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鎮的天總是灰蒙蒙的,陰沉得能夠擠出水來。陽光被厚厚的云層遮擋著,微弱的光芒想努力掙破灰色的屏障,卻又顯得力不從心。特別是下了雨,空氣中飄蕩著薄薄的霧氣,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霧影重重,天地間都是灰蒙蒙的顏色,連人都跟著無端地壓抑起來。
林瑯總是安靜地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她仍是穿著湖藍色的連衣裙。來到芝麻后,她發現一個現象,鎮上的姑娘除了陳麗娜,基本都不愛穿裙子。集鎮上的居民實則也是農民,穿著裙子干活著實不方便,他們穿著顏色暗沉的衣裳,連帶著臉上的神色都是臘黃色的,如同腳下的這片土地。
人們會把穿裙子看作一種妖艷行為,穿著裙子來到芝麻鎮的姑娘,會在當地人的影響下,脫下裙子換上利落的衣裳,融入芝麻這片黃色的土地。陳麗娜便成了芝麻人眼中的妖精。同為女人,林瑯穿上裙子展現的是清純和靈動,陳麗娜凸顯出來的則是風情。她的身材火辣,隨便一條普通裙子都能穿出萬種風情,走在大街上,不要說男人,就是女人都會被她勾去魂魄。
時常會有單身小伙跑到新農辦獻殷勤。林瑯不善于言辭,更不善于在男人間周旋,她只顧在電腦前敲打,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他們的問題。初來乍到,林瑯不想得罪他們中的任何人,更不想在他們中間挑一個男朋友。她的目標是盡快離開芝麻鎮,無論這些男人懷著怎樣的心思,長得人模狗樣還是有模有樣,她的心湖都似堅冰,泛不起絲毫漣漪。
趕來獻殷勤的人中,有臉皮薄的也有臉皮厚的。臉皮薄的看到林瑯高冷地坐在電腦前,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自覺沒趣便會離去。臉皮厚的,就算林瑯不搭話,也會像爛板凳坐著不走。這里包括民政股的楊坤。林瑯記得有個歌星也叫楊坤,就是唱《無所謂》那個。只是此楊坤非彼楊坤,頭發梳得跟個漢奸似的,臉上的粉抹得比墻壁還白。
林瑯是顏值控,對于第一眼瞧不上的男子,根本沒有繼續交往的興趣。楊坤并不氣餒,接連對林瑯政治攻心,說他不僅是股級干部,還是鎮領導身邊的紅人,不久的將來就會成為新的鎮領導。若是林瑯跟了他,那日子就跟掛在屋檐上的燈籠。饒是他說得天花亂墜,林瑯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甭說他給她畫的餅只是鏡花水月,就算是夢想照進現實,她也不稀罕。
下了班,她要么在辦公室給老商干私活,要么窩在房間里啃書。她把返城計劃張貼在顯眼位置,縣城省城甚至京城都有可能,每年都有不少單位遴選人才。林瑯是考試冠軍,從小至大身經百戰,她是有信心考到上級機關的。她的心亮堂起來,想著不久的將來,就會離開這里,對芝麻的抵觸情緒淡了幾分。陳麗娜扯著她出去參加聚會,她沒有反對。
兩人來到集鎮上唯一的餐館,深巷子。餐館在幽深的巷子里,斑駁的青石板路面,店面全部用木頭拼接,木質門窗上雕龍畫鳳,頗有幾分古風古韻。窮鄉僻壤里的小飯館,自然帶有酒香不怕巷子深之意。店內空間不大,同樣布置得古色古香,木質桌椅散發著淡淡清香。墻壁上掛著幾幅山水畫,筆墨之間透著清雅之氣。
他們到來時,里面已經聚集了一幫年輕人,大部分林瑯都叫不出名字,只對兩個人印象深刻。一個是付紅燕,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是她的顏值,而是身高。她站起來時,目測身高應該接近1.8米。林瑯第一次見到如此高海拔的女子,南方女子比較嬌小,身高1.7米都算是高挑的類型。她掃視全場,按照男女身高比例,在場男子沒有一個人能夠配上付紅燕的高海拔。
另一個人就是周西成,他的到來讓人眼前一亮。皮膚白皙如瓷器,眼睛深邃如寒星,特別是那口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分分鐘讓人想起廣告牙膏的明星。自他進來后,就一直與周圍的人說著話,聲音像珠子滾落下來,一串接著一串,每一個詞都恰到好處,每一個句子都精妙絕倫,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名人軼事,他都能信手拈來運用自如。周圍的人沉浸在他的語境里,根本插不上話。
“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見過?”看到林瑯,周西成的眼睛里閃起異樣的光芒。
“怕是在夢里見過的?!敝車娜碎_始起哄。
“我真是見過她?!敝芪鞒赡曋脂槪八裎野祽俚囊粋€女生?!?/p>
周圍的人又哄笑起來,陳麗娜將林瑯拉到身后,“這種搭訕方式已經落后了,想要認識林妹妹,一會酒桌上加深印象。”
她又附身在林瑯耳邊,“周西成不僅是帥哥,還是從大城市來的,搶手的香餑餑,想追她的女生排到了西門關,你或許可以考慮?!?/p>
“考慮什么?”林瑯將她推開,在沒有調離芝麻前,任何人她都不會考慮。
隨著酒局開始,林瑯第一次見識了什么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們喝酒都是用拳頭大的土碗,端起來碰一下,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仿佛喝的不是酒,則是純凈水。林瑯小時候看見父親喝酒,循著酒香偷偷嘗了一口,只覺得辛辣刺激,如同生吞了幾只辣椒,喉嚨辣乎乎地痛,一點不覺得酒是好東西。
經不起大家的狂轟濫炸,她又不善于拒絕,只得端起碗來。而付紅燕已經和男生們拼起了酒量,林瑯再次見識了雙管齊下和高山流水。前者就是同時端起兩杯酒放到嘴邊,一口氣喝干。后者則是數杯酒從高處依次倒下,人在下面仰起脖子接住,一口氣喝干倒下來的酒。林瑯簡直不敢相信,這喝法,這酒量,怕是酒鬼來了都得繞著走。
她悄悄問身旁的陳麗娜,“他們到底有多少酒量?”
陳麗娜伸出一個手指頭。
“一斤?”林瑯問道。
陳麗娜搖頭,“不是一斤,也不是十斤,而是一直喝,直到喝醉為止?!?/p>
“不會吧?!绷脂樠壑樽佣家@掉了,“這種喝法怕是要把人喝死?!?/p>
“有什么不可能的,這就是小鎮人的生活,以后你就知道了?!?/p>
隔著重重人影,周西成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掠到林瑯身上。別人喝酒或多或少會上臉,他卻是越喝臉越白。有了參照,坐在人群中的他特別耀眼,仿佛別人的出現都是為了襯托他的美好。林瑯同樣喜歡長得帥的人,對周西成不免多了幾分好感。
拼酒的結果,自然以喝醉為目的。還沒等到散場,有人已經開始現場直播,林瑯同樣跑到衛生間吐了幾次。出來時,婉拒了周西成硬要相送的美意,攙扶著陳麗娜回到房間,本想好好地睡一覺,奈何酒精喚醒了大腦的活躍分子,躺在床上翻來倒去睡不著。
陳麗娜同樣睡不著,對著窗外唱起了歌。靜寂無聲的夜里,她高亢而帶著酒味的歌聲彈進夜色,將整幢樓房都震醒了。有人推開窗戶咒罵,她非但不收斂,反而唱得越發帶勁。那感覺特別爽,喝醉后對著空茫夜色,想唱就唱唱得響亮。如果不是怕擾民,林瑯都想對著窗戶高歌一曲。
隔壁響起鍋碗瓢盆的聲音以示抗議。林瑯趕緊將陳麗娜扯回來。她的手機嗡嗡地響起來,對方不知在電話里說了什么,她旋風般地卷出門。林瑯跑到窗戶邊,看到樓下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好像是大猴的專車。人們將領導的排序用撲克牌表示,大猴代表書記,小猴代表鎮長,以此類推。林瑯不知這么晚了,大猴把陳麗娜叫出去干嘛,整幢樓的燈雖然熄滅了,但暗夜里肯定還有不少眼睛。
林瑯趕緊將身子隱進黑暗中,她怕陳麗娜和大猴發現她在偷窺。即使芝麻只是一片小森林,大猴仍是山中主宰,她不想成為炮灰。睡不著的林瑯只能翻書,還好這箱書籍她都搬來了。不然,真不知該如何打發這枯寂?
因著前一夜喝了酒,第二天胃仍如火炙般難受。林瑯挨到中午沒見好轉,只得來到鎮醫院。鎮醫院就在鎮政府斜對面,中間隔了一條馬路。新農辦在二樓,推開窗戶能夠瞧見醫院的景致。林瑯沒來幾天,倒是見了幾撥送來洗胃的婦女。偏遠山區的鎮級醫院,救治設施畢竟有限,送來的婦女都會插上管子洗胃。林瑯看見他們躺在長條椅上,嘴里插著管子,身子不停起伏著,如同躺在案板上敖敖叫著的豬。
今天正好是趕集日,醫院里人頭攢動。雖然不用掛號,也得依次排隊。林瑯坐在長條椅上,習慣性伸長脖子打量著周圍環境。鎮醫院只有三層樓,一二樓門診兼病房,三樓則是生活區??剖覜]有明顯分界,大概醫生也是全科醫生。
前面排了數十人,林瑯站起來準備離開,卻見周西成自人群中走來。穿著白大褂的他自帶光彩,在一眾灰頭土臉的鄉民中,如珠玉在瓦石間熠熠生輝。昨晚林瑯并未打聽他的職業,只道他也是鎮上的干部。乍見穿著白大褂的他,略覺得有些驚訝。
“昨晚傷胃了?”他的嘴角掛著笑,卻是職業性的口吻,“今天早上也沒吃早餐?”
隨即示意去他的診室,林瑯亦步亦趨跟在后面。他的海拔不算高,目測只有1.7米左右,若是林瑯穿上高跟鞋,視覺上應該比他高。上大學時,她曾經和舍友討論過未來男朋友身高的問題,大家普遍覺得男生應該比女生高0.5米左右,看起來才會有安全感。所以林瑯理想男友的身高應該要在1.75米以上。想到這,她不覺有些赫然,在只見過一面的年輕男子面前,居然聯想到了婚姻家庭這樣的人生大事。
好在,周西成并不拒生,見面自帶三分熱情,一直滔滔不絕地介紹醫院的各種情況。從醫院大廳到就診科室,短短幾步路的距離,林瑯已經從他的口中了解了醫院的前世今生。
他的診室同樣沒有掛牌子,里面安置著兩張桌子,應該是兩位醫生輪流坐診。周西成指著對面的凳子,示意她坐下來。林瑯坐到凳子上,正欲伸出手。周西成又是展顏一笑,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不可否認,他是林瑯到芝麻鎮后,見到的長得最周正的男子。心里不免起了疑惑,到這芝麻鎮的人,都是沒有背景和關系的人,難道周西成白長了一副盛世美顏?
“我應該給你一把梳子。”周西成仍是微笑著,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陽,瞬間就驅散了緊張與不安。
“梳子?”林瑯有些不明所以。
“看來叫你林妹妹是對的,隨時都皺著眉頭?!?/p>
“嗯?”林瑯臉上的線條柔和了,她確實不經意繃緊了身上的神經。
“笑一笑,毛病都跑掉?!彼拖骂^,唰唰地寫著。
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為他鍍上了柔和的光暈。他的側臉線條分明,瓷白色的肌膚泛著光芒,撲閃著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羽翼。周西成真是個眉目清秀,容顏如玉的男子。林瑯不覺緊盯著他看,他抬起頭對上林瑯的視線,又是展顏一笑,“我開了一些溫補的藥,吃了就沒事了?!?/p>
林瑯接過單子,字跡還算清晰可辨,并不是傳說中的天書。她謝過周西成,拿著單子去抓藥。周西成跟著出來,不管是護士還是病人都盯著他看,穿著白大褂的周西成真的有種說不出來的魅惑,特別是微笑起來的時候,分分鐘讓人想起廣告牙膏的明星。長得好看的人從來不缺女生的青睞,林瑯再回頭時,周西成已經被女病人拉走了。
她提著藥回到辦公室。劉秀英坐在工位上,斜著眼睛打量著她。她的面容已經刻上了歲月痕跡,冒出來的頭發夾雜著耀眼的白色,身上的灰色外套更帶著歲月遲暮的凝重??聪蛄脂樀难凵駧е溧侧驳?,讓人渾身上下透著涼意。
林瑯不覺把藥藏在身后,“劉姨,我只是...”
“別把我喊得這么老?!彼酒饋頃r,刺鼻的香水味道拂過來,林瑯是過敏性鼻炎,下意識想捂住鼻子。
“這些資料怎么沒有弄完?”本來是她的工作,現在全部甩給林瑯,還動不動跑到老商面前打小報告。
“2點前要報到農業局,若是完不成,你自己去老商那里背書?!?/p>
林瑯低頭看表,現在已經是11點半了,“你為什么不早說....”
“這是我的問題嗎?整個辦公室只有你是大學生,也只有你會電腦,難道要我手抄報上去?”她雙手一攤,完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林瑯不想與她浪費口舌,說破天這堆資料表冊還得自己弄。在她埋頭苦干的這段時間,劉秀英坐在椅子上擺弄著她那張滿是滄桑的臉。桌子上擺放著一面鏡子,還有幾個瓶瓶罐罐,她把那些東西涂抹到如枯樹皮般的肌膚上,一層層抹,又一層層往下掉。林瑯想象著粉刷匠涂抹墻壁的情形,因繁重工作帶來的焦灼情緒有所緩解,暫時原諒了這個進入更年期的老女人。
正在敲敲打打,老商將她叫到辦公室?!靶×职?,你剛來不知鎮里的紀律,上班簽了到,可不能隨便跑到街上閑逛。要是讓鎮領導知道了,還以為咱們新農辦無事干....”
“商主任,我只是去鎮醫院抓藥....”
“抓藥也要下班時間才能去,又不是特別嚴重的病。新同志要留個好印象,別讓領導覺得你才來就偷奸?;??!?/p>
“我立刻馬上改正?!绷脂樏Σ坏攸c頭。若是她不認錯,保不準老商會碎碎念到天黑,而桌子上的那堆表冊要在2點前報到縣局。
“這些東西你一并幫我打印出來。”老商又遞給她一疊資料。
林瑯無力扶額,“這是要累死人的節奏嗎?”
劉秀英看到返回來的林瑯,手里抱著大摞資料,語氣里滿是揶揄,“真不愧是省城來的大學生,都成了咱新農辦的頂梁柱了。”
林瑯只能在心里把她的祖宗八代全部問候了。若不是她背后告狀,老商能給她安排這么多任務嗎?她在旁邊看著,還嫌棄她這里沒做好,那里沒做好,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眼角瞄到桌子上的蜂蜜,正疑惑是誰送給她的。老劉的風涼話又來了,“還是年輕好啊,小伙子上趕著獻殷勤,不像我這張老臉,都沒人看了?!?/p>
“要不送給您?!绷脂橂S手拿起蜂蜜,正好堵住她這張刁鉆的嘴。
豈料,她根本不領情。“喲,你這是打發誰呢?我可不喜歡別人二手的東西?!?/p>
“這怎么成了二手貨?我都沒動過好不?”林瑯苦笑著,不再理會她,而是對著電腦一番敲擊。
因著中午要報表,忙得連飯都沒有吃。劉秀英不會好心給她帶飯,只會在吃完飯后回到辦公室,盯著手表一遍遍地催促她。
“商主任交給你的任務,你自己跑出去偷懶拖延了時間。上面的人催命似的,若是因此影響到年度考核,扣你一個人的獎金?!?/p>
“我...”林瑯張了張嘴,眼淚差點掉下來。自己坐到現在,水沒喝半口,廁所顧不得上,眼睛都快盯瞎了,催命也不是這個催法。
“我什么我?你看看時間?!?/p>
電話又一次響起來,劉秀英趕緊跑過去接,一改剛才的尖酸刻薄,整張老臉擰成了麻花,語氣也是極盡諂媚,“馬上就好了,中午都沒休息呢,一直忙著。”
掛了電話,在她沒有發作前,林瑯舉起雙手,“已經錄完了,麻煩您審核。”
“這還差不多?!彼敝劬γ榱艘谎垭娔X屏幕,“遲報仍是算你的?!?/p>
錯過飯點自然沒有吃的東西,林瑯早上起來什么東西都沒有吃,空邉邉的胃貼在骨頭上,有了很強烈的饑餓感。她不敢跑到街上去找東西吃,自劉秀英回來后,仿佛有雙眼睛隨時隨地盯著她。林瑯的一舉一動都會通過劉秀英傳到老商那里。
初來乍到,她誰都不想得罪,只能硬扛著,任由肚子鬧著空城計。
更新時間:2025-05-02 05: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