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17樓的窗戶,依稀能夠看見半彎月亮懸掛在城市的夜空。林瑯躺在行軍床上,
頭挨著母親的頭,城市的霓虹裝點著夜晚,房間里并不幽暗。宋翠芝的臉頰發著光,
記憶似洪流滾滾而來,竟然記得如此清晰,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那天晚上,
天空也是懸掛著這樣的月亮。她已經記不起來,是如何處理丈夫后事的。那段慘痛的記憶,
她選擇性地將它遺忘了?;氐娇帐幨幍奈葑永?,丈夫抽過的煙,看過的報紙,用過的水杯,
還靜靜地擱在桌子上,仿佛跟往常一樣,他只是上班去了,晚上還會回來,坐在沙發上,
喝杯茶、抽支煙,看會電視。睹物思人,物是而人非,這活著的人,竟不比死了的人好過。
林瑯剛上高中,林芝尚未進入初中,兩個女兒正處于人生最關鍵的時期,
她只能把所有悲傷隱藏起來,站成一面墻壁,為他們擋住滿天的陰霾。只有到了晚上,
悲傷才會如同夜色流淌,她輾轉著熬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石昊突然出現在面前時,
她心里的震驚不亞于八級地震。隔著漫長的歲月河流,那些模糊的記憶卷土重來,
他提出分手時,她以為他只是心情不好。受傷后,他的情緒變得喜怒無常,
她不相信他會拋下她一走了之。每天仍去他家門口等他,足足等了兩年,希望如同蒲公英,
隨著他的離開散落到了天涯。她盼著望著他某天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他卻整整消失了17年。她早已經接受他離開的事實,并和林永德組織了家庭,
還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他卻回來了,人還是那個人,臉也還是那張臉,只是多了幾許滄桑,
走起路來不僅腳是跛的,連背都有些彎曲。她的心里不可能一點漣漪都沒有,
特別是知道他形單影只獨身至今。宋翠芝關起門來狠狠地哭了一場,
無論年少時有過怎樣的深情,經過歲月長時間的沖刷,都已經只剩下蒼涼的影子。
兩個孩子正是用錢的時候,她寧愿把自己的脊梁磨彎,也不愿意讓石昊卷進這一團亂麻中。
就像當初他因傷致殘后,明明可以兩個人共同分擔,他一個人遠遠地躲了起來。
宋翠芝以為他的行為就是自私,自以為犧牲自己可以讓她過得更幸福。
那現在她也要自私一回,守寡是她自己的事,養活兩個女兒也是她自己的事,
根本輪不到外人來瞎操心。石昊一次次地來,她一次次地罵,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
就像他出現在小區,人們對于他的輕視一樣,
宋翠芝同樣用最輕視的態度和最惡毒的語言對待他。可是無論她怎樣罵怎樣趕,
他都默默而堅定地陪著她。歲月如同砂紙,又把這些過往重新磨礪了一遍。
油炸街是省醫后門的一條小吃街,食客來自四面八方,不僅有醫院的醫護和家屬,
還有聞香而來的各色人等。大家圍坐在攤位前,感受著舌尖上的快樂和滿足。
林瑯每次去都會碰見周西成,她并不在固定攤位消費。油炸街處處都是美食,
不論是金黃酥脆的油炸糍粑,還是外酥里嫩的豆腐丸子,以及酸爽開胃的狼牙土豆,
都可以讓你饞蟲蠕動胃口大開。在吃膩了省醫食堂的三鮮餛飩和疏肉米皮后,
林瑯就會經常竄到這里,從第一家吃到最后一家。周西成是宋翠芝的管護醫生,
林瑯隨時都能在醫院看見他,并不需要刻意制造偶遇。某次她去病房里,
正好看見他幫助宋翠芝排便。作為她的親生女兒,林瑯都做不到伸手去肛門,
幫她把糞便排出來。按照宋翠芝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周西成成了她未來女婿的良配,
自然也成了她催婚林瑯最拿出手的借口。周西成確實是優質男人,
但林瑯的心里已經有了陸離,再也空不出絲毫縫隙來安置另一個人。周圍是熱鬧的地攤小吃,
油鍋翻滾著金黃的糍粑,鍋碗瓢盆碰撞出嘈雜的聲音。周西成站在人群中,
白皙的肌膚泛著瓷器般的光澤,張口微笑時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整個人就像是一抹溫煦的陽光,在油炸街這種喧囂的地方,
他就像瓦石中間突然冒出來的鉆石,自然吸引了眾多的目光。林瑯不想分散他的光芒,
正準備偷偷溜掉時,周西成大聲叫住她,“瑯瑯,我在這邊?!币蛄酥芪鞒傻倪@聲喊叫,
聚光燈猛然打在林瑯身上。她實在不喜歡站在人群中,更不喜歡被人圍觀和注視。
周西成已經走過來,隨手把餅分成兩半,“你最喜歡吃的阿婆糍粑。
”“你又不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蟲,我喜歡什么你都知道?!绷脂樈舆^他手里的糍粑,
她確實喜歡吃阿婆家的,只是不愿意去排隊?!俺噪u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黃,
包子只吃餡不吃皮,餛飩只放醋不放蔥,吃蝦沒人幫你剝皮,會整個兒吞進去?!薄爸芪鞒桑?/p>
你調查我?”“我是醫生啊,善于觀察病人的行為特征,知道你的特殊嗜好并不是難事。
”“周醫生真會開玩笑?!彼s緊將糍粑塞進嘴里,這些怪異行為連陸離都不知道?;蛟S,
他從沒有用心記過她喜歡什么,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不喜歡喝核桃味的牛奶。
心情略有些晦澀,回去的路上便低垂著頭,悶悶地跟在周西成身后。
他自是發揮著超級演說家的本性,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說話。林瑯聽著他的高談闊論,
看著他的神采飛揚,確實像顆溫暖的小太陽,走到哪里都自帶光芒。不似陸離,
永遠都是那副清冷的模樣,高高地懸掛在空中,只能遠遠地觀望著。
周西成提出去開磷附中看看時,林瑯沒有拒絕。在醫院的這段時間,確實有些悶了。
她本打算坐著公交車,慢悠悠地穿越整個城市。周西成推出自行車時,
她略一躊躇便跨了上去。開磷附中是她的母校,算是磷礦廠的子弟學校。廠子不景氣,
學校也跟著凋敝,據說前兩年已經停辦了,學生都轉到了其他學校,
子弟學校成為特定時期的產物,已經湮沒在歷史洪流中。他穿著白襯衫牛仔褲,
完全還是學生模樣,渾身充滿著干凈的陽光氣息。林瑯坐在自行車后座上,
時光恍若回到了17歲,她還是陽光明媚的少女,而周西成同樣是朝氣蓬勃的少年。
街道兩旁的槐樹開花了,濃郁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連拂來的風都帶著微微的清甜。
多日沉郁的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如同槐花的香味氤氳了一路。
從省醫到開磷附中要跨越兩個區,石瘸子在醫院照顧宋翠芝,林瑯自然是放心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欣賞這座城市的風景。自從考上大學后,她就跟飛出籠子的鳥兒一樣,
根本不會駐足在熟悉的地方,只想飛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河流是城市的靈魂,
林城照例有條河流穿城而過,將整個城市一分為二,一半在北,一半在南。清水江在陽光下,
閃著粼粼波光,近處的酒吧開始營業,數位客人坐在位置上,飄渺的歌聲隱隱傳來,
似靡靡之音。開磷附中在北面,距離磷礦廠家屬區還有一定距離。自行車在林蔭道上穿行,
周圍同樣有很多騎行的人。他們偶爾會停下來,拍一拍城市的風景。這條路栽種了很多楓樹,
到了秋天黃葉飄落下來,堆積在路面形成獨特景觀,這條道也成了林城的黃金大道。
正好是紅燈時間,機動車,非機動車都停下來等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抬起頭望向對面,
恍然看見敞開的車窗里,陸離投過來的清冷目光。她下意識地往后挪了挪,察覺到她的動作,
周西成反手過來將她的身子往前扯了扯。開磷附中很快到了,林瑯以為會是很蕭條的景象,
走到學校門口看到的卻是另外的情形。校門掛上了某某高級中學的牌子,
教室里、樓梯間都有人影在晃動??磥韺W校重新盤活了,
某某高級中學取代了原來的開磷附屬中學。學校還是原來的學校,卻又多了幾分物是人非。
林瑯本來想帶著周西成去各處轉轉。沒想到,他竟然比她還要熟悉。
從一樓教室到三樓圖書館,四樓多功能室,學校食堂以及后山的宿舍樓,他不僅輕車熟路,
還知道這些地方的前世今生。林瑯簡直懷疑來之前,周西成提前做了功課。不然,
他怎么對開磷附中這么熟悉?兩人在操場邊上遇到了林瑯以前的物理老師。
她扶著厚重的眼鏡,上下打量著林瑯和周西成,“你們倆怎么同時回來了?”“劉老師,
我們回來看您。”周西成率先開口,態度謙卑有禮?!拔矣浀媚闶侵芪鞒桑?/p>
上課寫情書還被我沒收過....那女生叫什么呢?我這記性都被狗吃了。青春可真是好啊,
你看現在的孩子,望著肆意瀟灑的他們,我真感覺自己腐朽了?!薄皠⒗蠋?,
您老身體硬朗著呢。這學校的老師,還是以前的老師嗎?”“年輕的另謀高就了,
年紀大的都退休了,只有我這個孤老婆子還住在學校里,他們都搬走嘍。
”兩人陪著劉老師嘮了一會嗑。她曾是林瑯的物理老師,對待學生特別有耐心。
林瑯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個學期,都有學生來找她借錢。劉老師工資不高,
離異多年的她還要撫養年幼的孩子,但她從未拒絕學生們的求助,
總會從微薄的工資里擠出部分資金接濟他們。告別時,
林瑯和周西成不約而同掏錢塞到劉老師手里。幾番推辭不下,她只收了兩百元錢,
其余的全部退了回來。望著她蹣跚離去的身影,林瑯突然感覺到了幾分酸澀。
“你是不是也跟劉老師借過錢?還有,你怎么會在這所學校念過書?
”“第一次在芝麻見面時,我就說我見過你這個妹妹,你當時還不相信。現在事實擺在面前,
我就是你開磷附中的師哥?!薄拔以趺磳δ銢]有印象?當時的開磷附中還是很不錯的,
學生都有數千人,我們不認識也是正常的?!薄拔沂歉呷呸D學過來的。
”“你竟然會在這個關鍵時期轉學?”林瑯不無驚異,“父母工作的原因?
”周西成搖了搖頭,時光回到多年前,他來開磷附中看望初中時的好友,
竟然撞見一個女生正在翻越圍墻。許是遲到了不敢從正門進去,翻越圍墻本是男生的強項,
沒想到個子矮小的她也敢效仿。她學著男生的樣子從遠處沖過來,以為能夠輕松翻越過去,
無奈仍是吊在圍墻上,如一只猴子左右搖晃著。他和好友站在不遠處,煞有介事地觀望著。
更新時間:2025-05-02 08:5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