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竹簾時，顧北妄被一股清甜香氣勾醒了。

他剛屈肘撐起半邊身子，洞頂懸垂的鐘乳石便映入眼簾——那些經年累月凝成的冰錐狀石晶，竟被人用麻繩纏上螢囊，晃晃悠悠垂落成星河流淌的模樣。

東南角的石壁爬滿孔雀藍的巖生苔，苔紋蜿蜒成天然奇觀，好似一幅價值連城的壁畫。

蕭無惑將他按回石榻時，錦緞褥子下發出細微竹制床的吱呀聲。

顧北妄這才驚覺，全身疼痛難忍，更不知身在何處，＂這里……＂

"少主需臥床靜養，萬萬不可動身，這是沈家居住的洞府…"蕭無惑話音未落，顧北妄的余光已瞥見西北角堆疊的冰罐子。

那個足有半人高的水缸里冒著寒氣，十多個冰罐子整整齊齊壘成冰墻，每個罐子上都貼著朱砂描繪的饕餮紋，上書著‘六月夏冰’四字。

當啷——

洞口竹風鈴突然急響，震得洞頂鐘乳石簌簌落晶塵。

顧北妄順著蕭無惑的視線望去，才見溶洞深處竟有天然石髓凝成的星羅置物閣。

閣上擺著套缺口的粗陶茶具，可那陶色分明是雨過天青釉，只是制法粗糙，倒也別有野趣。

竹制矮幾上茶盤邊緣擱著把劈柴斧，好似有人用過，隨手一擱。

洞壁暗河在此處匯成玉帶潭，潭面飄著光影，波光粼粼倒映在洞壁上。

顧北妄盯著石壁上嬰兒手臂粗的火燭陷入了沉思：這戶人家看衣著也不像富貴人家，不僅孩子養的古怪刁鉆，就連這家居品味也透著不俗，到底是什么人才會在這深山老林里安家？

＂昨夜可有查到什么？＂顧北妄暫且壓下心中疑惑，目光看向不遠處。

竹桌上斜插著帶露的紫陽花，陶碟里碼著半透明的桃花酥，那酥皮薄得能瞧見里頭顫巍巍的琥珀色花蜜。

想來就是這股味道給自己勾醒的。

＂全是死士，死無對證。另外，暗衛在城外三十里處風煙亭發現了五皇子的人。＂

＂百里暮？＂顧北妄只念了一個名字，思緒就被另一陣叮兒鈴咚聲打斷。

沈家那小丫頭正踮腳往陶罐里塞雪塊，碎冰碰著罐壁叮??作響，與她腰間饕餮紋鈴相伴著奏出了一曲美妙的樂章。

"青梨汁要冰鎮才好喝呢。"小姑娘把清凌色的液體斟進陶盞，渾然不覺自己奢侈的掏了三勺野蜂新釀的花蜜。

攪勻后交待身后的病秧子少年：＂三哥，你吃桃花酥就好，這青梨汁寒涼，是留到晌午給大哥二哥爹娘和奶奶喝的，你可不能偷喝。＂

病秧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趨：＂嗯，聽阿錦的。＂

＂走吧，娘做好飯了。＂少女蹦蹦跳跳的朝潭邊炊煙裊裊的地方跑去，連背影都透著歡快。

＂慢點跑！鍋里粥還燙，小心點盛。娘先給那位公子送些去。＂沈氏洗凈素手，提起纏枝紋的漆盒。

打遠處瞧，顧北妄就瞳孔微縮——那漆盒分明是前朝宮廷御用的螺鈿嵌寶鎏金食盒。

可目前看來，寶和金子已被人摳走。

漆盒蓋掀開卻是樸素的雜糧粥，直到瞥見浮著的淡金燕窩絲，他才驚覺米湯里溶著血燕。

＂公子您醒啦，寒舍實在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招待你們。只煮了些雜糧粥，公子莫要嫌棄。＂沈氏小心翼翼的將粥碗端到竹桌上，生怕自己伺候不周。

昨夜入睡前，她悄悄問過女兒這位公子是什么人，當時女兒困覺說了一句：目前惹不起的人……

女兒都說惹不起，那肯定是大人物。

先不管他是誰，小心照顧總沒錯吧？

要說這顧公子長的可真好看，昨夜燈火灰暗看不真切。

如今他支著殘破的竹枕斜倚石榻，晨光仿佛為他鍍了金。

約摸十四五歲的少年面容猶帶稚氣，眉骨卻已生出凌厲的折角，好似未出鞘的唐刀。

那雙琥珀色的眼瞳最是攝人，日光斜照時流轉著熔金般的碎芒，暗處凝視又似玄豹蓄勢。

他抬手接粥時，廣袖滑落露出纏著葛布的小臂。

繃帶間隱約可見淡青血管，像官窯冰裂紋攀在冷玉上。

世家公子該有的溫潤皮相被塞外風沙磨出粗糲，鼻梁處橫著道寸許箭疤，反倒沖淡了過盛的俊美，添了三分將星該有的煞氣。

"多謝夫人。"少年將軍頷首時，鴉青長發從肩頭滑落幾縷。

那發色濃得近乎墨藍，是顧氏嫡脈特有的"夜河"發澤。

額前碎發被洞風撩起，露出一處擦傷。

沈氏遞勺的手忽地一顫，生怕被他發現自己瞧他。

少年分明傷得指尖發顫，脊背卻仍繃著松柏似的弧度，那是自幼被嵌進骨子里的端方。

粗陶碗沿抵在他淡無血色的唇邊，吞咽時喉結滑動都帶著種矜貴的克制，仿佛飲的不是雜糧粥，而是太廟春祭的瓊漿。

最駭人的是那雙眼。

明明生著桃花眼的輪廓，眼尾卻如劍鋒上挑，垂眸時睫毛在顴骨投下雁翎箭似的影。

當他抬眼看向沈氏時，瞳仁倏地一縮，恰似北境雪原上鎖定獵物的蒼鷹——這哪里是養尊處優的小公子，分明是飲過血啖過肉的雛虎。

沈氏怕的再不敢抬頭，慌忙低頭布菜，不敢再看那張糅合了仙姿與殺伐的臉。

"這是公子的藥，怕公子覺得藥苦，給公子準備了半盞后山野蜂新釀的花蜜泡水喝。"

沈十二隨后放下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又將琥珀色結晶掏了一勺放進喝水用的竹杯里，攪勻了才遞到顧北妄手里。

顧北妄指尖剛觸到溫熱的竹杯，忽然被杯身細密的紋路硌得心尖一跳。

這哪是尋常竹杯，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鬼畫符一樣的紋飾，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杯子是斬妖除魔的法器！

喉間花蜜水尚未咽下，舌尖突然嘗到一股獨有的蜜香——這種花只在鎮北王府暖閣里見過，說是千金難買一盅蜜。

＂這…＂

"公子當心燙。"沈十二伸手要扶，被他條件反射地扣住手腕。

少年將軍常年握劍的指腹精準壓在命門處，卻在觸及對方皮膚時猛然僵住——這人毫無內力，就是個身有沉疴的普通人，是自己疑心多慮了。

＂抱歉，我家少主不喜生人靠近。＂蕭無惑上前解圍。

顧北妄及時松手，低眉頷首道：＂多謝沈世伯一家出手相救，顧北此生沒齒難忘。＂

顧北妄此次進京危險重重，自然不想牽扯進這一家人，便故意將名字少說了一個字。

"哥哥傷口還疼嗎？"沈望錦吃了粥過來，腰間青銅鈴鐺撞碎了一室晨光。

顧北妄盯著那個饕餮鈴鐺紋，想起昨夜半夢半醒間聽到的喃喃自語。

當時他以為燒糊涂了，此刻才驚覺那聲不是幻覺。

夜半，她來瞧過自己，還說：遇到本姑奶奶算你命不該絕！我若要你活，閻王爺都不能收了你！

更新時間：2025-05-01 21: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