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毒水的氣味林穗的裁衣剪第三次卡在真絲面料里時,窗外的暴雨終于落了下來。
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工作室的落地窗上,將米蘭時裝周的設計圖稿暈染成模糊的水彩。
她煩躁地扯開窗簾,看見對面寫字樓的霓虹燈在雨幕中扭曲成暗紅色的蛇,
蜿蜒爬過十八樓玻璃幕墻上自己的倒影。手機在凌晨兩點十七分震動起來。"林小姐嗎?
這里是市立醫院急診科。"電流聲里混雜著金屬推車的轱轆響,"蘇玉梅女士突發腦溢血,
需要家屬簽署手術同意書。"剪刀"當啷"一聲掉在柚木地板上。
林穗看著人臺上未完成的黑色禮服,裙擺處垂落的珠鏈還在微微搖晃,像無數顆凝固的淚滴。
半小時前她剛用銀針固定好不對稱的肩部設計——那是母親最討厭的款式,
總說像"被撕破的降落傘"。"患者現在瞳孔不等大,
必須馬上進行開顱減壓......"護士的聲音突然被一陣尖銳的儀器警報吞沒。
林穗抓起外套沖進電梯,發現羊絨大衣內袋里還塞著上周母親偷偷放進來的艾草香囊。
端午還沒到,老人總說梅雨季要防瘴氣。暴雨中的出租車碾過積水,
霓虹燈牌在水洼里碎成猩紅的鱗片。林穗盯著計價器跳動的紅色數字,
突然想起父親葬禮那天也是這樣的雨。靈車后視鏡上掛著的平安符劇烈搖晃,
十六歲的她攥著母親的手,卻發現那只手比遺像框上的黑紗還要冰涼。
醫院走廊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在綠色墻漆上投下青灰的陰影。
林穗的細高跟陷進防滑地膠的凹紋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潮濕的苔蘚上。
消毒水的氣味涌進鼻腔,勾起記憶深處腐爛的水果味——七年前父親肝癌晚期時,
病房床頭永遠擺著用來掩蓋嘔吐物氣味的檸檬。
手術室前的金屬長椅還殘留著上一位家屬的體溫。林穗數著天花板上的方形燈格,
第四排第三個燈管在輕微閃爍,像垂死之人掙扎的瞳孔。她摸到口袋里的香囊,
艾草碎屑從緞面裂縫里漏出來,在指尖留下苦澀的清香。"穗穗。"幻聽來得猝不及防。
林穗猛地抬頭,看見安全出口的綠色標志在黑暗中幽幽發亮。那是母親特有的叫法,
帶著南方人含混的鼻音。三周前她們最后一次爭吵,老人站在堆滿布料的工作室門口,
手里捧著保溫桶:"當歸雞湯,你上次說生理期腹痛......""媽!
我在準備秋冬高定系列!"她當時摔了軟尺,羊角錘砸在木地板上的悶響嚇得老人后退半步。
飄著油花的湯潑在莫蘭迪灰的墻紙上,洇出難看的黃褐色痕跡。
現在那面墻應該已經重新粉刷過了。林穗把臉埋進掌心,聞到自己指甲上殘存的洗甲水味道。
車厘子色的甲油斑駁脫落,露出原本蒼白的甲床——那是母親上周冒雨送來的新色號,
紙袋里還裝著裹了三層保鮮膜的薺菜餛飩。"您女兒真孝順。
"隔壁診室傳來年輕護士的輕笑。林穗透過指縫看見個穿校服的女孩正給母親包扎燙傷的手,
少女發梢的梔子花香混著碘伏氣味飄過來。她突然想起初中時練舞摔斷鎖骨,
母親連續三十天熬骨頭湯,直到砂鍋底結出厚厚的白色鈣層。電子鐘顯示03:47時,
手術室門終于開了。林穗起身太急,膝蓋撞翻金屬垃圾桶。染血的紗布團滾落腳邊,
其中一團露出半截心電圖導聯線,像條僵死的銀蛇。"清除血腫35毫升,
但患者基礎病太多。"主刀醫生摘口罩時,左耳后方的勒痕滲著血珠,
"腦動脈瘤就像定時炸彈,建議后續做DSA檢查。"林穗在同意書上簽字,
發現自己的名字比術前告知書上的更扭曲。鋼筆劃破紙張的瞬間,
她聽見醫生說:"去準備換洗衣物吧,患者短時間內出不了ICU。
"儲物柜里母親的衣物整齊得令人心慌。折疊成方塊的病號服上放著老花鏡,
鏡腿纏著白色膠布——那是上周視頻時母親總扶眼鏡,她隨口說了句"晃得眼暈"。
灰格紋圍巾里裹著瓶未開封的降壓藥,生產日期是兩個月前。林穗抱著衣物走向ICU,
路過消防栓時在鏡面看見自己的影子。黑色高領毛衣沾著各色粉筆印,
那是給模特量尺寸時蹭上的。母親總嘮叨這件衣服"像裹尸布",
卻悄悄在袖口織補過脫線的部分,用的還是她最討厭的棗紅色毛線。
探視窗里的母親像具蒼白的標本。呼吸機管道在藍光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監護儀綠線跳動的頻率讓林穗想起工作室的縫紉機針頭。她隔著玻璃撫摸母親浮腫的臉,
突然發現老人左耳垂有顆褐色的痣——原來母女倆在相同的位置都有這樣的印記。
晨光染白窗簾時,林穗在儲物柜最底層找到了那個棕皮筆記本。封面摩挲得發亮,
夾層里掉出張超市小票:4月15日購買鮮百合、土茯苓,正是她抱怨失眠的那天。
最后一頁粘著張便簽紙,上面是母親工整的字跡:"穗穗工作室路線圖",
詳細標注了地鐵換乘站和哪個出口有避雨棚。窗外梧桐絮又開始飄了。
林穗把臉埋進帶著消毒水味的圍巾,聽見護士站傳來早間新聞的聲音:"今日大霧黃色預警,
請市民注意......"2.泛黃的筆記本ICU的自動門在身后合攏時,
發出類似真空包裝袋抽氣的聲響。林穗低頭看著自己套在藍色隔離服里的雙手,
橡膠手套與皮膚之間凝著層薄汗,像是裹在蟬蛹里的活物。"患者現在處于鎮靜狀態,
但有痛覺反應。"護士調整著輸液泵參數,液晶屏藍光映在蘇玉梅浮腫的眼瞼上,
"你可以握住她的手說話。"林穗的指尖剛觸到母親的手背,監護儀心率就攀上120。
那些盤踞在蒼老皮膚上的褐斑突然活了過來,
順著靜脈游向指尖——她想起十二歲那年出水痘,母親用艾草水給她擦身,
指甲蓋大小的紅斑也是這樣在皮膚上灼燒。"媽,我把筆記本帶來了。
"她掏出那本棕皮記事簿,封面上有道泛白的折痕,是常年塞在提包夾層留下的印記。
翻開扉頁的瞬間,干枯的玉蘭花瓣碎成齏粉,
1998年的墨跡在紙頁上洇出年輪:"穗穗今日會喊媽媽了。"監護儀的滴答聲突然密集。
林穗看見母親的眼球在緊閉的眼皮下快速轉動,呼吸面罩蒙上霧氣又消散,
如同某個正在蒸發的夢境。她繼續往后翻,
2003年9月的記錄被雨水泡得模糊:"臺風天背穗穗去急診,孩子燒到40度,
護士扎了五針才找到血管。"記憶如鋒利的柳葉刀劃開皮肉。那天她蜷縮在急診室長椅上,
看母親跪在地上擦拭她嘔吐的穢物。藍白條病號服下擺浸在污水里,
父親出差前留下的鱷魚皮錢包躺在嘔吐物中——那是他送母親的結婚十周年禮物。
"患者血氧在降。"護士突然按下呼叫鈴。林穗被擠到角落,看著醫生掀開被單。
母親左腿外側的皮膚呈現詭異的網狀青斑,像是有人用鋼筆畫滿裂痕。
她想起工作室里那些被客人退回的瑕疵品,總是用黑色馬克筆打上巨大的叉。
"急性下肢缺血,準備做血管超聲。"主治醫師的鋼筆在病歷上刮出沙沙聲,
"家屬先去外面等吧。"林穗抱著筆記本蜷縮在走廊長椅上。凌晨四點的日光燈下,
紙頁間的字跡開始扭曲變形。
2016年10月17日的記錄格外工整:"老林凌晨三點停止呼吸,捐獻了角膜和肝臟。
穗穗在太平間外摔了手機,玻璃碴扎進手心,護士說傷口形狀像流星。
"她下意識摸向左手掌心的疤痕。那個雨夜的情景呼嘯著撞進腦海:殯儀館的白熾燈下,
母親正在簽器官捐獻文件,鋼筆尖戳破紙張的聲音像蠶食桑葉。她沖上去搶奪同意書時,
看到父親的名字被淚水暈成藍色湖泊。"你連他的全尸都不留!"十七歲的她嘶吼著,
將手機砸向水泥地。飛濺的玻璃碎片中,母親緩緩轉頭,
瞳孔里映著太平間幽綠的應急燈:"你爸的角膜能讓兩個孩子重見光明。
"此刻林穗的拇指正摩挲著那一頁的褶皺,那是被淚水反復浸泡又風干的痕跡。
往后翻的紙張突然變得脆硬,2017年元旦的記錄字跡狂亂:"穗穗搬去學校宿舍,
帶走了所有夏裝。她不知道今年是暖冬。"記憶如壞疽般蔓延。那個元旦清晨,
她拖著行李箱沖出家門,母親追到樓道舉著羽絨服。絳紅色羊絨外套在寒風里晃動著,
像面投降的旗。"你以為爸是被我害死的對嗎?"她甩開母親的手,
看著那件昂貴的羊絨外套滾下樓梯,沾滿鄰居家潑的刷鍋水。ICU的門再次打開時,
林穗的指尖正停在一張超市小票上。2023年3月8日購買的丹參滴丸和安神補腦液,
購物清單最下方用鉛筆寫著:"穗穗工作室的滅蚊燈該換了。""現在可以進去了。
"護士遞來新的隔離衣,"和患者說些開心的事。"蘇玉梅的床頭多了臺CRRT機器,
透明管路里流淌著暗紅色的血。林穗注意到母親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不見了,
那是父親用第一個月工資買的銀戒,內圈刻著"玉梅平安"。
"王醫生說您腿上的血栓控制住了。"她聲音卡在呼吸面罩的塑料管里,
"工作室的訂單...我都推掉了。"監護儀的波形突然劇烈震蕩。林穗慌亂中碰翻護理盤,
碘伏棉球滾到床底。她俯身去撿時,
發現床板夾縫里卡著半張照片——是她大四獲獎那晚的慶功宴,母親站在宴會廳角落,
手里攥著用報紙包好的蜂蜜蛋糕。照片背面是父親的字跡:"穗穗設計天賦隨你。
"淚水砸在防護面罩上發出悶響。林穗顫抖著翻到筆記本最新一頁,
母親的字跡已歪斜如蛛網:"4月18日,穗穗說新系列要用香云紗,得去蘇州老店買。
"日期下方畫了朵扭曲的玉蘭,花瓣里藏著句被劃掉的話:"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窗外突然傳來器具墜地的巨響。林穗沖出去時,看到隔壁床的老伯正被推進搶救室。
家屬哭喊著去抓移動病床的護欄,五指在金屬架上刮出帶血的指痕。她退回病房,
發現母親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渾濁的瞳孔緩緩轉動,最后定格在筆記本上。
蘇玉梅被束縛帶固定的右手小指微微抽動,
那是她教女兒認字時留下的暗號——小時候每次珠算課挨打,母親總在桌下勾她的小指。
林穗瘋狂按壓呼叫鈴,同時將筆記本舉到母親眼前。紙頁嘩啦啦翻動,
停在2020年3月的那頁:"穗穗急性闌尾炎手術,麻醉醒來喊了十七聲爸爸。
"當時她躺在病床上,
聽見母親在走廊里哽咽著打電話:"孩子疼得說胡話了......""媽!
"她抓住母親試圖抬起的右手,留置針頭回血染紅紗布。監護儀警報聲中,
她看見母親干裂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開合,像是瀕死的魚。俯身貼近時,
鼻腔里灌滿血腥味與痰液的氣息。
"......襯......衫......"這是蘇玉梅說的最后一句話。
當林穗終于想起是父親那件被血浸透的灰襯衫時,醫護人員已經掀開她開始胸外按壓。
病床四周的簾子嘩啦合攏,將最后一線天光切成碎片。搶救持續到朝陽刺破霧霾。
林穗數著母親被電擊彈起的次數,第三次時那具枯瘦的身體像尾脫水的魚,重重跌回床墊。
她握著的右手突然有了力氣,指甲深深掐進她掌心的流星疤痕,
接著便如泄氣的氣球般松軟下去。"患者回來了。"護士長抹了把額頭的汗。
林穗跌坐在帶輪凳上,看著母親胸口的監護貼片隨著呼吸起伏。晨光中,
她終于看清筆記本邊緣的暗紋——那是父親生前常用的稿紙樣式,
每頁右下角都印著"玉梅制衣廠"的logo。窗外傳來早班地鐵的轟鳴。
林穗將臉埋進帶著消毒水味的被單,突然想起十八歲生日那天的情景。
母親偷偷把父親最常穿的灰襯衫改成了連衣裙,袖口的血跡被繡成暗紅色的薔薇。
她尖叫著撕爛裙子,卻沒看見老人連夜拆線時被針刺得千瘡百孔的手指。
3.錯位的時針神經外科診室的空調出風口卡著片梧桐絮,隨著冷風上下翻飛。
林穗盯著那片絨毛,想起工作室里總也清理不凈的布料纖維。母親今天特意抹了淡粉色口紅,
在CT片冷光映照下,像褪色的花瓣貼在唇上。"動脈瘤位于基底動脈頂端,
這個位置相當于懸崖邊的鳥巢。"王醫生用激光筆在投影上畫圈,
紅點顫巍巍地懸在血管分叉處,"介入手術要穿行整個腦血管高速公路。
"蘇玉梅忽然伸手調整投影儀角度,金屬支架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這個動作讓林穗想起父親靈堂上,母親也是這樣固執地調整遺像位置,
直到相框邊沿與供桌紋路完全平行。"會不會是機器誤差?"老人從提包里掏出老花鏡,
更新時間:2025-05-02 02:2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