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市魚攤的流星】1993 年 4 月的尾巴,珠三角的雨總帶著黏膩的熱氣。
霓虹燈在雨幕里暈成模糊的色塊,“周記大排檔” 的紅色燈牌滴著水,
烤生蠔的煙火氣混著雨水打在瀝青路面上,蒸騰起腥甜的霧氣。騎樓底下,
穿藍色工裝的女工們擠在錄像廳門口,《英雄本色》的槍聲透過塑料布簾子漏出來,
張國榮舉著雙槍的海報被雨水泡得邊角發皺。阿珍蹲在魚攤前,指甲掐進浸了魚腥的木板。
母親臨走時交代的 “盯著秤盤別讓雨水泡了” 在耳邊嗡嗡響,她數著搪瓷盆里的秋刀魚,
鱗片在路燈下泛著死白的光。鐵皮頂棚漏下的雨水砸在膠桶里,滴答滴答,
像秒針啃食著夜晚。右手虎口蹭著塊魚鱗,
她下意識用袖口遮住左唇的淡紅疤痕 —— 那是七歲時兔唇修復術留下的印記,
笑起來會牽出細淺的褶皺。書包帶磨破的洞里露出半截書角,
包著《知音》封面的《挪威的森林》,紙頁間夾著從錄像廳撿來的票根,
渡邊淳一的句子被她用藍筆圈住:“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薄鞍⒄洌?/p>
幫襯條魚啦!” 隔壁豬肉榮的砍刀剁在砧板上,驚飛了蹲在秤桿上的麻雀。她慌忙起身,
塑料涼鞋在濕滑的瓷磚上打滑,腰間的鑰匙串叮當作響。引擎聲刺破雨幕。
穿花襯衫的青年騎著本田 CG125 甩進騎樓,車筐里的齒輪玫瑰磕在水泥柱上,
發出金屬輕響。阿珍正扯著塑料布往魚盆上蓋,邊角勾住車把,
整輛摩托車歪向搪瓷盆 ——“撲街!” 阿強單腳支地,
右臂的海鷗紋身隨著肌肉繃緊而舒展。搪瓷盆翻倒的聲響里,秋刀魚在地上蹦跳,
魚鰓拍打著阿珍的腳背。她慌忙去撿書,泛黃的書頁卻已浸了水,
渡邊與直子在雪地里的對白暈開成藍色的淚。書角卷起來了。手指捏住濕掉的紙頁,
指甲縫里還卡著下午在玩具廠粘零件的膠水。他的摩托車碾過我昨晚補了三次的塑料袋,
那些用來罩魚盆的塑料袋,是母親從菜市場各個檔口攢來的,
印著 “珠江啤酒”“宏興鷓鴣菜” 的字樣,此刻正泡在混著魚鱗的水里。阿強彎腰撿書,
指尖劃過 “挪威的森林” 五個字,嘴角扯出笑:“靚女,呢本書比魚還金貴啊?
” 他的聲音帶著江門白話的尾音,車筐里的齒輪玫瑰在路燈下閃著鈍光,
由廢舊摩托車零件拼成,花莖是剎車線,花瓣是齒輪片,中心嵌著顆生銹的螺絲。
阿珍猛地奪回書,往懷里塞時碰掉了書包里的筆記本,
露出一頁用鉛筆寫的句子:“如果愛情是讓咸魚發光的魔法,那我的鱗片該用多少眼淚擦亮?
” 她慌忙用腳踩住紙角,耳尖發燙。阿強蹲下身撿魚,
手指在滑膩的魚腹上抹過:“秋刀魚要挑眼睛清亮的,你呢啲都快翻肚咯?!?他抬頭時,
恰好看見阿珍遮嘴的動作 —— 左唇那道淺疤在路燈下泛著粉光,像條休眠的小魚。
遠處工廠的煙囪突然噴出火光,橙紅色的煙柱劃破雨幕,火星子被雨水澆滅在半空。
阿珍望著那道轉瞬即逝的光,忽然想起去年生日,母親在菜市場門口給她買的仙女棒,
也是這樣短暫的璀璨。“流星!” 她脫口而出,指尖指向天空。阿強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只看見潮濕的黑云在流動,煙囪的火光早已熄滅:“邊度有流星,系工廠排廢氣啊傻妹。
” 話雖這么說,他卻注意到她眼里未褪的光亮,像魚鱗上最后的反光。
阿珍蹲下來收拾滿地狼藉,塑料布上的水順著袖口灌進衣領。阿強想幫她扶車,
右腿卻被倒下的車架壓到,膝蓋磕在碎瓷片上 —— 那是上午隔壁阿婆摔破的湯碗,
母親說 “碎碎平安”,撿了塊帶牡丹花紋的瓷片放在魚攤角落。“痛唔痛?
” 阿珍本能地伸手,又在觸到他褲腳時縮回。阿強笑著扯起褲腿,
膝蓋上滲著血珠:“細意思啦,以前修車時扳手砸到腳趾,指甲都翻埋。
” 他從車座下掏出塊破抹布,隨便按在傷口上,血腥味混著機油味在雨氣里散開。
她蹲在那里像只淋濕的麻雀,校服褲腳全臟了,卻還在仔細擦那本書。
車筐里的齒輪玫瑰是今早用廢零件拼的,本來想送給橋頭補鞋的阿芳,
但此刻看著她發梢滴下的雨水,突然覺得這朵鐵玫瑰該屬于這個在魚攤守夜的姑娘。
她撿起我掉在地上的扳手時,指尖劃過我掌心的老繭,像魚鰭滑過水面。錄像廳換了片子,
周潤發的笑聲從喇叭里迸出來:“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我要爭一口氣,
不是想證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訴人家,我失去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
” 雨水順著騎樓的瓦當滴落,在阿珍腳邊積成水洼,映著她和阿強交疊的影子,
被路過的三輪車碾得粉碎。魚攤的燈泡突然閃了兩下,滅了。黑暗來得猝不及防,
阿珍驚呼一聲,手中的書差點掉進水里。阿強摸出打火機,火苗竄起的瞬間,
照亮了她睫毛上的水珠,還有貨架深處藏著的玻璃瓶 —— 里面裝著她收集的魚鱗,
在火光里像碎掉的星星?!案襾怼!?阿強扯下脖子上的紅圍巾,
裹住她的書包:“帶你去修燈泡,我鋪頭有工具?!?他的摩托車還滴著水,
車把上掛著的金屬玫瑰在打火機的光里轉動,投下齒輪狀的陰影,像某種未說出口的暗號。
十分鐘后,燈泡重新亮起,暖黃色的光舔舐著濕漉漉的魚攤。
阿珍看著蹲在梯子上換保險絲的阿強,他的花襯衫后背全濕了,海鷗紋身貼著皮膚,
像只真正的海鳥落在潮濕的巖石上?!案愕唷!?阿強跳下來,
甩了甩頭發上的水:“下次再停電,就揾我,我鋪頭喺榕樹頭轉角,‘阿輝摩托修理’,
招牌有只斷尾鸚鵡?!?他掏出張皺巴巴的名片,邊角浸了機油,
印著 “精通進口國產摩托車維修,兼營二手零件”。阿珍接過名片,
指尖觸到他指腹的老繭:“今日啲魚... 算我請你。” 她轉身挑了條最大的秋刀魚,
用塑料袋裹好,遞過去時忽然想起什么,
從書包里摸出創可貼 —— 那是母親放在她鉛筆盒里的,印著小熊圖案。
阿強盯著創可貼笑了,指尖輕輕劃過她掌心:“傻妹,魚攤賣魚送創可貼,
邊度搵咁抵嘅生意。” 他接過魚,塑料袋的提手勒進虎口,金屬玫瑰在車筐里晃了晃,
齒輪片碰到名片,發出細微的響。遠處工廠的煙囪又噴出火光,這次阿珍沒再喊流星。
她看著阿強跨上摩托車,尾燈在雨幕里變成兩朵紅色的小花開往街角,
車筐里的齒輪玫瑰隨著顛簸輕輕搖晃,像在跟她道別。蹲回魚攤前,
她翻開被雨水泡軟的《挪威的森林》,夾在書里的錄像廳票根掉了出來,
背面是她昨晚寫的句子:“或許每個在流水線重復動作的人,
心里都藏著一片沒人去過的森林?!?手指撫過被阿強碰過的書角,那里留著淡淡的機油味,
像某種隱秘的印記。雨水漸小,騎樓的霓虹燈在水洼里碎成光斑。
阿珍數著搪瓷盆里剩下的秋刀魚,忽然發現其中一條的眼睛特別清亮,
像倒映著剛才那道短暫的火光。她輕輕摸了摸左唇的疤痕,
指尖掠過濕潤的皮膚 —— 剛才阿強遞書時,指尖曾不小心碰到那里,
像片羽毛劃過寂靜的水面。錄像廳傳來梅艷芳的歌聲:“似水流年,在光影里似箭飛遠。
” 阿珍抬頭望向工廠煙囪的方向,火光已經熄滅,只剩下濃稠的夜色。但她知道,
在某個地方,有個騎摩托車的青年,車筐里裝著用齒輪拼成的玫瑰,而他的工具箱里,
或許藏著比流星更璀璨的東西。收攤時,她把阿強的名片夾進《挪威的森林》,
夾在直子寫給渡邊的那頁:“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存在過。
” 塑料袋裹著剩下的秋刀魚,水珠順著印著 “珠江啤酒” 的字樣滴落,
在地面上畫出不規則的軌跡,像命運剛埋下的伏筆。雨還在下,卻輕了許多。阿珍背著書包,
提著膠桶,鑰匙串在腰間叮當作響。路過錄像廳時,海報上的張國榮沖她笑,
手里的槍還在冒煙。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創可貼,忽然覺得,這個潮濕的夜晚,
就像母親熬的魚鱗湯,雖然帶著腥味,卻有股暖意慢慢滲進骨頭里。
【第二章:生銹齒輪與魚腥味】金屬卷簾門哐當哐當地升起,
魚鱗混著隔夜雨水在地面結成暗黃的痂。阿珍蹲在水泥臺邊刮魚鱗,
指甲縫里嵌著銀白的碎屑,聽見熟悉的引擎聲由遠及近 —— 這是阿強連續第七天來魚攤,
永遠在早市將散時出現,指尖敲著車把哼《浪子心聲》,專挑盆里翻肚的秋刀魚。
“今日啲魚眼更蒙啦?!?他夾著椰樹牌香煙,煙灰落在車筐里的齒輪零件上,
“留畀我啱曬,煲冬瓜湯最甜。” 塑料袋裝魚時,他總會多扯兩張墊在車筐,
遮住那些閃著冷光的齒輪片 —— 上周阿珍看見他用剎車線編小魚,尾鰭是半片魚鱗,
藏在工具箱最底層。他的摩托車后胎補過三次,補丁像塊褪色的胎記。每次接過魚時,
他手腕的海鷗紋身都會擦過裝魚的塑料袋,油墨印子沾在 “宏興鷓鴣菜” 的字樣上,
像只真的海鳥掠過海面。我知道他根本不是為了買魚,
因為前天看見他把魚送給巷口流浪的三婆,自己啃著隔夜的豬紅粥。五月的臺風天說來就來。
阿珍正在玩具廠粘小熊耳朵,車間頂棚被雨點砸得咚咚響,
領班突然喊:“你弟在菜市場摔了!” 她扔下膠水槍就跑,藍色工裝褲在雨里貼緊小腿,
遠遠看見魚攤前,阿強正抱著發燒的弟弟往摩托上放?!白竺妫 ?他把雨衣塞給阿珍,
自己光著膀子淋雨,后視鏡上的金屬玫瑰隨著顛簸搖晃,尖齒輪片劃破她的袖口,
在小臂留下紅痕。弟弟滾燙的額頭抵著她后背,摩托車在積水里打滑,路過工廠時,
煙囪噴出的白煙被暴雨砸成碎棉絮。消毒水氣味鉆進鼻腔,阿珍盯著輸液管里的氣泡上升。
阿強坐在長椅上,用牙齒咬開創可貼 —— 是她昨天塞在他車筐的小熊圖案,
正往自己臂彎的擦傷上貼?!澳愕芎澳恪憬銊e哭’?!?他忽然抬頭,濕頭發滴著水,
落在胸前的海鷗紋身上,像海鳥淋了場暴雨。她這才驚覺自己在發抖,指甲掐進掌心。
凌晨三點的走廊只有他們兩人,遠處傳來清潔工拖地板的聲音,
混著阿強打火機的咔嗒聲 —— 他叼著煙卻沒點,只把煙盒捏得沙沙響。“多謝。
” 她終于開口,聲音比輸液管的滴答聲還輕。臺風過境后的晴天,陽光把魚鱗曬成碎鉆。
阿強的摩托車停在榕樹頭,車筐里堆著生銹的鏈條、齒輪和彈簧,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他蹲在魚攤前敲敲打打,焊槍的火花濺在阿珍的工裝上,她躲在母親的遮陽傘后,
看他把廢棄的自行車輪裝到推車上。“試下?” 他擦著汗,
遞給她根用齒輪片磨圓的車把手,“以后推去菜市場不用怕爆胎?!?阿珍握住的瞬間,
發現手把內側刻著極小的字:“1993.5.8 齒輪第一次咬住魚腥味”。
他轉身收拾工具箱時,露出底層的硬殼筆記本,封皮是顧城的詩 ——《感覺》那頁折了角,
/ 雨是灰色的 / 在一片死灰中 / 走過兩個孩子 / 一個鮮紅 / 一個淡綠”。
她推新車時的笑像化開的糖水,疤痕在陽光下淡得像條魚影。焊接時我故意讓火花濺偏,
想看她慌忙躲的樣子,卻發現她盯著我的手,像在數掌紋里的機油漬。
工具箱最底層的詩集是初中同桌送的,扉頁那句 “塑料袋在等一場臺風”,
其實后面還有半句 ——“好讓我抓住你的衣角一起飛”。收攤時,
阿珍在秋刀魚的魚鰾里摸到硬紙片。
展開來是用齒輪油污畫的簡筆畫:騎摩托的人帶著扎馬尾的姑娘,車輪是齒輪形狀,
天空飄著塑料袋做的云。背面寫著:“周五夜班后,
帶你去看真流星 —— 在廢棄紡織廠天臺”,末尾畫了朵齒輪玫瑰,
花莖是條歪歪扭扭的剎車線。她攥著紙條轉身,看見阿強正在巷口給摩托車打蠟,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海鷗紋身隨著動作舒展翅膀。
隔壁豬肉榮突然起哄:“阿珍春心動啦!” 她慌忙把紙條塞進魚肚,指尖卻被魚鰭劃破,
血珠滴在齒輪玫瑰的簡筆畫上,像朵突然綻放的紅梅。周五夜班結束,
阿珍攥著手電筒穿過城中村。路燈在雨里忽明忽暗,她路過錄像廳時,
《重慶森林》的海報剛換上,金城武咬著雪糕的樣子讓她想起阿強嚼甘草檸檬的神情。
紡織廠的鐵柵欄銹跡斑斑,阿強的摩托車停在陰影里,
車筐里擺著用塑料袋包好的手電筒和餅干?!芭履悴桓遗罉翘荨!?他遞過手套,
自己先爬上生銹的樓梯,金屬玫瑰在車把上輕輕搖晃,“當年紡織廠倒閉時,
我偷了樓頂的望遠鏡,不過可能生銹了。” 走到天臺轉角,他突然轉身,
雨衣下擺的水滴在她手背上:“如果等不到流星... 你會怪我嗎?
”他的眼睛在暗處亮得像魚攤的燈泡。手套上有淡淡的機油味,混著雨水的清涼。
我想起上周幫他縫補花襯衫,袖口磨破的地方,他自己用齒輪形狀的布貼補上了。
原來真正的流星,不是工廠的火光,而是有人愿意陪你在廢棄天臺等一整夜的傻氣。
天臺的風掀起阿珍的工衣領口,她看見阿強蹲在望遠鏡旁調試,后背的海鷗紋身被雨水洇濕,
像要展翅飛向暗沉的夜空。遠處工廠的煙囪又開始噴火,橙紅色的光掠過他的側臉,
照亮工具箱邊緣露出的一角 —— 是本包著《知音》封面的筆記本,
和她的《挪威的森林》同款?!绊?!” 阿強突然指向東北方,望遠鏡的鏡片閃過微光。
但阿珍沒看天空,而是盯著他指尖的倒刺,和自己掰魚鱗時磨出的一模一樣。風越來越大,
吹得塑料袋在圍欄上嘩嘩響,像無數只看不見的手在鼓掌。收工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
阿珍摸了摸口袋里的字條,齒輪玫瑰的簡筆畫被雨水洇開,卻讓那些歪扭的線條顯得更生動。
她不知道,此刻阿強的工具箱里,除了顧城的詩集,
還多了片曬干的魚鱗 —— 那是她今天早上偷偷放進他車筐的,
背面用藍筆寫著:“咸魚也想追上齒輪的轉動”。
【第三章:天臺上的野鴿子】生銹的 “前進紡織廠” 鐵牌斜掛在圍欄上,
“進” 字缺了半邊,像只永遠張不開的嘴。阿強的摩托車停在樓梯口,
車筐里的齒輪玫瑰被雨水洗得發亮,
花莖上纏著新扯的塑料袋 —— 他總說這是 “給鐵玫瑰穿雨衣”。
阿珍跟著他踩過碎瓷磚,鞋底碾過青苔時發出細碎的 “咯吱” 聲,
頭頂的鴿子撲棱著翅膀,從水泥縫里的巢穴驚起。“小心電線。” 阿強突然轉身,
手電筒光束掃過橫七豎八的鋼絲繩,
映出他花襯衫后背的補丁 —— 是她上周用魚攤遮陽布縫的齒輪圖案。
他手里提著個鐵皮盒子,打開時露出掉漆的木吉他,
琴弦上纏著半片魚鱗:“上次修琴弦沒材料,順手掰了你曬干的魚鱗,抵得諗(挺耐用)。
”天臺的風比地面涼三度,吹得工裝褲貼緊小腿。他調試望遠鏡的背影像座會移動的雕塑,
右臂的海鷗紋身隨著抬臂動作舒展,仿佛要啄食夜空中的星子。
木吉他的琴頸上刻著模糊的字,
湊近看才發現是 “1991.7.15 第一次偷拆父親的嘉陵摩托”,刀痕深淺不一,
像段沒寫完的詩。阿強蹲在水泥臺邊,望遠鏡筒上的紅漆剝落大半,
露出底下的金屬原色:“睇(看),織女星在果度(那邊)?!?阿珍湊近時,
鼻尖掠過他后頸的海鹽味 —— 是白天在修理鋪洗過的工裝殘留的味道。
目鏡里的星星碎成光斑,她突然發現鏡筒內側刻著行小字:“給不敢抬頭看天的人”,
墨跡被雨水洇得發藍。“點解(為什么)對我好?” 話出口時,
阿珍正盯著自己落在水泥地上的影子 —— 左唇的疤痕在月光下淡得像片即將融化的霜。
遠處工廠的探照燈掃過天臺,照亮圍欄上纏繞的塑料袋,嘩啦啦響成一片。阿強沒回頭,
指尖敲了敲望遠鏡筒:“你睇果啲野鴿(那些野鴿子),窩搭在裂縫里,
雨落時公鴿會把母鴿護在翅膀底?!?他指向墻角的巢穴,三只灰撲撲的鴿子正擠成一團,
鴿哨聲混著夜風飄向遠處的霓虹燈海,“廢墟里都要唱求偶歌,人點解唔可以對順眼嘅人好?
”木吉他的第一聲響破寂靜時,阿珍的肩膀輕輕顫了下。阿強盤腿坐在碎磚上,
指尖在生銹的琴弦上滑動,跑調的旋律里夾著齒輪摩擦般的雜音:“阿珍愛上了阿強,
在一個沒有星星的晚上 ——” 他突然笑場,琴弦發出刺耳的顫音,
“寫咗(寫了)半個月,總系(總是)記唔住和弦。
”阿珍盯著他膝蓋上的補丁 —— 那是她用弟弟穿舊的校服褲改的,
深藍布料上繡著極小的齒輪。歌聲停頓時,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魚鱗書簽,
背面的 “咸魚也想追上齒輪” 被體溫焐得發燙。遠處夜航班機的航行燈劃過天際,
紅綠色的光點在望遠鏡筒上跳了兩下,像顆遲到的流星。“飛機比流星盞(漂亮)。
” 阿強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機翼的燈光切開云層,在他瞳孔里投下流動的光斑,
“我老豆(爸爸) dying 果年(那年),話最想坐一次飛機,
話可以摸到月亮嘅邊角。” 他突然把吉他塞給阿珍,
指尖劃過她掌心的硬繭 —— 那是粘玩具小熊耳朵磨出的,“換你唱,
你喉嚨比我把聲(聲音)甜?!彼蛹麜r,校服袖口滑到肘彎,
露出上次送醫時被齒輪刮傷的疤痕。我故意彈錯和弦,
就為了看她笑 —— 疤痕扯出的淺褶子,比錄像廳海報上的女明星酒窩更靚(漂亮)。
工具箱里的顧城詩集,今天翻到 “你應該是一場夢,我應該是一陣風”,
突然覺得每句詩都在講她蹲在魚攤數魚鱗的模樣。阿珍抱著吉他不知所措時,
天臺東南角的鐵皮頂棚突然被風吹翻,哐當一聲砸在地上。阿強跳起來去扶圍欄上的塑料袋,
防止雨水灌進鴿巢,
她趁機看見他工裝褲后兜露出半截紙條 —— 是她上周塞進魚肚的字條,
邊角還沾著魚鱗碎屑。“來幫手(幫忙)!” 阿強扯著她的手腕躲到煙囪陰影里,
兩人擠在窄小的避雨處,肩膀隔著層濕透的布料相貼。
他的 T 恤傳來機油混著煙草的味道,比母親熬的魚腥湯更讓人安心。
鴿巢里傳來幼鳥的唧啾,阿珍忽然發現,水泥縫里鉆出幾簇狗尾草,
在風里搖成毛茸茸的小月亮?!傲餍俏粗粒w機先到。” 阿強摸出打火機,卻沒點火,
只讓火苗在掌心跳了兩下又熄滅,“其實我早知道今晚系(是)陰天,天文臺講有積雨云。
” 他轉頭時,睫毛上的水珠滴在阿珍手背上,涼絲絲的,“但你講過,
愛情系(是)讓咸魚發光的魔法,我想試下,冇(沒)流星嘅夜晚,魔法會不會著(亮)。
”阿珍的指甲掐進吉他邊緣的雕花,那里還留著阿強咬開弦軸時的齒印。
她看見自己映在望遠鏡筒上的倒影:左唇的疤痕被陰影遮住,眼睛里晃著飛機劃過的光,
像捧著星星的傻姑娘。遠處大排檔的霓虹映紅半邊天,
《容易受傷的女人》從某扇窗戶飄出來,王菲的嗓音混著鴿哨,在天臺織成張透明的網。
“魔法... 早就著咗(亮了)?!?她小聲說,把魚鱗書簽塞進他牛仔褲口袋,
金屬齒輪玫瑰的影子恰好落在兩人交疊的鞋尖上。阿強突然起身,假裝去調整望遠鏡,
卻碰倒了裝餅干的鐵皮盒 —— 掉出半張泛黃的照片,是年輕時的他抱著摩托零件,
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等我攢夠齒輪,就去魚攤換個微笑”。第一縷晨光爬上煙囪時,
阿珍的工裝上沾滿鴿子羽毛,阿強的花襯衫后背印著她的蝴蝶發卡壓痕。
望遠鏡里的星空早已淡去,只剩下鴿巢里新添的塑料袋 “被子”,
和水泥地上散落的齒輪碎屑 —— 像場未完成的流星雨?!奥浒啵ㄏ掳啵┪襾斫幽恪?/p>
” 阿強發動摩托車,金屬玫瑰在車把上轉動,映出阿珍微揚的嘴角,
“帶埋(帶上)你本《挪威的森林》,我想睇下渡邊君點樣(怎樣)追女仔。
” 引擎聲驚飛鴿群,他的白背心衣角被風掀起,海鷗紋身掠過她眼前,
像真的要飛向正在亮起來的天空。阿珍蹲下身撿拾遺落的餅干渣,
發現其中一塊被擺成齒輪形狀。遠處工廠的汽笛響起,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鏈,
齒輪片貼著皮膚,暖烘烘的。原來有些心動,就像天臺的野鴿子,在廢墟里筑巢時,
早把羽毛落在對方的世界里了。
【第四章:咸魚罐頭里的情書】塑料小熊的耳朵在傳送帶上排成隊,
阿珍的鑷子精準夾住膠水,在熊耳根部點出米粒大的膠斑。車間頂棚的吊扇轉得咯吱響,
吹不散熱壓機的橡膠味。
隔壁工位的阿芳突然用 elbow 頂她:“訓導主任又來巡線啦。
”不銹鋼保溫杯的反光先映進眼簾,陳主管的皮鞋在瓷磚上敲出規律的節奏。阿珍低頭時,
左腕的齒輪手鏈硌到操作臺 —— 那是阿強用魚線穿起五個廢齒輪片做成的,
昨晚他在汽修鋪焊接口時說:“五個齒代表星期五,以后每個周五都歸你?!薄傲中阏洌?/p>
跟我去倉庫點貨。” 陳主管的手指敲在她工牌上,指甲縫里嵌著沒洗干凈的紅油,
“上個月少了三箱包裝紙,你最清楚貨柜鑰匙放邊度(哪里)?!眰}庫的鐵皮門合上時,
更新時間:2025-05-01 17:2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