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里的松節油氣味突然變得刺鼻,我握著炭筆的手心滲出薄汗。
江靜書倚在門框上的影子斜切進我的視線,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畫正躺在她的臂彎里,
畫中人眼尾的淚痣像落在雪地上的墨點。"原來你每天午休消失,是在這里做這種事啊。
"她晃了晃素描本,發梢掃過鎖骨處的銀鏈,金屬碰撞聲讓我的脊椎泛起細密的癢。
窗外的蟬鳴突然放大數倍,七月的陽光透過紗窗篩成金粉,在她白得發光的皮膚上流動。
我盯著她踩在門檻上的帆布鞋,鞋尖沾著調色盤刮下來的藍色。這雙鞋我畫過十七次,
從高一開學典禮那天開始。當時她作為新生代表站在禮堂光暈里,白色裙擺被穿堂風掀起時,
我手背濺落的藍墨水在演講稿上洇成鳶尾花的形狀。"不說話?"畫紙摩擦的沙沙聲逼近,
薄荷香混著亞麻仁油的氣息籠罩下來。我后頸的汗毛豎立,炭筆在畫紙上劃出突兀的斜線。
她俯身時垂落的發絲掃過我的耳垂,"三百六十五張,
連我右手小指被美工刀劃傷的疤痕都記得。"畫架在瓷磚上發出刺耳的滑動聲,
我踉蹌著撞倒松木顏料箱。赭石色在地面炸開的瞬間,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指尖沾著未干的群青:"為什么要畫我?"玻璃窗映出我們交疊的影子,
她泛紅的眼尾像被雨水打濕的櫻花。我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兩年間偷藏的時光碎片突然割開血管——圖書館B區第三排她常坐的位置,
畫室窗外那株開到頹敗的藍花楹,音樂教室舊鋼琴上她留下的體溫。
"因為..."我掙開她的手去撿滾落的鈦白色顏料管,金屬外殼在掌心留下月牙形壓痕,
"你彈《月光》第三樂章時,左手小指會不自覺地蜷起來。"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黃昏的光線里浮塵突然靜止。我知道她每周三下午會翹掉社團活動去音樂教室,
知道她彈肖邦時習慣把發卡別在譜架上,
彩時總在調色盤邊緣留一汪清水——就像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敢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超過三秒。
"上周三下雨,你彈完琴在窗臺放了支白色鳶尾。"我的指甲陷進顏料管,
半凝固的白色從裂縫溢出來,"第二天清潔工收走了。"江靜書突然笑出聲,
笑聲里帶著冰棱碎裂的脆響。她扯開素描本中間的線繩,泛黃的紙頁如白鴿紛飛。
那些偷來的時光在空中展開:她在畫室小憩時睫毛投下的陰影,挽起衣袖時露出的青色血管,
用鉛筆尾端卷起鬢發的習慣性動作。"所以這個,"她撿起飄落的某張畫紙,
指尖點著角落的日期,"是去年校慶我弄丟琥珀耳釘那天?"我貼著冰涼的瓷磚點頭。
那天她蹲在禮堂后臺找耳釘時,裙擺鋪開像月光下的潮水。
我在三米外的道具箱后面數她顫抖的肩胛骨,數到第七下時教導主任的手電筒光柱切進來。
顏料在地面凝結成抽象派的血泊,她突然拽著我的襯衫前襟吻上來。
松節油和罌粟花氣息的唇膏,未干的群青色蹭在我的唇角。
畫架轟然倒塌的聲響驚飛窗外棲息的麻雀,我嘗到她眼淚的咸澀,像暴風雨夜漲潮的海。
這個吻持續了二十九秒——足夠我數清她顫抖的睫毛,
記住她后頸細小的絨毛如何在夕照里變成金色。當她退開時,我們之間懸著無數未落的話語,
像她總愛在畫布邊緣留下的那抹留白。"我要去巴黎了。"她用手指抹開我臉上的藍色顏料,
"美院秋季班。"黃昏開始滲入靛藍,遠處傳來放課鈴聲。我彎腰撿起最近的畫紙,
上面是她去年冬天圍著紅色圍巾的側臉。雪粒粘在睫毛上的樣子,像星星墜落在晨霧里。
"能再彈一次《月光》嗎?"我問。暮色中的音樂教室浮動著塵埃,
她掀開琴蓋時驚起一群棲息的流螢。我站在陰影里看她挺直的脊背隨旋律起伏,
左手小指果然蜷成含羞草的模樣。當第三樂章的急板卷起時,窗外的藍花楹突然同時凋落,
紫色花瓣撲在玻璃上像一場無聲的暴雨。最后一個音符消散時,我的素描本躺在了琴凳上。
她染著顏料的指尖劃過扉頁的日期,忽然撕下空白頁飛速書寫。紙張摩擦聲里,
我聽見自己心臟裂開的聲音,如同那年開學典禮上跌碎的藍墨水瓶。"這個給你。
"她把折成方勝的紙片塞進我口袋,發梢掃過我鎖骨時帶著晚香玉的香氣,
"等飛機起飛后再看。"我握緊口袋里鋒利的紙角,直到掌心傳來刺痛。
走廊盡頭的落日正在沉沒,她的帆布鞋聲逐漸融入放課后的喧嘩。當保安來鎖門時,
我借著最后的天光打開紙片,上面是用鉛筆畫的速寫——今天中午在畫室,
我彎腰撿顏料時露出的后頸,那里有顆她自己都不曾知道的朱砂痣。
琴鍵上靜靜躺著她留下的琥珀耳釘,在暮色中流轉著蜂蜜般的光澤。
我把耳釘放進素描本夾層時,發現最后一頁多了一行小字:巴黎的鴿子會認得你的眼睛。
兩年后,美術館穹頂的玻璃幕墻將晨光濾成液態琥珀,我在《藍衣少女》的油畫前停駐,
畫中人鎖骨處的銀鏈折射出細小光斑。這是江靜書入圍奧賽沙龍獎的作品,
此刻正懸掛在巴黎美術學院展廳的正中央。"畫框右下角的鴿子。
"身后傳來瓷器碰撞般的法語,我握著導覽冊的指節瞬間發白,"是來自東方的幽靈。
"石膏像陳列區飄來松節油的氣息,那雙沾著鈷藍色顏料的帆布鞋停在我斜后方兩英尺處。
兩年零四個月,她發梢卷起巴黎霧氣的弧度,
耳垂上卻晃著那枚本該躺在我國內宿舍抽屜里的琥珀耳釘。
"保安說閉館前最后走的總是亞洲女孩。"她轉身時帶起的氣流掀動我風衣下擺,
"帶著素描本,在莫奈睡蓮廳畫建筑結構圖。"我數著理石地面裂縫里的金粉,
余光瞥見她手背未洗凈的油畫顏料。這雙手曾撕開過我所有偽裝,
如今正捏著半融化的榛子巧克力——和我素描本里夾著的糖紙是同款包裝。
"圣米歇爾大道37號。"她突然用中文說,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
"你租的閣樓窗戶正對著我的天窗。"血液沖上耳膜,
我想起昨夜在速寫本上涂抹的輪廓:對面樓總在凌晨三點亮起的暖黃光暈里,
有個穿絲綢睡裙的身影在畫架前晃動,發卡別在晨霧彌漫的玻璃上。雨滴突然敲打穹頂,
我們同時望向被淋濕的玻璃幕墻。十九歲那年的雨水也是這樣漫過音樂教室的窗欞,
她撕碎的畫紙在積水里舒展成蒼白的蓮。"鋼琴搬不進閣樓。"她對著畫中的自己說話,
"但我在床頭掛了串風鈴,起風時會響成《月光》第三樂章的琶音。"導覽冊從指間滑落,
驚起大理石地面上虛幻的塵埃。她彎腰時露出的后頸上,朱砂痣被碎發遮住半邊,
像藏在云層后的新月。這個角度我畫過上百次,在圖書館第三排座位,
當她的羊絨圍巾從椅背垂落成柔軟的瀑布。"為什么是鴿子?"我指著畫框角落的灰鳥,
聲音卡在當年未送出的信箋褶皺里。她突然扯開襯衫領口,
鎖骨下方露出水墨質感的紋身——只銜著鳶尾花的鴿子,翅尖暈染著我常用的群青色。
顏料在皮膚下流動,恍若那個黃昏在畫室打翻的松節油正從時空裂縫滲出。
"因為它們總在我吃可頌時降落,"她指尖撫過紋身,"眼睛像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
"雨聲驟然密集,我們之間漂浮著七百三十個晨昏的留白。當閉館鈴聲在拱頂回蕩時,
她將融化的巧克力按在我掌心,體溫透過甜膩的流體傳來,像那年盛夏在顏料殘骸中的吻。
"要來驗證下幽靈的棲居地嗎?"她倒退著走入雷諾阿展廳,帆布鞋在地面拖出藍色尾跡。
我踩著她的影子穿過十九世紀的光影長廊,看見她把手伸向防火栓玻璃,
我們的倒影在紅色警報器里交疊成完整的圓。旋轉樓梯間的壁燈次第亮起,
她在轉角處遺落一張展覽標簽。我蹲下拾取時,
借著昏光看清背面鉛筆速寫——戴安全帽的女孩在建筑工地測繪,
后頸朱砂痣上停著只水墨鴿子。日期是我們重逢的前三天。塞納河的風灌進樓梯間,
吹散二十年陳的松木香。上方傳來她的哼唱,是肖邦夜曲混著老式電梯的吱呀聲。
當我數到第一百四十七級臺階時,頂樓鐵門后的天光傾瀉而下,
成群白鴿從她揚起的裙擺間掠過,羽翼掀動我素描本里夾著的所有春天。
更新時間:2025-05-02 02: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