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舊事江城子·燕歸來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我第一次到江陵的時候正是這樣一幅好景。一路舟車勞頓，風塵仆仆，
還來不及整斂一下便迫不及待的趕去見祖父惦念了一生的那個人。
那個人就是曾經名動半個江陵的杜梨棠。祖父的懷表中夾了一張她的小像，
眉眼間的生動細致入微。我不知該怎樣用言語描摹，說不出她到底美在哪里，
但就是覺得她美。當我推開老舊的木門時，忐忑的心反而沉靜了下來。
舊式的青磚房經時光的磨礪早已失了最初的棱角，小院里開了一樹繁盛梨花，
平生出恬然的味道。樹下藤制搖椅上半倚著位衣著樸致的老婦人，她半瞇著雙眼，
懷里抱著一只花色斑斕的貓?？粗@一幕，由心而生了一種平靜。她微微睜開眼，
細細打量著我。同時，我也在偷偷觀察她，
不由感嘆歲月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這位昔日的美人如塵封在妝箱里蒙了灰的珍珠，
失了光彩。但是她的身上還是有那種韻致的，一種舊清時婉的韻致。她靜靜地看著我微笑，
我清咳一聲，向她介紹了自己，我假以母姓告訴她我是個采風的小作者，
偶然看見這精致的宅子喜歡的不行，于是冒昧來訪。她靜然，微微挪動身體，沉吟道，
“你想寫我的故事？”我應聲，她說可以告訴我她的故事，但是我必須拿給她看。
意料之外的答復，我連忙答應她。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復后，她緩緩舒了口氣，
眼神飄忽對我說：“明天下午來吧，讓我回憶一下?！蔽野底运闪丝跉猓驗槲沂裁匆矝]帶。
僥幸地和她道了別離開了小院。第二天，我只拿了錄音筆就去了她那里，
她依舊斜躺在那張半舊的藤椅上，只是身畔多擺了張小茶桌和一個矮凳。茶桌上泡了壺茶，
青釉白盞，碧色茶水，精致的小糕點。無一不向來人彰示著主人生活的細致，
一如她的人那般溫潤如玉。饒是美貌不在，歲月積淀下的味道卻使她更為動人。
我打開錄音筆放在桌上，輕聲示意她可以開始了。她身上落了梨花瓣兒也不拂去，
微瞇著眼睛以極慢極慢的聲調開了口，將那一段往事娓娓敘來。“很多年以前，我才十幾歲，
我的父親是江陵城中有名的大夫，家中世代行醫，
到了我這一輩只有我這一個女孩……”梨園春·天仙子那是四十七年以前，
杜梨棠只有十六歲。杜家世代從醫，所以杜梨棠年紀輕輕就秉承其父精湛的醫技。
從小浸潤在草藥中，養就了她一身嫻靜淑良的氣質。杜梨棠眉眼生的美，
細眉大眼瓊鼻珠唇一樣不少。明明是最常見的美人臉在她身上卻是比尋常的美人更勝上幾分。
江陵里少有不知曉她杜梨棠的，因著杜郎中就這一個女兒，寵的沒法子，
城中多少富貴人家上門提親都被他以女兒還小呢給擋了回去。其實杜郎中不說大家也都知道，
一是他舍不得女兒，二則是他希望女兒能遇上一個真心喜歡的人。就像戲文里說的那樣，
有了溫柔淺笑、顧盼生姿的佳人，怎少得了芝蘭玉樹、白衣翩翩的公子呢？寫到這里，
我不得不說一下我的祖父傅清時。曾祖父曾是割據一方的軍閥，育有三子，
我的祖父為他老年所得，疼溺之至。人人都道傅三公子如何如何的瀟灑，忘了說，
三公子是我祖父年輕時的花名，他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家境自不必說，
樣貌也是極出眾的，身邊自是少不了溫香軟玉、紅袖添香的。也是一個暮春三月，
他緩馬輕裘，勝日出游，于江陵外郊的梨園里逢著了他這一生的絕色。十里梨園，
入目的皆是粉嫩的花兒朵兒，傅清時白衣白馬，一身儒雅。
轉首回身間驀然暼見梨影交疊中清麗的女孩兒，一顰一笑，盡態極妍。
水鄉的溫柔與秀美在女子身上淋漓盡致的顯現出來。見慣了北地的胭脂金粉，
乍一見到這集江南山水靈秀于一體的女子傅清時幾乎醉倒在這十里梨花林中了。
這個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十六歲的杜梨棠。她伴女伴踏青而來。她還在賞著這暮春煙景，
一點也不自知已成為了他人眼中的美景。身邊女伴早已覺察了端倪，巧笑推著她，向她示意。
杜梨棠不明所以的轉過身子，正撞進傅清時的眸子里，倏的羞紅了臉頰。良辰美景，
才子佳人，四目相逢，只在剎那。驚艷，驚詫。她落入了他的眼眸，幻化成嫣然桃花，
灼灼其華；他烙在了她的心上，深刻成紅塵朱砂，澄凈無瑕。金風玉露一相逢，
勝卻人間無數。不過如此。說到這里時，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遙望著天邊的殘陽，
目光悠遠的樣子，她說：“我以為那只是一次簡單的相遇，
卻不知曉這一次的相遇竟耗光我一生中所有的運氣。所以終這一生遇到他便是我最大的福氣，
終是無緣陪他到老?！蔽倚睦镆凰?，
想到祖父抱著年幼的我指著懷表中的她說“是她不要我了”的時候那委屈的樣子，
心思一動：“你愛他么？真真切切的愛過么？”她身子陡然僵住，面容如死灰一般寂靜，
沉默的許久，揮手招來了她那只花色斑斕的貓，她吃力的抱起了貓向屋里走去。
直到天色暗了下去，她也沒有再出來。我帶著失望離開了她的小院子。
相見歡·永遇樂傅清時在梨園中偶遇佳人的事很快被一眾朋友知曉，
俱都叫嚷著找出那個女子，看看是什么樣的美人竟迷倒了傅三公子。
于是一行人在江陵小住了下來。同行的人里有的是初到南方，水土不服，半夜里上吐下瀉，
小城里又沒有醫院，只好挨著這一夜等著次日去看郎中。
江陵城里出了名的郎中也就是杜郎中了，毫無疑問傅清時攙著同伴去城南找了杜郎中，
杜郎中并未坐在堂上替人問診。傅清時扶著同伴坐下，轉轉身就看見了側廳半掩的小門。
他仿佛受到了什么蠱惑一般，踱著步子走了進去。后院種了滿院的藥草，清苦逼人。
綠瑩瑩的藥草間猛的竄出一個女孩子，
傅清時聽到有響動回頭看正看到那日在梨園中傾心的佳人。而杜梨棠也認出了他。
彼此對望間竟同時道了句“是你”，聽到對方的聲音，兩人都笑開了。
還是傅清時開了口：“‘風雨清時春已空’，我是傅清時。
”杜梨棠輕念了“傅清時”三個字，仿著他的語氣“‘一樹梨花壓海棠’，我是杜梨棠。
”看著女孩子調皮的樣子，傅清時眉眼間一片溫柔。晚春里的風輕輕柔柔，帶了微微的暖意。
吹拂在兩人身上，彼此都不說話，已十分美好。
直到外堂的同伴叫著他的名字他才想起不適的友人。女孩子極聰慧，
看了看他尷尬的神色輕聲問：“你來看病么？”“是同伴，可郎中不在”，
說著他似想起些什么疑惑的看著杜梨棠“你是？”“我是杜郎中的女兒，
爹爹回家去取一味藥了，到前廳吧我給他看看?！迸杭业穆曇艟d綿糯糯，
傅清時的心就像落入了棉絮里，軟的不可思議，任由女孩子牽著他去了前廳。
前廳的同伴見一個俏生生的女孩牽著傅清時出來，再看看傅清時微醺的神情，
心下都明白了幾分，有大膽的吹起了口哨，更有甚者細細打量起杜梨棠來。
那時杜梨棠不過十六歲，卻是出落的亭亭玉立，身段窈窕，眉眼分明。
在這山清水秀的小城里養大，平白多了幾分自然韻致，饒是見多了美人，
卻仍不得不為杜梨棠漂亮的過分的容顏而暗嘆。“嗯，這位先生說說你的癥狀吧，
”杜梨棠端坐在桌前詢問他。“腹瀉伴了嘔吐?！甭犃诉@癥狀，杜梨棠微一沉思，
道：“你是北方人吧？”“對，是北方人?！薄澳蔷褪撬敛环?。我給你開幾帖藥，
喝兩天就可緩解癥狀了。嗯…細辛半錢，丁香末半錢，當歸半錢配以木香丸可治嘔吐…半夏，
車千子煎服可止瀉?！倍爬嫣哪钪幏睫D身就拿了幾張紙開始抓藥。
傅清時看著杜梨棠行云流水的動作，心思一動開口道“我們住客店，沒有煎藥的器具。
”她專心抓藥并未回頭“這樣啊…那就放在這里我給你煎，不嫌煩的話，每日讓他來喝好了。
”“不嫌不嫌，你不嫌煩就好了！”傅清時慌忙應下。杜梨棠嬌笑道：“店里常替人煎藥的，
怎么會嫌煩呢？”身邊的同伴又吹起了口哨，兩人相視，臉都紅了。
臨江仙·眉兒嫵就這樣傅清時陪著同伴喝了幾天藥，喝完藥會坐上一會陪著杜梨棠聊天。
杜郎中看出了端倪，背著人問了問女兒，看女兒一臉嬌羞的模樣，心下了然，
加上傅清時儀表堂堂，待人處事極為細致，杜郎中也默許了二人。傅清時告別了同伴，
為杜梨棠滯留在這江南小城，帶她走過落月搖情的江畔，有過開滿月光的青石巷，
走過斜暉脈脈的雙廊橋……足跡遍布江陵，
江陵城里的人們看著這賞心悅目的一對也十分高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過如此。
……祖父曾對我說過，他這一生榮華，聲色犬馬，虛度光陰，
唯獨在江陵與她共度的日子是此生最好的時光。一陣風過，樹上的梨花落了一地，
于梨影彌漫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年的杜梨棠和傅清時年輕的眉眼間纏綿的愛意。
似乎醞釀了幾個世紀的情感只為這一刻的相守。一生中最美的年華都只為彼此而呈現。
搖椅上的她從肩上拈了片花瓣，出聲的對我說：“在我最好的年歲里逢著他、愛一場，
倒也不枉了此生?！蔽也豢月?，思忖了片刻，還是開了口：“你愛他么？”她忽然就笑了，
笑容里掩不住的蒼涼凄楚：“你問我是否愛過他？我告訴你，
我愛過、到如今仍不后悔愛過他?！蔽殷@訝，若真的愛過，怎舍得拒他于千里之外？
我若是真心實意的愛著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與他分開。任憑春花秋月世事變遷都不會。
“幼珊…若可重來一次，我還是會義無反顧?！薄熬退闵倩顜资暌惨龅竭@個人的。
”我只以為祖父愛的凄苦，竟不知她的愛亦是如此深沉，“那…為什么會分開？
”“有情不必終老，離別未嘗不好。何況…這世上的事不是我想怎樣就怎樣的?！蔽覇∪?，
深愛如斯竟也會破落至此，原來愛情并非千秋萬代、固若金湯，可以在最深的紅塵里相遇，
也可以在最深的紅塵里相離。曾祖父一生戎馬鐵血冷酷，傅家幾代繁華利息為重。
而祖父作為他最為寵溺的幼子，
如何準得他留在江南小城為著不知名的女子放棄這大好河山、歲歲年年？
于是他不動聲色的派了親信遠赴江陵把三公子“接”回城。
傅清時一生只有過一次的認真盡數給了杜梨棠。
她用目光的清泉溺寵了他的不羈和倜儻；他用滾熱的情感升騰了她的無暇和癡戀?，F世里，
他們勇敢地撲向了自由、浪漫的愛情，溫情、古典。仿佛是比翼鳥、池中蓮、世外仙。
愛的轟轟烈烈，愛的纖塵不染。煙花三月的季節，廿四橋邊，紅藥萋萋，他們并肩而立。
那是江陵最美的景。也是人間最美的景?？墒钱敻登鍟r被帶走以后，那最美的景就消失了。
傅郎歸·綺寮怨曾祖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為他定下了城里陳家的小姐陳世嫻，
傅清時無數次想逃出傅家桎梏，他抗拒絕食終是體力不支暈倒在回廊上。饒是冷硬如曾祖父，
看著兒子面色肌瘦躺在床上時，急的眼圈都紅了。他暗地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放松警惕，
放走了傅清時。出了傅家他匆忙趕去江陵，去見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他走的如此倉促，
那個女子一定急壞了，想著便恨不得直接飛到杜梨棠面前。果不其然，闊別兩個月有余，
杜梨棠看到出現在自家門前風塵仆仆的傅清時，瞬間淚如雨下，傅清時抱著她柔聲安慰著。
她在他懷里委屈：“你怎么才來呀！”他被杜梨棠哭的柔腸百轉、肝腸寸斷：“對不起，
我來晚了?！毕U伏許久的思念將兩個人的思緒焚成灰燼，
他們只能用彼此的身體撫慰對方患得患失的心。綃帳錦被紅浪翻，春紗碎燭柳枝纏。
無盡繾綣，無限柔情。杜梨棠躺在傅清時的臂彎里，兩個人誰也不出聲，
以最絕望的姿態相擁直到天色漸白。許久許久以后，傅清時啞著嗓子開了口“阿棠，
我有沒有向你說過我的家族呢？”懷里的人輕輕搖了搖頭，他苦笑著說了一個名字，
感覺到懷里的小小的身子一點點僵住，“是我父親?！薄啊恰孛?？”“不是重名，
就是那位?！倍爬嫣你读撕镁貌欧磻^來試探著問：“你…你是傅三公子？”他皺著眉苦笑，
“是啊，我是傅三兒。阿棠，對不起，沒有早些告訴你。
”他低頭看到她眼底的光一寸寸枯萎直到最后一絲光也湮滅不見了。她閉眼，
咬了咬發白的嘴唇：“傅家三公子同陳家嫡長小姐兩情相悅、天作之合。禮同掌判，
和二姓以嘉姻，詩詠宜家，敦百年之靜好。此證，公示。
”傅清時變了臉色一聲“阿棠”還未叫出口，杜梨棠的眼淚就順著臉頰流到了他的肩上，
“傅清時你怎么能這樣對我？你怎么能這樣對我！”他的嗓子里像落了一把灰，干澀極了。
良久他才道：“阿棠，什么時候看到的？
”任傅清時去想也預見不到父親竟以如此手段讓遠在江陵的杜梨棠得知此事。
杜梨棠忽然就笑了，笑的那樣明媚動人笑的眼淚肆意。她緩緩放開擁住傅清時的手，
起身背對著他慢慢穿上了衣服，而后不帶一絲眷戀的的向外走去。有些事、有些物，
不是說我們不要了所以會失去，而是它自己一點一點，一絲一絲，慢慢的消磨殆盡，
直到某一點來臨，我們就忽然心痛的無法自持。也許，傅清時在哪個點上是有所感應的。
他顧不得穿上衣服，赤著腳慌忙跑過去由背后攬住了杜梨棠纖弱的是身子，
低頭埋在她的頸窩里，悶聲道：“阿棠，不要離開我?！彼D了頓身子，推開了傅清時，
更新時間：2025-05-02 02: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