傷,就像上海這座城市本身,
在戰爭的陰影下依然頑強地活著。方先生輕聲唱了這首歌。小勇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
這簡單的旋律仿佛有魔力,讓他暫時忘記了饑餓和寒冷。幾個路過的行人也被吸引,
停下腳步聆聽?!斑@首歌叫《賣報郎》。”演奏完畢,方先生對小勇說。“它是屬于你的歌。
”“我的歌?”小勇難以置信地重復道?!笆堑摹N蚁M嘞衲氵@樣的孩子能唱這首歌,
讓人們記住,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有希望和勇氣存在。”方先生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
“小勇,你愿意幫我做一件事嗎?”小勇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笆裁词拢壬??
”方先生從報紙中抽出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條,迅速塞進小勇的布袋?!敖裉煜挛缛c,
把這個送到馬斯南路27號的花店,交給老板娘。就說......就說這是方老師訂的花。
”小勇的心砰砰直跳。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方先生是地下抵抗組織的人,而現在,
他邀請自己參與其中?!拔?.....我會被抓住嗎?”小勇小聲問?!坝锌赡?。
”方先生坦率地說,“所以你不必勉強。我理解——”“我去。”小勇打斷他,
聲音比他想象的要堅定。“我父母就是被日本人炸死的。只要能讓他們不好過,
我什么都愿意做。”方先生深深看了小勇一眼,點了點頭。“小心行事。如果有人攔你,
就把紙條吞下去?!?那天下午,小勇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恐懼。每經過一個日本兵,
他的后背就會冒出一層冷汗;每聽到一聲呵斥,他的心臟就幾乎要跳出胸膛。
但當他終于將紙條安全送達,看到花店老板娘眼中閃過的希望光芒時,
一種奇特的成就感涌上心頭。從那天起,小勇的生活有了新的意義。表面上,
他依然是那個在街頭奔跑叫賣的報童;暗地里,他成了抵抗組織最年輕的情報傳遞者。
《賣報郎》成了他的掩護,每當他哼唱這首歌時,路人只當是個樂觀的孩子在自娛自樂,
沒人會想到那些看似隨意的歌詞里可能藏著密碼和信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
小勇接到了一項特別任務——將一份重要情報送到公共租界的一家書店。
這份情報詳細記錄了日本軍隊在城外的布防情況,對接下來的游擊隊行動至關重要。
雨越下越大,小勇將情報小心地藏在《賣報郎》的樂譜里——這是方先生教他的方法,
即使被搜查,日本兵也看不懂那些音符中隱藏的信息。他拉低帽檐,快步穿過泥濘的街道。
就在距離目的地只有兩個路口的地方,一聲厲喝讓他渾身冰涼?!罢咀。⌒『?!
”一個日本憲兵大步走來,雨水順著他的鋼盔滴落?!斑@么晚了,在外面干什么?
”“賣......賣報,長官?!毙∮屡κ棺约旱穆曇舨话l抖,
舉起手中剩下的幾份報紙。憲兵懷疑地盯著他?!跋掠晏熨u報?搜查!
”粗糙的手在小勇身上摸索著,他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當憲兵的手伸向那疊樂譜時,
小勇突然大聲唱了起來。憲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歌聲嚇了一跳,手停了下來。“閉嘴!
這是什么?”“是方老師教我的歌,長官?!毙∮卵b作天真無邪的樣子。
“我每天賣報時唱的,客人們都喜歡聽,會給更多錢......”憲兵狐疑地翻看著樂譜,
但那些音符對他來說無異于天書。最終,他不耐煩地將樂譜塞回小勇手中。“滾吧!
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在雨中亂跑,就抓你去憲兵隊!”小勇鞠了一躬,快步走開。轉過街角后,
他再也支撐不住,靠在墻上大口喘氣,雙腿軟得像面條。但當他摸到胸口的樂譜還在時,
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從心底升起。他整了整衣服,繼續向書店走去,
嘴里輕輕哼唱著那首屬于他的歌。“不等天明去等派報,一面走一面叫,
今天的新聞真正好......”雨中的上?;野刀睗瘢谛∮滦闹?,
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正在燃燒。他知道,
自己不再只是一個為生存掙扎的孤兒——他成了這場無聲戰爭中的一名戰士,
用歌聲和報紙作為武器,為光明的未來而戰。當小勇終于將情報安全送達,
書店老板——一個戴著圓眼鏡的中年人——悄悄塞給他一塊巧克力時,
他忽然想起了方先生說過的話?!凹词乖谧詈诎档臅r刻,也有希望和勇氣存在。
”回家的路上,雨停了。小勇抬頭望向天空,在一片烏云中,他看到了一顆倔強閃爍的星星。
明天,他還會繼續賣報,繼續唱歌,繼續傳遞那些能讓日本人夜不能寐的小紙條。
因為在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里,每一個微小的抵抗,都是通向自由的臺階。
5連日的陰雨終于停歇,上海的街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小勇比往常起得更早,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他已經站在報館門口搓著手等待。昨晚送完情報后,
方先生塞給他的那塊巧克力,他留了一半給小梅。妹妹蒼白的臉上綻放的笑容,
比任何報酬都更讓他滿足?!敖裉於囝I十份?!毙∮聰党鲱~外的銅板遞給報館管理員。
自從開始為方先生工作,他每天賣出的報紙數量都在增加——多賣一份報,
就多一個接觸不同人的機會。管理員老張挑了挑眉毛。“小鬼,發財了?”小勇只是笑笑,
沒有回答。他現在明白了什么叫“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即使是看起來友善的老張,
也可能在無意中泄露秘密。領完報紙,小勇沒有像往常一樣直奔霞飛路,
而是繞道去了妹妹暫時棲身的教會醫院。小梅躺在角落的一張窄床上,看到哥哥來了,
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案?,昨天的巧克力真好吃!”小梅小聲說,生怕被修女聽見挨罵。
“今天還有嗎?”小勇心疼地摸了摸妹妹枯黃的頭發?!敖裉旄缍噘u點報,說不定又能有呢。
”他從布袋里掏出一個還溫熱的饅頭?!跋瘸赃@個,是方先生給的。”小梅接過饅頭,
小心翼翼地掰成兩半。“哥也吃?!薄拔页赃^了?!毙∮氯鲋e道,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更新時間:2025-05-02 14: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