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漆斑駁的站臺深圳北站的雨，大約是有些瘋了。
電子鐘猩紅的數字 “17:47” 刺破雨幕，像是從誰潰爛的傷口里滲出的血珠。
鄭海岸的皮鞋跟死死卡進鐵軌縫隙，仿佛一雙無形的手將他拽住，動彈不得。
暴雨裹挾著咸腥的海風，把高懸的 “歡迎新鄉賢” 橫幅澆得不成模樣，
鮮艷的彩綢在狂風中扭曲、翻卷，逐漸褪成模糊的色塊，
恰似那些被歲月和風雨侵蝕得面目全非的承諾與期盼。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指尖觸到的是冰涼與黏膩交織的觸感，分不清究竟是雨水還是汗水。恍惚間，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二十年前，他也是從這里出發，懷揣著滿腔熱血與憧憬，奔向遠方。
那時的站臺，雖沒有如今這般氣派，卻也承載著無數年輕人的夢想。而此刻，
站在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與無助。
三叔的奔馳車如同一頭黑色巨獸，碾過水洼，激起大片渾濁的水花。
車尾 “善 D?1949” 的牌照在積水中扭曲變形，宛如一艘即將沉沒的船，
搖搖欲墜。這數字本該象征著某種榮耀與傳承，可在這暴雨的沖刷下，卻顯得荒誕而諷刺。
車門打開，三叔的胖臉從車內探出，臉上堆滿了油膩的笑意，“大侄子，快上來！
” 那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卻又夾雜著幾分刻意的炫耀。鄭海岸費力地拔出皮鞋，
狼狽地鉆進車里。車內彌漫著刺鼻的雪茄味和皮革的氣息，三叔的胖手重重拍在真皮座椅上，
“大侄子，這紅木車標是祖上民國時收的！” 那力道之大，
震得放在一旁的中華煙盒里的煙頭都跳起了舞。鄭海岸機械般地點點頭，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后視鏡里自己的模樣上。鏡子里的人，挺著發福的肚腩，
西裝皺巴巴的，第三顆紐扣早已不知去向，露出里面縫著金線的里襯。
那金線在昏暗的車內泛著微弱的光，像是一道陳舊的傷疤。
他記得三年前在科技展領獎時的場景，商會會長親手為他縫上這金線，說是 “榮耀勛章”。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站在聚光燈下，接受著眾人的贊美與艷羨?？扇缃瘢?/p>
這所謂的 “榮耀” 卻成了沉重的枷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車窗外，
開發區的霓虹燈牌在雨中暈成血滴般的光斑，
一個又一個 “創新興縣” 的標語從眼前掠過。鄭海岸麻木地數著，當數到第七塊時，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掏出手機，屏幕上赫然彈出銀行扣款通知：房貸逾期。
那幾個字如同鋒利的刀刃，狠狠刺進他的心臟。一瞬間，冷汗順著脊背流了下來，
他下意識摸向褲兜，想要抓住點什么來緩解內心的恐慌?？捎|到的，
只有那支禿了尖的萬寶龍鋼筆筆桿，硌得掌心生疼。他這才想起，
筆帽不知何時竟被三叔順走了。三叔平日里就愛占些小便宜，可鄭海岸從未想過，
在自己如此落魄的時候，三叔還會順手牽羊。車內的空氣愈發壓抑，
三叔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生意場上的趣事，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鄭海岸卻一句也聽不進去，
思緒飄回了過去。這些年，他在深圳摸爬滾打，創辦公司，本以為能闖出一片天地，
給家人和自己一個美好的未來。可現實卻殘酷地將他的夢想擊碎，
市場的瞬息萬變、資金鏈的斷裂，讓他的公司瀕臨破產。為了維持表面的風光，他四處借貸，
拆東墻補西墻，如今早已是債臺高筑。車繼續在雨中行駛，
鄭海岸望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中滿是苦澀。曾經，
他以為自己已經融入了這座繁華的城市，可如今，一場暴雨，一個逾期通知，
就將他打回原形，他不過是個失敗者，一個即將被這座城市拋棄的異鄉人。
三叔的車拐進一條小路，路邊的老房子在雨中顯得愈發破舊。鄭海岸想起小時候，
自己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那時雖然貧窮，卻也有著簡單的快樂。而現在，他住上了大房子，
開上了好車，表面風光無限，內心卻充滿了焦慮與不安。車子停在一棟氣派的別墅前，
三叔的家到了。鄭海岸跟著三叔下了車，雨還在下，打在身上，涼得刺骨。走進別墅，
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可鄭海岸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蛷d里，三叔的家人圍坐在餐桌旁，
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三叔熱情地招呼鄭海岸坐下，可他卻如坐針氈。飯桌上，
三叔不停地吹噓著自己的生意經，說自己最近又談成了幾筆大生意，賺得盆滿缽滿。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夸贊三叔有本事。鄭海岸默默吃著飯，一句話也插不上。他不敢抬頭，
生怕別人看到他眼中的窘迫與絕望。飯后，三叔帶他來到客房，“大侄子，今晚就住這兒，
有什么事盡管說?！?鄭海岸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了聲謝謝。關上房門，他癱倒在床上，
望著天花板發呆。房間里的裝飾奢華至極，水晶吊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墻上掛著名貴的字畫，可這些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他摸出手機，看著屏幕上的扣款通知，
心中盤算著該如何渡過眼前的難關?？稍较?，越覺得絕望，
仿佛自己正墜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法逃脫。窗外的雨依舊下個不停，
鄭海岸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雨中的城市。遠處的高樓大廈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像是漂浮在云端的海市蜃樓。曾經，他也渴望在這些高樓里擁有一席之地，可如今，
那一切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夢。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開口，
告訴他們自己已經走投無路。夜色漸深，城市的燈光在雨中閃爍，
鄭海岸卻感覺自己的世界一片黑暗。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有成功時的喜悅，也有失敗時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是繼續留在深圳，拼盡全力挽回局面，還是回到家鄉，重新開始？
可無論哪條路，似乎都充滿了未知與艱難。在這紅漆斑駁的站臺，在三叔奢華的別墅里，
鄭海岸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與掙扎之中。他如同一只被困在牢籠里的困獸，找不到出路，
也看不到希望。而那暴雨，依舊無情地敲打著這座城市，
仿佛要將所有的秘密與痛苦都沖刷干凈，卻又在每個人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傷痕。
第二章 鵬城閣的茶垢推開鵬城閣包廂的雕花木門，
一股混著檀香與皮革腐朽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熏得鄭海岸太陽穴突突直跳。
雕花木窗被深紫色絨布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只漏下幾縷幽光，在空氣中勾勒出懸浮的塵埃，
恍若無數細小的幽靈在起舞。穿香云紗的老板娘扭著腰肢款步而來，十根指甲蓋鑲著碎鉆，
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刺目的光芒，宛如十把微型匕首。“三叔，給您老泡個鳳凰單叢？
” 她的聲音甜膩得發膩，耳墜晃過鄭海岸鼻尖時，他聞到一股劣質香水的酸味，
與鐵觀音的悶香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包廂內七張太師椅莊重地圍著紫檀茶海，
那茶海表面光滑如鏡，卻隱隱映出扭曲變形的人影，仿佛預示著這場聚會背后的扭曲與荒誕。
王總正用紫砂壺淋茶，壺嘴噴出的水柱僵直地落下，像條僵死的蛇，毫無生氣。“海岸啊，
聽說你在深圳搞智能倉儲？” 王總抬起頭，袖口的金扣在幽光中閃了閃，
如同他眼中閃爍的算計，“咱縣里現在搞跨境電商，正缺你這樣的人才！” 話音未落，
一張燙金名片 “啪” 地拍在茶海上，“海納百川貿易公司” 的字樣在枸杞茶里浮沉，
宛如一艘即將沉沒的紙船。鄭海岸盯著茶海上漂浮的枸杞，
那些暗紅色的果實如同凝固的血珠，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年前那場改變命運的答辯會。
那時的他，滿懷熱忱與自信，帶著精心研發的智能分揀系統來到商會，渴望得到認可與支持。
可商會卻以 “技術不成熟” 為由，輕易地否決了他的心血。此刻，
王總茶杯中升起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杯底沉淀的冬蟲夏草像條僵死的蜈蚣，詭異而諷刺，
恰似他如今的處境?！斑@是我們新研發的溯源系統?！?王總突然開口，
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他點開手機，屏幕上赫然出現鄭海岸系統的盜版界面，
那些熟悉的代碼、界面設計，此刻卻成了別人牟利的工具?！岸嗵澙蟿⒃谏钲诖蛲P系，
拿到核心代碼?！?王總咧嘴笑時，金牙縫里卡著茶葉渣，那笑容在鄭海岸眼中無比猙獰。
一股怒火在鄭海岸心中熊熊燃燒，可他卻不得不強壓下去，他清楚自己如今的落魄，
根本無力與這些人抗衡。三叔坐在一旁，翹著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品著茶，
仿佛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又或是早已習以為常。他時不時插上幾句，
夸贊王總眼光獨到、手段高明，那諂媚的模樣，讓鄭海岸感到一陣惡心。鄭海岸環顧四周，
包廂里的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虛偽的笑容，他們的眼神中閃爍著貪婪與算計，
在這狹小的空間里，仿佛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將他困在其中。茶過三巡，
話題漸漸從商業合作轉到了鄭海岸的現狀。“海岸啊，聽說你最近遇到些困難？
” 王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落魄的小丑，“要不回來跟我們干，
保證比你在深圳強?！?這句話看似是邀請，實則充滿了嘲諷與施舍。鄭海岸握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他保持著一絲清醒。他想起自己曾經的輝煌，
那些站在領獎臺上的榮耀時刻，如今卻成了眼前這些人嘲笑的把柄。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悶雷，
震得雕花木門微微作響。暴雨愈發猛烈，豆大的雨點砸在窗欞上，
發出 “噼里啪啦” 的聲響，仿佛是老天爺在為鄭海岸的遭遇鳴不平。鄭海岸望向窗外，
雨幕中模糊的城市景象，就像他此刻混沌不清的未來。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王總的 “邀請”，拒絕意味著失去可能的轉機，
接受則是對自己尊嚴和心血的踐踏。包廂里的氣氛愈發壓抑，檀香的味道似乎更濃了，
嗆得人喘不過氣來。老板娘又扭動著腰肢進來添茶，她身上的劣質香水味與茶香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鄭海岸看著她熟練地擺弄茶具，
那鑲著碎鉆的指甲在茶海上方劃過，仿佛在切割著他最后的希望。
王總繼續高談闊論著縣里的商業規劃，時不時夾雜著對鄭海岸的調侃。
三叔和其他人則隨聲附和，笑聲在包廂里回蕩，刺耳而空洞。鄭海岸的思緒卻飄到了遠方，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妻子和孩子的面容在腦海中浮現。他不敢想象，
如果自己真的一無所有，該如何面對他們。曾經，他是家人的驕傲，如今卻成了一個失敗者，
連最基本的房貸都無法償還。隨著時間的推移，鄭海岸感覺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
每一秒都無比煎熬。王總終于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站起身來，拍了拍鄭海岸的肩膀，
“考慮考慮吧，機會不等人?！?那只手的重量壓在鄭海岸肩上，卻仿佛有千斤重，
壓得他直不起腰。三叔也跟著起身，“大侄子，聽王總的沒錯，回來咱們一起干！
” 他的話語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鄭海岸已經沒有其他選擇。
鄭海岸機械般地點點頭，跟著眾人走出包廂。走廊里的燈光昏黃而搖曳，照在他們身上，
拉出長長的影子，如同他們扭曲的靈魂。走到門口，暴雨依舊傾盆而下，鄭海岸站在屋檐下，
望著雨幕，心中一片茫然。三叔和王總等人鉆進車里，揚長而去，只留下他一個人在雨中。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他卻渾然不覺，此刻的他，內心的寒冷早已勝過了身體的涼意。
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回到深圳，等待他的是堆積如山的債務和瀕臨破產的公司；留在縣里，
加入王總的公司，就意味著要接受自己的心血被剽竊的事實。在這鵬城閣的茶垢中，
他迷失了方向，仿佛陷入了一個無盡的深淵，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法找到出口。
而那茶海上漂浮的枸杞，杯底僵死的冬蟲夏草，以及王總手機里的盜版系統，
都成了他心中難以磨滅的傷痛，在這暴雨之夜，不斷刺痛著他的靈魂。
第三章 宗祠的香灰祠堂的木門在暮色中吱呀作響，仿佛垂暮老人的嘆息。
鄭海岸跟著父親跨進門檻，一股混合著霉味與香燭氣息的陳舊空氣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正中央的香爐積著三寸厚的灰，灰堆上殘留著半截燃盡的香，像是插在墳頭的招魂幡，
透著詭異的死寂。鄭父顫巍巍地抖開族譜，泛黃的紙頁間散發出歲月的腐朽氣息。
他枯枝般的手指重重戳著鄭海岸的名字，
聲音里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怒意："你爺爺當年帶頭搞承包，被批斗時寧死不說假話。
更新時間：2025-05-02 10:5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