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一頂小轎抬我進了張府。二子接連胎死腹中，第一次有孕，
大夫人灌了我一碗落胎藥；第二次有孕，大夫卻告訴我不能留，張時也苦口婆心地勸我墮掉。
可，那是他的孩子，張府里的第一個孩子。一碗苦水在肚腸里走一遭，孩子便沒了。
我去茶樓聽曲兒散心，無意撞見張時與一人在隔壁雅間會面。才知，
當年結草報恩竟是一顆真心喂了狗，師父和戲班十余口性命全死在他一人手上。
一口甜嘴蜜舌，憐我無助孤女，不過是為了裝點門面，偽裝他那張善人面皮。如今，
張府上下人人得知季姨娘是個瘋婆子，那瘋子，便要來索你張時的命。
1 墳前假意陰雨沉沉，還沒到祭祀的日子，張時就拉著我到一排排墳前燒紙上香。
葉家戲班子就埋在這里，而張時是親手殺了葉家班子的人。張時拜完起身，
對著墓碑稍稍低著身，“葉叔您老人家在天有靈，保佑我和媛娘平平安安?！蔽艺驹谂赃?，
大風把這些個臟話灌到我的耳朵里，由不得我想不想聽。滿頭珠翠壓的我腦袋昏沉，
出門時我只戴了一朵素花，張時不依，說是不能讓岳丈覺得我在他這兒受了委屈。再說，
我打扮成這個寒酸模樣，街坊四鄰指不定在背后怎么說。好好的姑娘進了他張家的大門，
就被磋磨得連一朵珠花都戴不起了，不得叫人笑掉大牙。我低頭看著矮矮的墳頭，眼底發酸，
心里更是難受，手臂禁不住顫抖。師父，是我沒用，現在還沒能替你、替葉家班子報仇。
我抬眼看著張時的狗模樣，想什么也不顧從頭上拔下來一支最尖銳鋒利的簪子，
使出滿身的勁兒，直直刺穿張時的脖子?？晌抑?，這是不可能的。我低頭往后覷了一眼，
幾個壯漢規規矩矩地站著，眼神鉤子一樣牢牢抓著我不放，生怕我做出一點傷害張時的事情。
我苦澀一笑，仇人就在眼前，我只能干巴巴地站著，忍著，
臉上還得裝成一副悲痛欲絕又依靠于他的樣子?！叭~叔您泉下有知，
保佑我和媛娘早日有個孩子。”我使勁兒攥著拳頭，咬著嘴不說話。我師父要是在世，
你張時就是燒八輩子高香也娶不了我季媛進門。我腳下使勁一蹬，剛好有兩個石頭子在旁邊，
順順利利地摔了一跤，兩只手按在一旁的碎石堆上。我順勢往下按得更深，
石頭尖割破本來就爛成一團的皮肉，疼的錐心刺骨，卻也讓我清醒不少。
張時趕忙過來扶我起來，用帕子擦掉手心的血，柔聲問了一句，“怎么這么不小心？
”我朝他微微一笑，“不礙事的?！碑吘箘傔M張家的季媛天真到什么都不知道，
還以為自己得上天垂憐，雖是給人做妾，但得了個好夫君，說話自然十分溫婉。
張時把我撈到他懷里，在最前頭，在仆人看不到的地方，趁著關心我的間隙，
鼻子湊到我的脖子旁嗅來嗅去，“媛娘，你身上真好聞?！蔽颐蜃煲恍康剿麘牙?。
往前數三年，城里誰人不知葉家班子出了個好苗子，模樣生的俊俏，嗓子也亮。
來聽曲兒的人都說，葉班主積了大德，養出這么好一個孩子。三月份，料峭春寒后又回暖，
院子里桃花開了一片。“媛娘，等過些日子，我們要個孩子吧?！睆垥r舉著酒杯看我，
眼里裝滿算計，拼命地想從我臉上挖出不自然的表情?！昂醚?。”我笑盈盈地答道，
雙手很自然地端起酒壺，酒杯滿上，找閻王爺要去吧你。三年來，苦水在肚腸過了兩遭，
我沒了兩個孩子。雖然是段孽緣，但到底也是在我肚子長的肉，每次想起，
心口總會涌上一陣鈍痛前些時日，我費了好大功夫把張時坑了過來。
2 囚籠之困我出身戲班，為了上臺討口飯吃，苦功自是下了不少，千磨百煉，
才得了一副能得看客賞錢的好嗓子?！斑菄}，”門鎖打開，
我站在樹前他身后跟著五六個小廝，身板壯實，
我瞧著約莫一個人就能把我打得趴地上起不來。自我突然發瘋差點殺了他后，
張時竟然沒有殺我，而是將我關在這破院子里，餿飯冷水每天一送，倒不至于餓死我。
真是可笑。院門前丫鬟來來往往，免不了議論主子幾句。那段時間，府里鬧鬼，
張時連著聽了幾個月的鬼戲，有時候，我也能聽見兩句，和師父的唱腔很像，
就當師父來看我了吧。“老爺，你終于來看妾身了？”我理了理衣裳，腳步盈盈地走過去，
行為舉止跟常人無異，剛巧用這副虛弱的身子裝出來不少柔情。張時瞪大了眼睛看我。
片刻后，慌慌張張地走了。自此，張時每日透過門縫瞧我的時間更久，
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個時辰。毒魚釣饞貓，貪者上鉤。剛開始，我嘴里說著不著邊際的胡話，
每日都不重復。丫鬟仆役路過這里，碎嘴的都要議論上兩句，“這瘋婆子又犯病了，
今兒記不起昨的事兒，明兒不知道今的事兒的?！薄昂Γ彩莻€可憐人?！焙髞?，
每天都有不同的仆人從我這里進進出出，出了門又往東去。那是張時的書房?！袄蠣?，
你怎么把我關在這里，我不過是生了場病，孩子沒了我心里也不好受。
”“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老爺你別怪我?！蔽铱薜美婊◣в辏蹨I滾燙，
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到唇畔，浸的兩片唇瓣又紅又潤。“啪嗒，”滴到張時手上了呢。
我窩在張時懷里稍抬眼眼去看，張時臉上又驚又喜，還不確定地看了我好幾眼。
真是記吃不記打?！版履?，”張時嘴唇抖動，我輕輕握住他的手，微微晃了兩下，
張時才晃過神來。張時回握住我的手，“我怎么會怪你呢，
我前些日子離家到外頭做了些買賣，沒想到王氏竟半點不饒人，將你磋磨成這個樣子。
”很快，我搬進了新的小院，樹枝上桃花骨朵偎在綠葉里，睡得香甜?？炱痫L了，張時，
你活不了多久了?！袄蠣?，來，飲一杯?！薄叭绱肆汲矫谰?，只妾身一人獨飲多無聊？
”張時為人多疑警惕，每每和我一起用飯，都要用銀針試上一番，沒有異常才會下筷。
這有待嘗試的第一口，自是以心疼寵愛的借口，喂到了我的嘴里。微風吹過，
一瓣桃花落到了酒杯里，薄軟細膩，悠悠地浮在清波上面，更添雅趣?！袄蠣?，
這老天都想讓你飲這杯酒呢，說不定有什么福分等在后面?！睆垥r抬頭看了看天，
又看我手中的酒，他素來信一些鬼神之說，想必心中已然動搖。我趁機將酒杯托到他嘴角，
手腕傾斜，酒水順著就要進他嘴里?！百v人！”一巴掌甩在臉上，我只顧著盯手中的酒，
毫無防備，大夫人掌風狠厲，我膝下一疼，狠狠摔在地上。酒杯被打翻，酒水潑到地面，
匯聚成一層淺淺的水洼，花瓣溺在水洼里。一只鳥飛到酒水旁邊啄了起來，頭一點一點的。
“賤人，成天勾引老爺，”大夫人橫了一眼酒壇，“這百金一壇的酒也是你喝得了的！
”3 致命擊張時嘴角蠕動說些什么，大夫人輕飄飄的一眼看過去，張時就閉了嘴，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遮掩慌張。那是唯一一杯里頭沒有花瓣的。這酒乃百年陳釀，醇厚無比，
進到張時嘴里算是白白糟踐了。“把季姨娘帶回去，鎖了門。守在那邊，
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準進去。”三個丫鬟走過來按住我，準備把我拉下去，
我死死按住丫鬟的手，拼命從他們胳膊下掙脫出來，像被人撕來拽去的面團。
這幾個丫鬟都會些功夫，想要推開她們簡直是難上加難。要是真的被關回去，
以后就沒有出來的機會了?！奥睆垥r突然開口，臉上掛著陰狠的笑，“這鳥怎么死了？
”丫鬟們一愣，大夫人往后甩了下袖子，剛巧呼到張時臉上，笑立馬沒了?！耙恢圾B兒，
死了就死了，又不是家養的，管那么多干什么！”“趕緊把人帶下去，鎖好別讓她再跑出來！
”“看見就心煩！”大夫人發話，張時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一直盯著我。
我使猛勁兒推開幾個丫鬟，手里攥著一根金釵刺向張時心口。張時見勢面色大變，
著急忙慌往后躲，我一時刺歪，金釵順著衣服劃至腰腹處?！八豪?/p>
”真好聽～張時一雙眼中布滿驚慌失措，雙手抱住釵子，防止其繼續往下。我手上繼續發力，
雙目血紅，只看得到血點慢慢變大，慢慢洇紅外衣，就要成功了?！鞍l什么瘋！”突然，
一股大力襲來，大夫人奪過金釵扔了出去。可我分明看到，她笑了。沒了釵子，
我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向后仰去，張時痛呼一聲，踉蹌著往后退了兩步。
“還不趕緊把人弄回去！”幾個丫鬟齊齊上陣，架著我離開。“慢著！竟然有膽子殺我，
直接把人剁碎了扔牡丹園養花。”不遠處張時扶著腰站起來，大聲嚷著，
恨不得當場把我給活剝了。大夫人不屑地看了一眼，“送回去?！薄袄蠣敚?/p>
你可別忘了那索命鬼。你不想活，妾身我還想多活些日子呢。
”張時好不容易站穩的身子險些又歪倒。我又住回了原來的小院。門是鎖著的，
但每頓飯菜都是熱的、鮮的。我嚼著桃花餡餅，臥薪嘗膽弄不下去，
那就大大方方地鬧得你張家雞犬不寧。張府牡丹園遠近聞名，
趙粉、姚黃、魏紫、豆綠被張時搜羅了個齊全?；ǘ浯T大，艷麗招眼，以血肉為養料，
長勢喜人。眾賓客一邊賞花一邊贊嘆，興致好得不得了。臨近晌午，座無虛席，
飯食卻遲遲未上?！皬垎T外家飯席比這牡丹還要嬌羞，不肯出來見人呀。”眾人哄堂大笑，
也算稍微散了些怒氣和餓氣?！案魑灰娦α?，張某兩日前就吩咐下去，今日來的都是貴客，
萬萬不可怠慢，這飯食也是往可口精致了弄，多費了些時間，還望各位多多包容。
”4 宴會驚魂張時身為東道主，自是不能丟下賓客，隨意走開。大夫人又大病初愈，
強被拉來給他充面子，這會兒自然也是不愿意動的。眾賓客心里雖然不怎么高興，
但面上也不好發作，只得先灌些茶水下肚。壺里的茶換了兩輪，終于有人坐不下去了。
“貴府不想招待我們可以直說，我們也不是那等混吃混喝的閑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
賞了花，早早離去便是?！睆垥r臉上堆著笑，“梁兄，莫生氣，我再喚人去催上一催。
”我看了看倒在我身邊的幾個人，都是張時派過來的。躺這兒休息多好，
這累人的活就讓我來幫你們干。我走在最前面，手里端著盤鮮紅的果子，
后面跟著大夫人點給我的丫鬟，從娘家調過來的，看得懂人臉色。
“貴客久等了～”我笑著迎出來朝張時點頭。張時驚的茶都沒端穩，潑自己一身，
隔了一張桌子，大夫人還是不動聲色地往另一邊挪了挪。有客人調侃他，說是被美色迷了眼。
張時看著我將果子放在大夫人面前，臉上才微微放松下來，夾了一筷子肉片塞進嘴里。
我笑盈盈地看他，這盤果子才是宴席上唯一能吃的東西。指揮丫鬟布完菜，
我站到張時身后給他捏肩，又去給大夫人倒酒。“張員外可真是好福氣。”眾人一邊吃，
一邊說?！八?，水，水！”有人突然站起來大聲喊叫，“拿水來，這飯菜辣的燙嘴，
讓人直打哆嗦。”其他賓客也紛紛放下筷子，不停地往外呼氣，顧不上什么禮儀，
兩只手在嘴邊不停扇動。水很快就分完了，這藥粉后勁兒十足，一人一杯根本不夠?！案魑?，
今日是張府考慮不周，只想著讓大家嘗嘗鮮，沒想到大家受不住這等好滋味兒。
”細碎的議論聲在人群里傳開，“這明擺著就是說我們不識貨。
”“沒想到張家竟是如此的待客之道?！薄昂Α！睆垥r急著想解釋，卻被辣的張不開嘴，
只能干巴巴地瞪我。我袖子往后一甩，切，沒有一點殺傷力。他的那份被我狠狠地加了料，
少說三天，喉嚨腫痛，吃不了飯?！爸T位，水如今已經沒有了，
要再等上一個時辰才能供上來。”座下一片嘩然，有的甚至已經對張時破口大罵。
我站在張時旁邊，聽得清清楚楚，除了埋怨聲，還有從他手里傳來的摳茶杯的聲音。
他越暴躁失意，我越心情舒朗。我們名聲在外的張員外可是個大善人，府里妻妾和睦，
日子過得十分如意，引得眾人艷羨。我賭他不會當眾拿府里小妾撒氣。
“這牡丹園里有一泓清泉，甘甜可口，大家不妨隨我來?！睆垥r擰著眉毛一臉疑惑，
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又不敢當眾發作，眼睜睜地看著賓客隨我離開。他擔心的很對，
這園子里可沒有什么清泉。我故意走得很慢，眾人等不了我，
急急沖著我手指的方向哄跑過去?！鞍?！有死人！”跑在最前面的大叫一聲，
“啊——這里有人頭！”“有手！”“有胳膊！”眾人喊叫著回來，嚇得魂兒都沒了，
話說得含糊不清?！皥蟆?！報……官！”5 毒計暗藏事情鬧大了呢。
我看著眾人慌亂一團，嘴角上揚，張大員外的名聲要保不住了。突然，
強烈的窒息感撲滅而來，有人捂著我的口鼻，感覺我不再掙扎，開始把我往旁邊拖。
我捂住發昏的腦袋，躺在地上朝窗外看去。天擦黑了，張時還沒有來找我麻煩，
想必衙門又獅子大開口了。要怪只能怪他做事情太絕，殺了一個做錯事的小廝不夠，
非要斬草除根。孤女上門尋人，卻在牢里吞金而亡。吞金，這么豪氣，想想都知道是誰干的。
我本來沒有理由白白拿人家東西的，張時給了我理由。我安葬了小廝的女兒，作為回報，
我用他的尸體嚇嚇人，不過分吧。我大笑起來，小腹處傳來一陣疼痛。被關回來后，
小腹突然疼了一次，這次是第二次。有人給我下毒！我疼得沒有力氣，也起不來，
捂著肚子在角落里蜷縮著，等著這陣子疼勁兒過去?！斑颠?。
”丫鬟像平常一樣把飯菜送到門口，就離開了。我仔細回憶，
從進來之后就只吃過這啞巴丫頭送的飯。毒也只能藏在飯菜里面。是張時？還是大夫人？
不管如何，這毒現在要不了我的命。這會兒死不了，就足夠了。門被大力踹開，
張時腫著臉進來，一腳踹翻飯菜?！皦牧宋业氖聝海€想吃飯！”“吩咐下去，
連著一個月不準往這里送飯，我看她還有什么力氣出去鬧事兒！”我閉上眼不想理會，
跟以后的飯比，現在的疼痛才是切切實實的難捱。何況，下令給我送飯是大夫人，又不是他，
裝什么裝。身后小廝附到張時耳邊，低聲說些什么，臉上很是為難。張時臉色大變，
更新時間：2025-05-01 21:5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