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銅鎖在風雪中凍得發藍,鎏金獸首銜環上結著冰棱,被夜風吹得叮叮作響。
云袖跪在潮濕的青磚上,用袖口堵住床榻漏風的縫隙,指節因用力泛白,
目光卻始終不敢離開床上痛得蜷縮的身影。“娘娘,
再忍忍……”她的聲音混著呵出的白氣發顫,
指尖在冰涼的錦被下摸到主子腰間的舊傷——那是三個月前被拖進冷宮時,
被侍衛用刀鞘砸出來的淤青,此刻正隨著宮縮泛出青紫色的光。沈昭寧咬碎了帕子,
指甲幾乎嵌進掌心。腹部的絞痛像無數根細針扎進脊椎,每一次宮縮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仿佛這冷宮的磚石都在擠壓她尚未成型的希望。她忽然抓住云袖的手腕,
指甲掐進對方蒼白的皮膚:“去……去看看炭火,莫要讓人斷了 supply。
”話未說完便被痛呼打斷,額間冷汗順著下頜滴落,
打濕了領口繡著的并蒂蓮——那是她初入東宮時親手繡的,如今金線早已褪色,
花瓣邊緣卷著毛邊,像極了她此刻破碎的尊嚴。云袖忙不迭往炭盆里添碳,火星噼啪炸開,
映得滿室灰敗更顯凄涼。這屋子漏風,墻角結著層層冰花,
就連送來的碳都是混著泥沙的下等貨,每日辰時三刻才有人從狗洞遞進來。
她忽然想起方才去取水時,瞥見冷宮門口的侍衛換了面孔,
腰間佩刀的穗子是朱砂色——那是貴妃娘娘身邊暗衛的標志。“小姐,
父親的事會不會……”她話到嘴邊又咽下,看著沈昭寧因疼痛扭曲的面容,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三個月前沈家滿門被參通敵,父親在天牢里斷了三根手指,
如今她被困冷宮,唯有這未出世的孩子,或許是翻身的最后希望。沈昭寧忽然抓住她的手,
指節幾乎要碾碎對方的腕骨:“若我撐不住……”她喘息著,睫毛上凝著冷汗,
“你帶著孩子從狗洞爬出去,往西直走三百步,有棵老槐樹,
樹下埋著我當年封妃時的玉符……”“娘娘別說胡話!”云袖突然拔高聲音,眼眶通紅,
“您忘了當初在閨中,您教我讀書寫字,說女子也可像男子般立世?如今不過是一時困頓,
等小皇子出生,皇上定會念及舊情……”話音未落,外頭突然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響,
緊接著是鐵鏈拖拽的吱呀聲。云袖渾身一僵,
手中的銅盆“當啷”落地——本該來接生的穩婆,此刻正被人拖過走廊,發間的銀簪滾落,
在青石板上蹦出刺耳的響聲。沈昭寧眼前一陣發黑,腹痛突然加劇,
下身涌出的熱意混著寒意,讓她幾乎暈厥。她聽見云袖急促的腳步聲,
聽見那丫頭搬來笨重的梨花木衣柜抵住雕花木門,
聽見自己咬破舌尖的血腥味——這是要逼她難產而亡?“云袖,去把佛堂的觀音像搬來。
”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飄在風雪里的柳絮,“記得……把底座的機關打開。
”云袖愣了一瞬,立刻反應過來。那尊半人高的觀音像,是沈昭寧進宮時從娘家帶來的,
底座暗格藏著止血的金創藥和半塊能調動暗衛的腰牌。她跌跌撞撞跑去西間,
佛像表面的金漆早已剝落,露出底下斑駁的木紋,像極了沈家被抄那日,
父親跪在金鑾殿上的背影?!芭椋 蹦鹃T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外頭傳來男人的咒罵:“賤蹄子敢鎖門?貴妃娘娘說了,生不出皇子就給她陪葬!
”云袖手一抖,腰牌掉在地上,趕忙撿起來塞進衣襟。當她抱著藥瓶跑回主屋時,
正看見沈昭寧咬破手指,用血在素白的帳子上畫著什么——那是沈家軍的戰紋,
是她從小就熟悉的,刻在父親軍旗上的印記?!敖又?!”云袖將金創藥灑在產褥上,
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瓦片碎裂的聲音。她抬頭望去,只見月光從破了個洞的屋頂照進來,
幾片雪花落在沈昭寧汗濕的額頭上,像撒了把碎鉆?!坝昧Π∧锬?!”云袖握住她的手,
感覺到對方掌心的繭子——那是當年偷偷跟著兄長練箭留下的,
如今卻要用來承受生產的劇痛。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沈昭寧在御花園堆雪人,
說等孩子出生,要教他騎馬射箭,像父親那樣保家衛國。外頭的砸門聲越來越急,
沈昭寧忽然笑了,笑聲混著血沫,驚得云袖差點松手?!八麄円詾閿嗔私由?,
我就生不下來?”她喘息著,指甲深深掐進云袖的手背,“云袖你記著,
沈家女兒從來不是等著被宰的羔羊……”話未說完便被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打斷,
錦被下滲出的血跡染紅了青磚,像極了那年邊疆報捷時,宮墻上掛著的血色燈籠。
云袖看見她腹部劇烈起伏,發絲粘在額頭上,卻仍死死盯著頭頂的破洞——那里漏下的月光,
正照在她畫的戰紋中央,像一枚即將破曉的星子?!巴邸眿雰旱奶淇薮唐坪箷r,
木門“轟”地被撞開。帶頭的侍衛提著刀闖進來,
卻在看見床上情景時猛地頓住——沈昭寧半靠在床頭,懷中抱著啼哭的嬰兒,
胸前衣襟被撕開,露出一道從左肩到腰側的舊疤,那是當年替皇上擋刺客留下的印記。
“貴妃娘娘有令——”“令什么?”沈昭寧打斷他,聲音沙啞卻帶著刺骨的冷,
“令你們在冷宮害死皇子?”她低頭看著懷中皺巴巴的小臉,指尖撫過孩子緊閉的眼睛,
忽然笑了,“去告訴貴妃,皇子平安落地,
皇上若知道他的骨血在冷宮遭此待遇……”她沒有說完,只是將孩子往云袖懷里一塞,
猛地扯下鬢間的玉簪。那是父親送她的及笄禮,羊脂白玉雕成的并蒂蓮,此刻尖端泛著冷光,
正對著自己咽喉?!澳銈內粼偕锨耙徊剑彼⒅?,玉簪在皮膚上壓出紅痕,
“我便死在這里,讓皇上看看他寵愛的貴妃,是如何殘害皇嗣!”侍衛們面面相覷,
忽然聽見外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云袖透過破窗看見,宮墻上掠過幾道黑影,
腰間佩刀的穗子——是沈家軍特有的藏青色。她忽然想起,方才搬佛像時,
摸到暗格里除了腰牌,還有張字條,是父親的筆跡:“吾兒切記,沈家軍永不投敵,
若遇絕境,可憑此牌調城西大營五百精兵?!碧炕鹪诖藭r“噼啪”炸開,
火星濺在帳子上的戰紋旁,像極了黎明前的第一簇火光。沈昭寧看著懷中孩子皺巴巴的小臉,
忽然想起父親被帶走那日,偷偷塞給她的玉佩,上面刻著“寧為玉碎”四字。
原來從不是她在等皇子救命,而是這孩子,從一開始就帶著沈家的血,在這吃人的冷宮里,
撕開了第一道裂縫。碎瓦片墜地的聲響混著嬰兒啼哭,沈昭寧指尖的玉簪在咽喉處壓出血珠。
侍衛們的刀刃映著她蒼白的臉,卻見宮墻外突然騰起大片火光,
如游龍般順著宮墻蜿蜒——那是沈家軍獨有的信號火,以狼糞混著硫磺點燃,
濃煙在夜空中凝成展翅雄鷹的形狀?!俺俏鞔鬆I的兵!”為首侍衛的刀猛地抖了一下,
額間沁出冷汗。他記得三年前隨駕北征,沈家軍的軍旗便是這樣的雄鷹紋,
所過之處敵軍聞風喪膽。云袖抱著孩子的手突然穩了,
她看見沈昭寧垂在床沿的指尖輕輕叩了叩,那是沈家暗衛的暗號“援軍已至”。
炭盆里的火星突然爆燃,映得帳子上的戰紋活了過來,
仿佛下一刻就會展翅沖破這冷宮的陰霾。“哐當——”鐵門被撞開的瞬間,
一道黑影挾著風雪卷入,腰間藏青色刀穗掃過侍衛面門。
沈昭寧認出那是父親身邊的親衛陳九,當年在邊疆曾單騎救過她的性命。
此刻他盔甲上還沾著城外的霜雪,單膝跪地時,護心鏡上的雄鷹紋與帳子上的血印重疊。
“小姐,老將軍臨刑前托末將帶話——”陳九的聲音壓得極低,目光掃過床上的血跡,
喉結滾動,“沈家軍的刀鋒,永遠向著家國,也永遠護著沈家的骨血?!鄙蛘褜幒鋈恍α?,
笑容混著血漬,卻比月光更亮。她知道父親在天牢里受盡酷刑卻未松口,
就是等著這一刻——等著他的女兒在冷宮產下皇子,等著沈家軍的暗號劃破天際。
她低頭看著襁褓里皺巴巴的小臉,孩子的啼哭聲漸漸低下去,鼻尖還沾著冷宮的寒氣,
卻在陳九的盔甲陰影里,睡得格外安穩?!皫覀兂鋈??!彼断峦笊系挠耔C,
那是進宮時母親塞給她的,刻著沈家軍的暗紋,“走排水道,貴妃的人必然封了正門。
”陳九頷首,突然聽見外頭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冷宮轉角處亮起數十盞燈籠,
燈籠上繡著的牡丹紋在風雪中扭曲,像極了貴妃娘娘鬢邊那支掐金絲牡丹步搖?!吧蛘褜帲?/p>
你以為生了個野種就能翻身?”尖利的嗓音伴著檀香飄來,華貴妃踩著鎏金步搖走進院子,
身后跟著二十余名帶刀宦官。她身上的赤狐裘在火光中泛著血光,
看見陳九腰間的沈家軍腰牌時,妝容精致的臉突然裂開一道縫隙?!澳憔垢宜酵ㄍ獬迹?/p>
”她猛地指向沈昭寧,護甲劃過空氣發出銳響,“皇上早有旨意,沈家逆賊之女誕下的孽種,
理當——”“理當如何?”殿外突然傳來馬蹄聲,明黃色的燈籠轉過照壁,
映出龍輦上那道身影?;实巯崎_轎簾的瞬間,
沈昭寧看見他腰間玉佩還掛著自己去年繡的穗子,可眼中倒映的,卻是華貴妃驟然慘白的臉。
“皇上!”華貴妃的聲音立刻軟下來,踉蹌著要撲過去,卻被皇帝身側的大太監攔住。
她看見皇帝盯著沈昭寧胸前的舊疤,那道替他擋過刺客的傷痕,此刻正滲著血,
在月白中衣上開出妖冶的花。“冷宮漏風,朕竟不知愛妃在此受了這么多苦。
”皇帝的聲音很輕,卻讓華貴妃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走向床榻,看見錦被上的血跡,
看見沈昭寧鬢間散落的玉簪——那是他親賜的及笄禮,羊脂白玉的并蒂蓮,此刻沾著血,
像極了那年她在御花園為他擋下刺客時,衣襟上的紅梅?!俺兼桓??!鄙蛘褜幍皖^,
指尖撫過孩子細嫩的手背,“只是方才生產時,聽見外頭有人說……說沈家通敵是鐵證,
臣妾怕這孩子還未睜眼,便要隨臣妾去了?!彼鋈惶ь^,
眼中映著皇帝腰間的玉佩:“皇上可還記得,當年臣妾父親在朝堂上,
曾以沈家軍十萬將士的性命起誓,絕無通敵?那時皇上說……”她喉間哽咽,
“說會護沈家滿門周全?!被实鄣氖种阁E然收緊,
袖中露出半幅奏折——那是今早收到的密報,北疆傳來的軍報里,
夾著沈家軍暗線繪的地形圖,圖上用朱砂圈著敵軍糧庫,
正是三天前朝廷大軍奇襲成功的關鍵。華貴妃的瞳孔猛地收縮,
她看見皇帝袖中露出的朱砂印,正是自己兄長昨晚連夜送來的“捷報”。
原來沈家軍從未通敵,反而是她的父族,為了獨攬軍權,扣下軍報、偽造通敵證據,
甚至買通穩婆要在冷宮產子之際除掉沈昭寧母子?!盎噬?,臣妾冤枉!”她突然跪地,
護甲磕在青磚上發出脆響,“是臣妾兄長說沈家意圖謀反,臣妾一時糊涂……”“糊涂?
”皇帝冷笑,目光掃過她發間的牡丹步搖,“你兄長私扣軍報、陷害忠良,
你在冷宮產子之日斷水斷炭,還敢說糊涂?”他轉身看向沈昭寧,聲音忽然輕了,“昭寧,
你可知道,今日若不是陳九帶著城西大營的兵闖入,朕……”“皇上不必解釋。
”沈昭寧打斷他,指尖撫過孩子緊閉的眼睛,“臣妾只問,父親的案子……”“已查清了。
”皇帝從袖中取出圣旨,明黃緞面上印著盤龍紋,“沈將軍明日便會官復原職,
沈家滿門……”他看著沈昭寧胸前的傷,喉結滾動,“朕欠你一句道歉。
”冷宮的風突然停了,炭盆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將沈昭寧的影子投在墻上,
竟比皇帝的身影還要長些。她知道這不是道歉的時候,父親在天牢里斷了三根手指,
沈家三百口人在牢里熬了三個月,這些傷痕,不是一道圣旨就能撫平的。
“皇上既知沈家冤枉,”她忽然將孩子遞給云袖,強撐著要下床,卻因失血過多踉蹌半步,
“便該讓臣妾親自去天牢接父親回家?!被实勖ι焓址鲎∷?,觸到她腰間的舊傷時,
渾身一震——那是他親手批的“杖責二十”,當時以為沈家通敵,如今想來,
不過是華家的借刀殺人?!昂茫夼隳闳?。”他轉頭看向陳九,
“調羽林衛護送沈夫人和小皇子回宮,再宣太醫院首座來診脈?!比A貴妃的尖叫在身后響起,
沈昭寧卻沒回頭。她看著冷宮門口的積雪,被燈籠映成紅色,忽然想起方才生產時,
血滴在青磚上的樣子,竟與沈家軍旗上的雄鷹眼瞳,一模一樣。云袖抱著孩子跟在后面,
看見主子靠在皇帝肩上,發絲間還沾著冷宮的草屑,卻在經過宮墻時,悄悄對她眨了眨眼。
那是她們在閨中時的暗號,意思是“成了”——成的不是復寵,而是沈家軍的暗線,
終于在最危險的時刻,撕開了籠罩沈家三月的陰霾。雪不知何時停了,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
沈昭寧望著前方宮燈連成的長街,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話:“沈家的女兒,生在雪地,
便該像雪松般挺直,哪怕壓著千年積雪,也能等來化雪的春風。
”懷中的孩子忽然發出一聲輕哼,小拳頭在空中揮了揮。她低頭吻了吻那皺巴巴的小臉,
忽然明白,這孩子哪里是來改變處境的?他分明是沈家的又一道刀鋒,
是上天賜給困獸的利爪,讓這冷宮里的母子,終將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斬出一條血路。
天牢的銅鎖在晨曦中泛著青灰,沈昭寧踩著潮濕的石階往下,裙角掃過石壁上凝結的水珠,
像觸碰到父親三個月來的血與淚。獄卒的燈籠在前方晃出昏黃的光圈,
鐵欄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呻吟,
唯有最深處的牢房寂靜如死——那是專門關押重臣的“銅雀牢”?!案赣H!
”看見石床上蜷縮的身影時,沈昭寧再也撐不住。沈將軍的玄色朝服已碎成布條,
露出的背肌上布滿鞭痕,右腕纏著滲血的紗布——那是被生生折斷手指的地方。聽見呼聲,
他渾濁的眼睛驟然亮起,撐著石床要起身,卻因雙腿被壓斷筋脈,重重摔在草席上。“昭寧?
”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看見女兒懷中的襁褓時,渾濁的淚突然滾落,“是皇子?
”云袖忙蹲下墊高草席,讓沈昭寧能湊近些。孩子正睡得安穩,小臉紅撲撲的,
與周圍的陰暗形成刺眼對比。沈將軍抖著手想去碰,
卻在看見自己滿是血痂的指甲時猛地縮回,仿佛怕弄臟了這縷來之不易的光?!暗?,
皇上已下旨為沈家平反?!鄙蛘褜幬兆∷鶝龅氖?,
觸到掌心被竹簽扎穿的血洞——這是詔獄特有的“問心刑”,專懲她這樣的“逆臣之女”。
她忽然想起冷宮產子時咬碎的帕子,原來最痛的不是骨肉分離,
而是看著至親在自己眼前被折辱。“莫信……”沈將軍忽然壓低聲音,
渾濁的眼瞳映著上方鐵欄的光影,“北疆軍報被截前,我曾收到密信——西戎可汗的玉佩,
出現在京城茶樓。”他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掐進女兒掌心,“通敵的不是沈家,
是有人想讓沈家死?!崩伍T外突然傳來靴聲,皇帝的明黃衣角映入眼簾。沈將軍立刻閉上嘴,
渾濁的目光在看見龍袍時轉為冷硬。沈昭寧感覺到父親掌心的顫抖,
那是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將軍,此刻卻像被拔了牙的虎,困在這方寸之地?!吧驅④姡?/p>
朕來接你回家?!被实鄣穆曇魩е僖姷睦⒕危焓忠?,卻被沈將軍用未受傷的左手推開。
老人盯著他腰間玉佩——那是當年沈昭寧繡的穗子,如今已褪成淺灰,
像極了他對君恩的期待。“草民不敢勞煩圣駕?!鄙驅④姵哆^碎布裹住斷指,
石床上的草屑粘在傷口上,他卻像感覺不到疼,“草民只想知道,是誰在軍報上改了日期?
是誰讓三萬沈家軍在戈壁灘等了七日援軍?”皇帝的臉色驟然鐵青,
袖中圣旨發出細碎的響聲。沈昭寧看見他喉結滾動,突然想起昨夜在冷宮,
他說“朕欠你一句道歉”時的眼神——那不是愧疚,而是心虛。原來父親說的沒錯,
沈家的冤案,從來不是華家單方面的陰謀。“先出獄再說。”她輕輕按住父親發顫的肩膀,
指尖觸到凸出的骨節,“北疆的事,等您養好傷——”“來不及了?!鄙驅④姾鋈豢聪蚧实郏?/p>
布滿血絲的眼瞳里燃著冷焰,“草民入獄前,已讓副將按密信路線查探,
西戎大軍若真屯兵賀蘭山后,此刻怕是已過了玉門關?!彼鋈豢人云饋恚?/p>
血沫濺在襁褓邊緣,孩子卻在這時睜開眼睛,烏溜溜的眼珠映著祖父的蒼老。皇帝猛地轉身,
袖口帶起的風撞得鐵欄作響。沈昭寧看見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
那是她親手編的穗子,用的是沈家軍軍旗的藏青線。三年前北征時,
他曾握著她的手說:“等朕一統天下,便與你去看沈家軍的雄鷹旗在邊疆獵獵作響。
”“傳旨,宣兵部尚書即刻進宮。”皇帝的聲音在牢中回蕩,忽然又軟下來,“昭寧,
你先帶將軍回府,朕……”“皇上要去華貴妃兄長的府上?”沈昭寧忽然開口,
指尖撫過孩子柔嫩的掌心,“還是說,要去燒了那疊記著軍糧調度的賬冊?”皇帝猛地回頭,
眼中閃過驚痛。她知道自己猜對了——三個月前那場冤案,華家不過是明面上的刀,
真正握刀的,是怕沈家軍功高震主的帝王心。“昭寧,朕當時也是無奈……”“不必說了。
”沈昭寧抱起孩子,石墻上的水珠滴在她發間,像落了一場無聲的雪,
“當年臣妾替皇上擋刀時,便知道君恩如流水。只是沒想到,這流水里,
竟混著沈家三萬兒郎的血。”她轉身不再看他,聽見身后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知道他定是又在摸那塊玉佩。云袖扶著沈將軍起身,老人的斷指不小心蹭到孩子的襁褓,
忙不迭用袖口去擦,卻被孩子突然抓住手指——那雙小手,正握著他染血的指甲。“將軍,
您看小少爺的手相?!痹菩浜鋈贿煅手α?,“掌紋竟像只展翅的鷹,
跟沈家軍旗上的紋章一模一樣。”沈將軍愣住,渾濁的眼睛突然亮如星辰。
他看著襁褓里皺巴巴的小臉,看著孩子無意識揮動的小手,仿佛看見三十年前,
自己抱著剛出生的昭寧,在軍帳外立下的誓言:“沈家兒郎護家國,沈家女娘守山河。
”天牢外的積雪開始融化,陳九帶著沈家軍親衛候在石階下。他們卸了盔甲,
卻仍穿著藏青內襯,看見沈將軍時,齊齊單膝跪地,
拳頭捶在胸前——那是沈家軍獨有的“護主禮”,當年只在老將軍被刺客重傷時行過一次。
“起來吧?!鄙驅④姺鲋畠旱募纾瑪嘀柑幍难獫B進襁褓,在素白緞面上暈開小小的紅點,
“去把城西大營的雄鷹旗扛來,小少爺該認認家門了?!庇H衛們轟然應諾,
腳步聲震得積雪從檐角墜落。沈昭寧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逐漸挺直,
看著他伸手替孩子攏好襁褓,忽然發現,這牢里三個月的折磨,
竟讓他的脊梁比從前更直——就像被風雪壓彎的雪松,抖落積雪后,反而挺得更高。
回宮的轎輦在街角轉彎時,她聽見前方傳來喧嘩。八名羽林衛抬著頂朱漆步輦迎面而來,
步輦里傳來華貴妃的哭號:“皇上不能廢后!沈家不過是……”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她看見沈昭寧懷中的孩子,看見襁褓邊緣那點滲血的紅,像極了冷宮磚墻上,
她們母子曾留下的印記。步輦經過時,兩人隔著紗簾相望,
華貴妃突然劇烈顫抖——她終于想起,沈昭寧當年在馬球場上一箭射中靶心的模樣,
像極了此刻她眼中的冷光。“娘娘,您看。”云袖忽然指著天際。晨光中,
一支雄鷹形狀的信號火正扶搖直上,那是沈家軍特有的“破陣煙”,意味著邊疆有急。
沈昭寧摸著孩子溫暖的小手,忽然明白,這場從冷宮開始的博弈,
從來不是為了復寵或翻案——而是沈家的骨血,必須在這吃人的紫禁城,為家國、為忠良,
斬出一條干干凈凈的路。轎輦在宮門前停下,皇帝的龍輦正從另一側趕來。
他看見沈昭寧站在晨光里,懷中抱著孩子,發間還沾著天牢的草屑,
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耀眼——像極了他們初見時,那個在演武場騎馬射箭的沈家女,
眼中倒映的,永遠是比皇權更重的山河?!罢褜帲苯眻?。”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急切,
“西戎二十萬大軍壓境,守將懇請……”“懇請沈家軍出征?”沈昭寧打斷他,
指尖撫過孩子掌心的紋路,“皇上可記得,沈家軍有祖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聞戰鼓,不辨君顏’?!彼粗E然繃緊的下頜,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極了冷宮產子時,
咬破舌尖的決然:“不過這次,臣妾想勞煩皇上寫道圣旨——封沈家小公子為‘鷹揚侯’,
賜半副鑾駕,讓他看著祖父的軍旗,踏平西戎王庭?!被实壅。?/p>
忽然聽見懷中孩子發出一聲清亮的啼哭,驚起宮墻上的寒鴉。晨光中,
沈昭寧鬢間的玉簪折射出冷光,那支他親賜的并蒂蓮,此刻映著孩子的啼聲,
竟像生出了鋒利的蓮瓣,要在這吃人的宮墻里,開出一朵帶刺的花。
《冷宮誕子》(續·反轉)圣旨送達沈府時,雕花檀木盒上還凝著晨露。
沈昭寧望著明黃緞面上“鷹揚侯”三字,
更新時間:2025-05-01 19:1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