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從未想過,命運的齒輪會在那個梨花紛飛的上巳節驟然轉動。
曲水宴的流觴浮到我腳邊時,我正蹲在一棵梨樹下,給一只瘸腿的貍貓包扎傷口。
指尖蘸取著金瘡藥粉,小心翼翼的敷在小貍貓血跡斑斑的后腿上,小小的它蜷縮在我的懷里,
耳朵耷拉著,受傷的后爪卻激烈的抵抗著我的動作,看得我既著急又心疼,
淚珠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滾落。為了給這個小可憐止血,我用力撕扯下我裙邊的一片羅紗,
纏繞住它的后腿給它包扎。忽聽得身后傳來侍女慌忙問安的聲音:“蕭公子?!蔽姨ь^望去,
只見青石板路上立著個身著玄色錦袍的男子,他負手而立,摩挲著左手的玉扳指,
正微笑著看著我??僧斘业哪抗庥|及他的面容時,
我指尖的羅紗布在不經意間突然繃斷了——那眉骨的弧度,那微微上挑的眼尾,
竟與我記憶里的少年有著七分相似。“姑娘可是在為這貓兒傷心?”他緩步走近。
我慌忙起身。衣袖帶翻了裝著藥瓶的漆盒。他彎腰替我拾起,笑眼盈盈的看著我,
他眼底流轉的溫柔卻又讓我想起紀林桉,那個總在夏日替我摘蓮蓬的少年。
我低頭垂眸盯著他指間的玉扳指,羊脂白玉的溫潤底色上,兩條蟠螭正繞著云雷紋首尾相逐,
昭示著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民女舒梨,見過公子。”他身上繚繞著沉水香,
混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叫人無端心悸。“聽聞工部尚書之女才貌俱佳,曾替父治水患,
今日一見,倒是個心軟的?!鼻缟系脑娋坡暆u次模糊,大家的目光都朝我這兒匯聚。
“該舒姑娘了?!蔽覕X取一瓣梨花放入漆觴,看那朱色酒杯隨波婉轉,
途經身側時指尖輕扣案幾,吟出的詩句便如珠落玉盤。他站在花影里聽我吟誦,
忽而輕笑出聲:“‘青梅猶記竹馬聲,春衫薄處見故人’,舒姑娘這詩里,
可是藏著個心上人?”我的指尖攥緊了裙角,眼前閃過紀林桉的面容,頓時羞怯難安,
下意識答道:“不過是些胡言亂語罷了。”2回府的路上,記憶突然漫過六歲那年的暮春。
紀林桉蹲在老槐樹下,用樹枝在青石板上畫《三字經》,我把剛摘的杏子往他衣領里塞,
癢得他跳起來追著我跑,驚飛了滿樹的梨花。"舒梨!
" 他總把我的名字喊得像燉的甜甜的冰糖雪梨,尾音揚起時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清亮,
"再鬧就把你爹書房的《齊民要術》藏到井里去!"后來我們常在巷口的雨巷躲雨。
他把竹傘傾向我這邊,自己半邊身子浸在雨里,卻指著青石板上的水洼笑道:"看,
這是銀河,你站在織女星的位置。"我順著他的指尖望去,
只見水洼里倒映著他被雨水洇濕的眉眼,比天上的星星還亮。我更記得每個蟬鳴黏膩的夏日,
他總劃著小船徜徉在池塘里,替我摘最飽滿的蓮蓬,
那一方小小的池塘儼然成了最有趣的樂園,摘下來的蓮子芯的苦混著他袖口的皂角香,
也成了兒時記憶里最清甜的的味道。我與他,就這樣無憂無慮的過了八個夏天。再后來,
我的父親治水有功,升遷入京。分別前一日,他塞給我個油紙包就跑,
里面是一支精致的木簪——那是他用黃楊木刻的,簪頭嵌著他亡母留給他的玉化藍寶石,
下頭壓著的一張信箋,是小小少年的誓言:此簪給你當令牌,等我長大考中狀元,
就用八抬大轎抬著滿箱蓮蓬來娶你!3一滴雨珠砸在我的眉心,緊接著雨絲很快織成簾幕,
我從回憶中抽離,趕忙往街角茶室避雨。"客官,您的碧螺春。" 店小二托著茶盤的喊聲,
悶在濕漉漉的雨中。我抬頭時,正對上斜對角男子轉身的側臉,清瘦下頜線,
褪去了少年的圓潤,眉骨更顯英挺。男子的目光似有懷疑,正不客氣的打量著我。良久,
我聽得他輕聲喚我。"梨兒?"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輕顫。"真的是你!
" 我瞧見他的眼底翻涌著詫異和驚喜。他繞過幾張茶桌走來,
袖口帶起的風拂得我鬢邊碎發輕揚。我聞到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與記憶中的味道重疊。
4我指尖摩挲著青瓷杯沿,看他在對面落座。"竟會在這兒遇見你..."他垂眼吹開茶沫,
睫毛在眼瞼投下細碎陰影,"原想著考完試便去尋你,沒料到...""尋我做什么?
"我明知故問,就像六歲時捉弄他那樣。窗外雨勢漸急,雨簾掠過他紅透的耳根,
一如兩年前。"自然是..."他喉結滾動,"我們自小一起長大,
總該來拜訪伯父才算得禮數。"“嗯,原來不是為了來看我的呀。”我輕聲說,
攪得茶面泛起細碎漣漪。茶霧氤氳中,他的耳尖越發紅了。他小心翼翼的抬眼偷看我,
目光撞上我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恍然間看到我發間別的那枚木簪,孩子般的笑了,
抬手想要像兒時那般幫我輕攏碎發。雨聲漸歇時,店小二來添茶,他驚覺般收回手,
耳尖卻紅得要滴血?!袄鎯?,三日后放榜,我在貢院外墻張榜處等你。"檐角殘雨零落。
我望著他眼中閃爍的光,我明白,他未曾忘記那小小信箋上的誓言。"好,
" 我笑著應下來,"我定會去。"5紀林桉失約了。放榜那日,日影從榜前移到槐樹根時,
我還攥著帕子在貢院外墻下踮腳張望。人群像退潮的潮水般漸次散去,榜紙被風掀起一角,
他的名字端端正正懸在探花位置,墨字在夕陽里泛著冷金光澤,我盯著那三個字,
直到眼眶發酸,他分明說過要和我一起看的?!暗靡馔蔚募一铩!蔽夷蟀櫯磷油刈?,
路過茶樓時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走到了三天前我們同座的位置。茶樓堂前的屏風后,
傳來醒木脆響,說書人正繪聲繪色講“探花郎墜河奇聞”,堂前圍的人比往日多了三倍。
“年方弱冠,身著月白襕衫,腰間系著刻竹紋玉佩——”我手中的茶盞“當啷”墜地,
碎片落地的瞬間,終于聽清他話尾那半句“撈起時面目已不可辨”。滾燙的茶水滲進裙裾,
我卻感覺不到燙,只盯著柜臺后那排青瓷茶罐發怔。
6我總在巷口拐角處恍惚看見月白襕衫的背影,提裙追過去時,卻只余下穿堂風卷著槐花瓣。
入夏后的暴雨來得格外急,我倚著床榻看著滂沱大雨,發現怎么也沖刷不掉我心中的愁苦。
茶樓的說書聲換了新詞,人們早已忘記惋惜探花郎落水的故事,
"新科狀元跨馬游街"的唱段混著瓜子殼落地聲,撩撥著圍觀的路人。
只有我還攥著他送我的木簪,走不出來。七月初七乞巧節,我被侍女拉著去護城河放河燈。
月亮浸在河水里,我捏著荷燈蹲在石階上,燭火映得木簪簪頭的綠松石忽明忽暗。
指尖松開的剎那,滿河星子隨波晃動,我望著燈影漂向霧蒙蒙的橋洞,
才發現原來眼淚早已落進河里,與他的承諾一起,沉到了河底。7新開的發簪店里燭火通明,
我隔著櫥窗看見一支支雕工精巧的木簪,簪頭嵌著的寶石竟與紀林桉送我的那枚分毫不差。
"姑娘瞧中哪支?"店小二將銅盤擦得锃亮,"我們東家最擅仿舊,
這支'銜珠淚'可是照著古譜做的。"他指尖敲了敲最貴的那支,
簪頭的寶石在燭火下泛出冷光,比紀林桉送我的那枚多了三分矜貴,卻少了七分的煙火氣。
木簪在掌心硌出紅痕,我又想起了紀林桉。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
忽聽得身后傳來熟悉的沉水香?!笆婀媚镞@般傷心,可是被負心人騙了?”恍惚間,
我看到我日夜思念的那個少年,又活生生的站在了我的面前。蕭溶卿的聲音裹著夜色襲來,
他抬手替我拂去淚痕,指腹擦過我泛紅的眼角。他聲音低啞,和紀林桉清亮的嗓音完全不同,
"在下蕭溶卿,見姑娘眼尾泛紅,斗膽一問?!蔽彝呛图o林桉相似的模樣,
心里又泛起陣陣酸澀。眼前人的容貌,風中飄動的發絲,甚至說話時偏頭的習慣,
無一不像極了紀林桉。若不是那身料子華貴得紀林桉這輩子都穿不起,
若不是他拇指處佩戴的蟠螭紋玉扳指價值連城。我幾乎要以為是紀林桉借了別人的皮相,
從護城河里爬出來尋我了。"蕭公子與我...一位故人相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飄。
他的眼里泛起柔光,竟與紀林桉眼神一模一樣:"若能慰姑娘一二,便是我的榮幸。
"他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邊角微焦的綠豆糕,"西街趙嬸的手藝,可還合口味?
"糕點的甜膩混著沉香在舌尖化開,我忽然想起以前和紀林桉比鄰而居時,
他總會最后一次翻墻來見我,衣兜里藏的是各式糕點。那時他領口沾著花瓣,
說"等我中了狀元……"如今探花郎的尸身早已腐壞,眼前人卻捧著相同的糕點,
用相同的目光看我。喉間突然哽住,我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蕭溶卿靜靜看著我,
從袖中取出帕子替我擦淚。"東宮有間空閣,"他聲音輕得似流云,"閣外種著數百株翠竹,
姑娘若愿意...可以常去坐坐。"東宮?原來,他是當朝太子。8三日后。
婢女引我穿過九曲回廊,青石板縫里長著苔蘚,踩上去滑溜溜的,轉過雕花屏風時,
竹簾掀起的窸窣聲里混著沉香,蕭溶卿側坐在石凳前,我隔著竹簾看他獨自對弈。
他執黑子的手勢、落子時叩擊棋盤的節奏,竟與紀林桉教我識棋時別無二致。
我摸望著翠竹正出神,再抬頭時,蕭溶卿恰好抬眸,眼中映著相同的竹影。
"舒姑娘可是會下棋?""略懂一些。"他替我斟茶,笑道:"不妨請舒姑娘指點一二?
"我捏著白子的手懸在棋盤上方,可是,蕭溶卿的一言一行,都擾亂著我的思緒,當他笑時,
當他說話時,都是那么的像他。第一枚白子落在 "星位" 時,我聽見他輕笑一聲,
這笑聲太像紀林桉識破我偷藏棋子時的嗤笑,驚得我指尖一顫。他落子的速度越來越快,
陽光爬上他眉骨時,我忽然看清他眼角的淚痣,紀林桉倒是沒有。"舒姑娘心不在焉。
" 他的黑子穩穩封死我的出路,語氣里帶著點的狡黠,"可是想起了故人?"我抬頭看他,
發現他正盯著我鬢邊的舊簪,目光溫柔得能擰出水來,像紀林桉看我時那樣。
白子 "啪" 地落在棋盤外,滾進他腳邊的陰影里。我滿盤皆輸。
9我在青石板路上踩碎了十五輪月光,才在第十六日攥緊了告別的話。這半個月來,
我日日都去找蕭溶卿,似乎這樣,我就可以和紀林桉靠得更近一些了。但我知道,
這樣下去無異于飲鴆止渴,今天來,我想要告訴蕭溶卿,我以后不會再來了。再見蕭溶卿時,
他正倚著石桌撥弄棋盤。落英沾了他一身,卻叫他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笆胬?,
”他指尖摩挲著棋子,聲音輕得像花瓣落地:"今早父皇召見,說要為我選太子妃。
"我的心霎時間緊張起來。明明我今日前來,就是為了和他告別的,怎么我的心里隱隱作痛。
“你可愿做我的太子妃?”他站得那樣近,沉水香的味道帶著血腥的氣息將我團團圍住。
我望著他與紀林桉相似的眉眼,恍惚間竟看見那年春日,那個在河堤上追著我跑的少年。
喉間泛起苦澀,我聽見自己說:“我愿意?!彼α耍悄ㄐΡ韧斩嗔朔轴屓?,
卻在眼角藏著我讀不懂的暗潮。風卷起棋盤上的殘棋,像極了我此刻支離破碎的心意。
10宮宴那日,我穿著翟衣婚服站在東宮前。紅蓋頭下透出的微光里,
我看見蕭溶卿緩步走來,腰間的羊脂玉墜晃出細碎的光。他掀起蓋頭時,
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沉水香混著血腥氣?!皬慕裢?,你只能看著我?!彼嫖掖魃哮P冠,
指尖劃過我耳垂,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楹蟮娜兆悠届o得可怕。
蕭溶卿會在我作詩時替我磨墨,會在我生辰時送來嶺南的荔枝,卻從不讓我踏出東宮半步。
似乎,這樣的日子,我要挨上一輩子。11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只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那日,我在回廊里遇見了那個捧著茶具的宦官。他佝僂著背,跪在我的面前。當他抬起頭時,
我險些驚叫出聲——那是紀林桉的臉,卻布滿了傷痕,眼瞳里只剩死寂。
“太子妃可還認得奴才?”他的聲音不似從前那般清亮。我攥緊了帕子,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蕭溶卿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他攬住我的腰,
指尖把玩著我鬢間的木簪:“這是本宮特意為你準備的禮物,你喜歡么?”夜風卷起簾櫳。
紀林桉的目光落在我腕間的玉鐲上——那是大婚當晚蕭溶卿送的,
刻著“永以為好” 四個字,此刻在紀林桉的目光下,我感到有些燙手。
“舒梨……”紀林桉剛開口,就被蕭溶卿抬手打斷?!氨緦m記得吩咐過,要叫太子妃。
”他的聲音依舊溫柔,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再叫錯本宮還真得把你丟進護城河喂魚,
連同你遠在漓水縣的親人,”我渾身發冷,
更新時間:2025-05-01 21:5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