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荊楚烽煙
第一節 武漢戰云
1939年9月25日,咸寧城外三十里的雨幕中,陳立勛的皮靴陷進紅膠泥里,防滑釘在泥濘中劃出歪斜的痕跡。第三戰區長官部的吉普車碾過坑洼路面,車燈照亮了路邊的標語——用白灰刷在巖壁上的“死守幕阜山,武漢不可丟”,落款是“鐵血勁旅獨立團”,字跡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依然倔強地凸起。
“立勛兄,”參謀長抓著搖晃的車把手,膝頭壓著貼滿紅藍標簽的《第九戰區協同防御圖》,“薛岳長官來電,”他的手指劃過地圖上密集的日軍推進箭頭,“岡村寧次的第11軍已突破信陽防線,咱們必須在南林鋪隘口拖住敵第6師團72小時。”帆布包滾落出幾頁油印資料,是日軍九七式坦克的弱點分析,圖注用紅筆圈著:“履帶連接處為致命傷,可用Pak36穿甲彈專攻此處?!?/p>
臨時團部設在半山腰的破廟里,德制蔡司望遠鏡架在神龕上,鏡頭對準了二十里外的日軍宿營地。陳立勛看著參謀們在地上鋪作戰地圖,粉筆劃過之處,標出了日軍炮兵陣地、機械化部隊集結點和預計進攻路線。墻角堆著新到的裝備:美制M1鋼盔碼成金字塔形,盔沿上用白漆寫著“暫編第五師”;英式MKⅡ手榴彈裝在柳編筐里,木柄上的防滑紋還帶著英倫工廠的機油味。
“報告團長!”通信兵渾身濕透地撞開門,“師部急電!”他從貼胸口袋掏出油紙包,里面的電文在油燈下泛著青光,“軍政部調撥的德制Pak36戰防炮已過岳陽,”陳立勛注意到電文末尾的特別批注,“另:委員長手諭,著獨立團固守南林鋪,與陣地共存亡——此令等同‘死守四行倉庫’之役?!?/p>
劉順正在給新兵講解湯姆森沖鋒槍的分解保養,槍管零件在木桌上擺成整齊的隊列。少年的作戰服左臂纏著黑紗,那是為在明光戰斗中犧牲的三連連長戴的,黑紗邊緣繡著極小的“88”字樣,只有湊近才能看見?!坝涀?,”他的手指劃過槍機卡槽,“換彈匣時要像在四行倉庫換燃燒彈引信那樣穩,”他抬頭望向新兵們胸前的“鐵血”胸章,“這槍每分鐘能打八百發,足夠讓鬼子知道咱們中央軍的厲害?!?/p>
第二節 陣地前夜
暮色四合時,南林鋪的石板路上響起細碎的腳步聲。陳立勛站在村口老槐樹下,看著三十多個百姓背著背簍魚貫而入,背簍里的陶罐碰撞出悶響——里面裝的不是糧食,而是剛從縣城兵工廠運來的捷克式輕機槍彈,陶罐外層裹著浸過桐油的桑皮紙,散發著刺鼻的香氣。
“陳長官,”賣豆腐的王老漢佝僂著腰,從背簍底層摸出個油紙包,“這是俺兒子的遺物,”他渾濁的眼睛映著篝火,“民國二十六年在上海閘北,他是88師262旅的上等兵,”展開的布包里,半條子彈帶躺在碎稻草上,銅制彈夾扣已經氧化發黑,“他最后一封信說,‘看見戴鐵血臂章的弟兄,就像看見俺’?!?/p>
村西頭的曬谷場上,二十個姑娘圍著竹笸籮編防炮網,金黃的稻草間混著艷紅的布條——那是從鎮西頭李大姐的婚床上扯的被面,她原定中秋出嫁,此刻卻咬著牙剪斷了繡花被角:“等打跑了鬼子,有的是紅綢子做嫁妝!”她舉起編到一半的網,稻草縫隙間露出的紅布上,歪歪扭扭繡著“殺寇”二字,“俺們用糯米漿粘過稻草,鬼子的炮彈炸不爛!”
劉順跟著幾個老漢走進戰壕,他們背著的竹簍里,除了手榴彈,還藏著用荷葉包的咸蛋——每個咸蛋殼上都用墨筆畫著笑臉,是村里的孩子們趁夜畫的。“大侄子,”掌鞋的張大爺塞給他個竹筒,“里面是山胡椒油,”他的手在戰壕壁上摸索,“當年北伐軍路過這兒,教咱們用這玩意抹槍管,防生銹比機油還靈?!?/p>
第三節 戰防炮怒吼
10月2日凌晨2點,云層縫隙間漏下的月光,在日軍坦克群的裝甲上鍍了層冷銀。陳立勛趴在偽裝網下,鼻尖縈繞著新挖戰壕的土腥味,Pak36戰防炮的金屬炮管抵著他的肩窩,冰涼的觸感透過單衣傳來。炮組士兵正在調整駐鋤,鞋跟在泥地里碾出防滑槽,每道工序都重復著三天前在師部訓練時的口訣:“駐鋤吃土三寸,炮身壓低五度,瞄準鏡套住履帶關節?!?/p>
“左前方發現敵坦克!”觀測員的低語驚飛了枝頭的夜鳥。陳立勛透過瞄準鏡,看見三輛九七式坦克正碾過玉米地,炮塔上的探照燈掃過斷墻,光束在戰防炮陣地上停留了兩秒——足夠他看清坦克側面的散熱孔布局?!皹顺?50米,”他的手指按在炮閂上,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與秒表同步,“等第一輛壓到反坦克壕再開火。”
地雷爆炸的悶響撕開夜色,首輛坦克的履帶突然翹起,炮塔劇烈晃動?!伴_炮!”陳立勛的命令剛落,Pak36炮口噴出橘紅色火舌,穿甲彈拖著尾煙鉆進第二輛坦克的側甲。爆炸氣浪掀飛了炮塔,灼熱的碎片砸在三十米外的戰壕上,劉順正在那里指揮輕機槍組壓制步兵,彈片擦著他的鋼盔飛過,在盔沿留下焦黑的劃痕。
“爆破組跟我來!”劉順甩出兩枚MKⅡ手雷,拉環時故意默數到“二”才松手——這是他在明光戰斗中總結的經驗,“數到三太遠,數到二剛好用拋物線砸進鬼子堆”。手雷在日軍隊列中炸開,彈片混著英軍制造的鋼珠,在步兵群中犁出血路,他趁機帶著弟兄們沖上公路,炸藥包精準地捆在第三輛坦克的發動機上。
第四節 白刃血色
正午的太陽被硝煙染成銅色,日軍在飛機掩護下發起第三輪沖鋒。陳立勛站在指揮所的觀察口,看著漫山遍野的鋼盔反光,突然聽見左側陣地傳來密集的槍聲——那里本該是迫擊炮陣地,此刻卻響起了刺刀碰撞的脆響。
“二營沒彈藥了!”參謀長的喊聲被爆炸聲吞沒。陳立勛抓起大刀沖向缺口,刀柄上的紅綢帶在風中狂舞,那是從明光戰斗中繳獲的日軍軍旗改制的,邊緣還留著“武運長久”的殘字。戰壕里,二十多個弟兄正與日軍拼殺,鮮血順著戰壕流成小溪,某名下士的刺刀已經彎曲,卻仍用槍托砸向鬼子的面門。
劉順的湯姆森沖鋒槍卡了殼,他隨手甩在地上,抽出背后的大刀——這把刀跟著他從四行倉庫到江淮,刀身布滿缺口,卻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他記得趙鐵柱教他的“拖刀計”:佯裝敗退,待鬼子刺刀刺來,突然轉身劈向手腕。此刻他如法炮制,日軍伍長的刺刀剛及小腹,他猛地旋身,刀鋒劃過對方手肘,筋肉斷裂的觸感順著刀把傳來。
混戰中,陳立勛看見一名日軍少尉舉著聯隊旗沖上陣地,旗面上的十六瓣菊紋在硝煙中格外刺眼。他突然想起南京淪陷時,曾在中華門看見日軍將軍旗插在城樓上,那時李富貴說:“軍旗在,陣地在;軍旗倒,人不倒?!贝丝趟蠛鹨宦晸渖先ィ蟮杜_少尉的鋼盔,軍旗連同旗桿砸進泥里,他順勢抓起軍旗,用染血的手指在旗面寫下“鐵血”二字。
第五節 補給絞殺
當陣地上只剩下單發步槍響時,陳立勛知道,最危險的時刻到了——彈藥即將耗盡,而日軍的炮火正在封鎖后方道路。他摸了摸腰間的南部十四式手槍,彈匣早已打空,槍柄上“保家”二字被手心的汗漬泡得發藍。
“團長!”通信兵從地道爬進來,滿臉泥漿,“李大叔的牛車隊在鷹嘴崖遇襲!”他遞過染血的清單,“二十箱迫擊炮彈滾落山溝,”清單角落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箭頭,“但百姓們正在摸黑尋找,他們說就算用手捧,也要把炮彈捧到陣地?!?/p>
鷹嘴崖下,六十歲的李大叔正借著月光扒拉著灌木叢,他的草鞋早已磨穿,腳趾在碎石上劃出血痕?!袄细绺鐐?,”他對著黑暗里的人影喊,“當年咱們給北伐軍送糧,走的就是這條夜路,”他摸到個冰涼的鐵筒,“摸到炮彈的棱就喊一聲,咱們湊夠一箱就送一趟!”二十多個百姓分散在山谷里,用竹筒傳聲,每隔三分鐘就有“找到啦”的呼聲傳來,像黑暗中的夜鶯。
劉順蹲在戰壕里,用刺刀撬開最后一箱MKⅡ手雷,突然發現箱底墊著張報紙——是四天前的《中央日報》,頭版刊登著“八百壯士幸存者再立戰功”的報道,配圖是他在明光戰斗中舉著湯姆森沖鋒的剪影。他摸了摸胸前的彈殼項鏈,銀鎖空缺處不知何時多了顆鋼珠,那是剛才爆炸的MKⅡ手雷碎片,此刻正硌著他的鎖骨,像戰友的臨終囑托。
第六節 暗夜奇襲
10月5日深夜,陳立勛帶著三十名敢死隊員摸向日軍炮兵陣地。他們穿著繳獲的日軍棉襖,反戴著鋼盔,鞋底纏著稻草,每走十步就用螢火蟲的光信號聯絡——這是從當地獵戶那里學的山林夜行軍技巧。
“注意,前方三米有詭雷。”尖兵突然舉手。陳立勛借著月光,看見細如發絲的鐵絲絆線橫跨小路,另一端連著枚九一式手榴彈。他摸出從南京帶出的軍用剪,刀刃在月光下閃了閃,突然想起老班長李富貴教他排雷時說的:“鬼子的詭雷喜歡藏在枯葉下,剪線要剪紅色那根。”
炮兵陣地的篝火在百米外跳動,十六門九二式步兵炮呈扇形排列,炮口正對著南林鋪方向。陳立勛打出手勢,隊員們分成三組:一組摸哨兵,二組炸炮閂,三組切斷通訊。劉順負責對付炮班帳篷,他貼著地面爬行,刺刀抹過日軍哨兵的咽喉時,聽見對方喉嚨里的咕嚕聲,突然想起在四行倉庫聽見的日軍臨死前的怪叫。
當第一聲爆炸響起,陳立勛已經將炸藥包捆在了炮閂上。他看著火光中日軍炮兵的慌亂身影,突然發現彈藥堆里有箱歪倒的罐頭——和當年在四行倉庫繳獲的牛肉罐頭一模一樣。“快走!”他踢開罐頭,導火索的火花在夜色中劃出弧線,下一秒,整個炮兵陣地被火光吞噬,九二式炮管在高溫中扭曲,像極了南京城破時的鋼筋殘垣。
第七節 傷兵情深
野戰醫院設在廢棄的窯洞里,傷員們躺在用松枝鋪的地鋪上,窯頂滴下的水珠打在搪瓷盆里,發出單調的響聲。劉順蹲在張虎的“床”前,借著油燈昏黃的光,看見戰友腿上的石膏裂了道縫,露出里面滲血的紗布。
“班長,”張虎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俺夢見在四行倉庫,趙大哥說要教俺打捷克式,”他的手指摸索著枕邊的彈殼項鏈,那是劉順用明光戰斗的彈殼新串的,“等傷好了,俺要把這串項鏈戴到機槍上,讓鬼子聽見響聲就害怕?!?/p>
護士小王蹲在角落調配外傷藥,搪瓷碗里的磺胺粉不夠了,她正把百姓送來的山胡椒葉嚼碎敷在傷員傷口上?!靶嚅L,”她抬頭時,發絲上沾著草藥汁,“幫我把那箱英國繃帶遞過來,”她指著墻角的木箱,“上面寫著‘倫敦華僑捐’,繃帶邊緣還繡著米字旗和青天白日旗?!?/p>
陳立勛巡視到重傷員區,聽見一名士兵在昏迷中呢喃:“娘,俺的刺刀……在四行倉庫……”他認出這是三排的新兵,入伍時帶著本《古文觀止》,書頁間夾著從南京帶出的城磚碎屑。床頭柜上放著封信,沒貼郵票,開頭寫著:“親愛的中國,我把生命獻給你……”
第八節 軍旗不倒
10月8日正午,日軍的第十一攻擊波終于撕開了二營防線。陳立勛站在指揮所頂層,看見陣地中央的軍旗緩緩傾斜,旗手的身影在彈雨中搖晃,最終倒在血泊里?!鞍盐业能娖烊』貋?!”他抓起身邊的湯姆森沖鋒槍,彈匣里只剩七發子彈。
沖鋒的路上,他踩著戰友的遺體前進,每一步都能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那是掛在戰壕壁上的防炮網被彈片劃破。當他接近軍旗時,發現旗手是個十六歲的新兵,后背插著三枚彈片,卻仍用雙手撐著旗桿?!皥F長,”少年的眼睛已經看不見,“軍旗……沒倒……”
陳立勛接過軍旗,旗桿上的裂痕比他的刀疤還深。他單膝跪地,用刺刀在地上刨了個坑,突然聽見劉順的喊聲:“團長,左翼!”轉身時,三名日軍已經沖上陣地,最近的那個舉著刺刀,槍口還掛著繳獲的“鐵血”胸章。
他舉起軍旗當武器,旗桿橫掃過日軍面門,趁對方踉蹌時,抽出大刀劈向肩窩。血花濺在軍旗上,將“鐵血勁旅”的“血”字染得更紅。當增援的弟兄們沖上陣地時,看見陳立勛抱著軍旗坐在彈坑里,旗桿深深扎進泥土,軍旗在他頭頂獵獵作響,像面永不倒下的盾。
第九節 黎明凱歌
10月9日凌晨,日軍的撤退命令通過繳獲的電臺傳來。陳立勛站在陣地前沿,看著漫山遍野的日軍尸體,突然聽見山腳下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是百姓們送補給來了。
賣豆腐的王老漢背著兩筐饅頭,筐底墊著荷葉,饅頭還帶著灶膛的余溫:“孩子們,趁熱吃,”他的袖口露出半截88師袖章,“這是俺們用最后半袋面粉蒸的,面里摻了葛根粉,經餓?!眲㈨樈舆^饅頭時,發現每個饅頭都捏成了步槍形狀,槍口方向還點了紅點,“俺們村的婆娘說,吃了這‘槍饅頭’,打鬼子更準?!?/p>
村西頭的李大姐帶著婦女們抬著擔架,擔架上躺著的傷兵蓋著新縫的棉被,被面是她們用百家布拼的,每塊布上都繡著不同的字:“平安”“必勝”“殺寇”?!瓣愰L官,”李大姐的眼睛腫得像桃子,“俺男人在明光犧牲了,他說要跟著鐵血團打鬼子,”她摸著棉被上的針腳,“這被面里有他的舊軍裝,他要是看見,準保高興?!?/p>
第十節 鐵流再征
10月10日清晨,朝陽從幕阜山后升起,給“鐵血勁旅”的軍旗鍍上金邊。陳立勛站在臨時搭建的閱兵臺上,看著臺下的弟兄們——有的纏著繃帶,有的拄著拐杖,卻都挺直了腰桿。
“弟兄們,”他的聲音穿過晨霧,“我們守住了南林鋪,為武漢會戰爭取了72小時,”他舉起染血的軍旗,旗面上新增的彈孔在陽光下像星星,“但這不是終點,”他望向遠處的長江,“委員長來電,咱們即將調往長沙,參加下一步會戰?!?/p>
劉順站在隊列里,摸著新領到的M1鋼盔,盔沿上不知誰用刺刀刻了“荊楚”二字。他的彈殼項鏈上,除了戰友的彈殼,還多了枚日軍炮兵的肩章——那是從炸毀的炮兵陣地撿的,他打算寄給王老漢的孫子,當作啟蒙的“玩具”。
隊伍開拔時,南林鋪的百姓們站在路邊,有的遞水,有的塞雞蛋,有的默默流淚。一個穿補丁衣裳的小男孩追著隊伍跑了半里路,手里舉著個用稻草編的坦克模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給打鬼子的叔叔”。
陳立勛騎在馬上,看著漸漸遠去的村莊,突然想起四行倉庫頂樓的陽光,想起南京城墻上的“不退”標語,想起江淮蘆葦蕩的菱角花。他知道,無論走到哪里,“鐵血”二字都將刻在弟兄們的骨血里,就像軍旗上的彈孔,每一道都是勛章,每一道都是中國軍人永不退縮的證明。
當隊伍拐過山腳,他回頭望了最后一眼,看見百姓們正在收拾戰場,將犧牲弟兄的遺物小心收起。王老漢蹲在戰壕邊,用葫蘆瓢舀水清洗染血的“鐵血”胸章,陽光照在他的白發上,像落了一頭的星星——那是四萬萬同胞的眼睛,是中華民族永不熄滅的希望。
(第七章完)
更新時間:2025-05-02 03:5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