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可攜著玉梅來到熹微城中最負盛名的茶樓——"有客來"。這茶樓與清白小筑的格局大不相同。楊宅分前后兩進院落,各自開著門洞;而這"有客來"卻是三層洋樓,底層設著八仙桌,兼營茶飯生意,二三樓辟作客房。除了過往行商在此歇腳,本地不少體面人也愛在此吃茶談天。
這茶樓向來是城里消息最靈通的所在,三教九流的閑話在此交匯,今日說東家老爺納妾,明日傳西街鋪面易主。楊一可今日特來,正是要聽聽那些長舌婦又要編排她什么新鮮話頭。玉梅卻發覺今日茶客們神色有異,竟無人對自家小姐指指點點,便安心斟了盞茉莉香片,主仆二人說些體己話。
茶樓門口忽起一陣騷動。但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衫的老婦人,領著小孫女哭天搶地。兩人粗布包頭,顯是逃難來的漢人,與本地靈月族的繡花包頭大不相同。
那老婦捶胸頓足,嗓子都哭啞了:"天殺的余一!分明與我兒有婚約在先,我兒才失蹤半月,就跟著野漢子私奔到熹微城來!可憐我老頭子活活氣死,連個捧靈摔盆的人都沒有..."她抖著青筋暴起的手,從懷里掏出張泛黃的婚書,"當初下聘的二十塊大洋都叫她卷走了,如今我孤兒寡母的,可怎么活啊!"
茶客們聽得唏噓,幾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太太已經摸出絹子拭淚。
忽聽得二樓"吱呀"一聲,有個穿褪色紅衫的瘦削女子扶著欄桿顫聲道:"蕭伯母,您這是要逼死我!"她指甲縫里還沾著墨漬,顯是常年執筆的,"蕭郎失蹤那年,我踏遍三江六碼頭尋他,您卻攔著不許聲張..."
楊一可冷眼瞧著。那老婦人生得面團團似個菩薩,偏生生了張"吹火嘴",相書上說這等唇形最會搬弄是非。
反觀那余姑娘,雖生得顴骨高聳的薄命相,眉宇間卻凝著股凜然正氣。
楊清念的千年道行在識人辨氣上最是精準——這姑娘分明是至情至性之人。
正要上前,忽覺后頸一涼?;仡^只見角落里坐著個穿洋裝的男子,巴拿馬草帽壓得極低,露出的下頜線卻如刀削般凌厲。
他似有所覺,將帽檐又壓下三分,指節在玻璃杯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此時樓下已亂作一團。老婦張著十指要撲上去撕扯,卻有個穿云紋杭綢長袍的高大男子閃身擋在余一跟前。
楊一可早注意到這人與洋裝男子曾在角落密談,此刻見他胸前掛著德國萊卡相機,行動間卻比練家子還利落。
"咚!咚!咚!"男子突然對著老婦連磕三個響頭,青磚地都震得發顫:"蕭家嬸子明鑒!我與師姐為尋蕭大哥,連南洋的生意都擱下了..."話未說完,老婦已搶過余一懷中的藍布包袱,揚手就朝樓下擲去。
漫天宣紙如雪片紛飛。每張都用工筆細細繪著蕭郎容貌,眉心的朱砂痣都分毫不差。另有蠅頭小楷記錄的行程單:"丙寅年二月初七,蕭郎往城隍廟買過桂花糕..."紙角還鈐著"余一尋夫"的朱印。
人群里突然炸開議論:"這不是蔣參議的公子,段家段知事的侄子?他擔保的人豈會有假?"
遠處白芨站在紛揚的紙頁中,隨手接住一張飄落的畫像。他低頭一看,瞳孔驟然緊縮,指尖微微發顫。
“是他……是他!”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不可置信的顫抖,“妹妹沒有騙我……竟是真的!”
話音未落,他已如驚弓之鳥,猛地推開人群,跌跌撞撞沖出茶樓。
玉梅這才認出她,急忙扯了扯楊一可的袖子:“姑娘,您瞧!那不是白芨嗎?”
楊一可眸光微閃,若有所思地望著白芨遠去的背影,低聲道:“看來,因果線開始動了?!?/p>
角落里的男子死死盯著眼前的一切,楊一可敏銳地察覺到了那道目光,再次望向昏暗的角落。
千年來,楊清念但凡與人四目相對,便能洞悉其前世今生,連祖上三代的家底都看得一清二楚??裳矍斑@個戴著黑色禮帽的男子卻似有所覺,每當她目光掃過,便恰到好處地偏過頭去,叫她始終看不清真容。
更蹊蹺的是,當她移開視線時,分明感覺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窺探之意——那人竟也在用某種秘法,試圖窺視她的過往。
楊一可捻著青瓷茶盞的指尖微微發緊。這還是頭一遭遇見能避開她天眼的人物。她擱下茶盞,正欲上前看個究竟,那男子卻突然起身,黑色呢子大衣在門簾處一閃,轉眼便消失在暮色中。
楊一可抓起繡著纏枝蓮的織錦手袋追了出去。
“小姐。你去哪?”玉梅嚷道。
“你先回家?!?/p>
華燈初上的熹微城里,男子的身影在法式騎樓間時隱時現。分明是閑庭信步的架勢,卻總在楊一可即將追上的剎那,鬼使神差地拐進另一條弄堂。
當楊一可追進那家掛著鎏金擺鐘的鐘表店時,黃銅齒輪正在玻璃櫥窗后咔咔轉動。
柜臺后的老師傅推了推玳瑁眼鏡,茫然地望著突然闖入的客人。
楊一可扶著柚木柜臺微微喘息。暮色透過彩繪玻璃窗,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男子凝視著楊一可,只見她目光落在他左手腕間的多寶手串上,眼神倏然一變。
男子立在昏黃的燈影里,身形修長如竹。他生得極好,眉如墨畫,眼若寒星,鼻梁高挺處投下一道淺淺的陰影,襯得輪廓愈發深邃。薄唇微抿時自帶三分疏離,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又平添幾分風流意味。
楊一可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試圖看透他的過往??蛇@男子周身似籠著一層薄霧,任憑她如何凝神,都看不到過往。
尋常人若被這般打量,定要心生疑惑,可這位顧先生卻只是唇角微揚,笑意淺淡,像是早已料到她的反應。
“顧先生,您和蔣公子訂的西洋落地鐘到了。”鐘表店老板笑呵呵地插話,圓潤的臉上堆滿殷勤。
顧先生頷首,走到柜臺前付清尾款,提筆在送貨單上寫下地址。
待一切辦妥,他轉身朝楊一可點頭致意,黑色呢子大衣掠過黃銅門把,轉眼便消失在街角的暮色里。
楊一可摩挲著玻璃柜里那枚鎏金懷表,表蓋上纏枝蓮紋在燈下泛著幽光。她剛想詢問價錢,老板卻先一步笑道:“楊姑娘,這表顧先生已經替您結過賬了?!?/p>
“顧先生?”
在楊一可體內的楊清念與原主楊一可交流,一可,你認識他嗎?
手串中的楊一可【不認識,甚至在熹微鎮都沒見過?!?/p>
在楊一可體內的楊清念看向老板,“老板,這位顧先生是什么人?”
“我們也不清楚他的來歷。”老板用絨布擦拭著表盤,絮絮說道,“大伙兒都這么稱呼他,瞧著像是茶馬古道上的行商,每隔三四個月就會在熹微城露一次面。不過……”他壓低聲音,“段老爺應該認得他,方才那口鐘就是送到段府的?!?/p>
楊一可道了聲謝,推門而出。初春的風裹著淡淡桂花香拂過耳畔,她卻不自覺地攥緊了懷表。
暮色四合,青石板路上映著斑駁的燈影。在楊一可肉身里的楊清念裹緊了素色披風,步履匆匆地穿過巷弄。
忽然,識海中傳來楊一可促狹的笑聲。
【清念,今日為何追著那位顧先生跑了大半個熹微城?】
"不過是遇見一個有趣的人罷了。"楊清念腳步微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披風上的流蘇。
【有趣?】楊一可的笑聲在識海里蕩開漣漪【我瞧那顧先生生得劍眉星目,身量修長,往那兒一站就把鐘表店的西洋座鐘都比下去了。清念莫不是...動了凡心?】
楊清念加快腳步轉過街角,"那人能避開天眼窺探,定有古怪。"
【哎,可惜~】楊一可拖長了調子【我還以為清念,追著人家從茶樓到鐘表店,是動了凡心呢~】
楊清念冷聲道,“再這般沒正經,明日我就去白云觀請道長做法!”
【不要,神女,我不敢了。】楊一可話鋒一轉,語氣卻更曖昧【不過...那顧先生應該就留宿在有客來,要不要我今晚偷偷去看看?】
晚風拂過巷弄,吹得楊清念鬢邊碎發紛飛。。
楊清念嘆了口氣“你全身心都在情愛之上,全然不顧周圍人死活。你有沒有想過,熹微城為什么屢有人神秘失蹤?白芨那妹妹白芷和你也可以說自小玩到大,上一世,你怎么從沒想過去尋找一下?”
白芨的妹妹白芷十年前在熹微城離奇失蹤。坊間傳言,白芷失蹤那夜,有人看見漫天黃紙如蝶飛舞,而今日那白紙漫天飛舞,白芨神色恍惚。
巷弄深處傳來打更聲,楊清念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細長,孤零零地映在青石板上。
楊一可沉默片刻,聲音里帶著幾分疏離:【白芷終究是周家的下人,貿然插手怕是不妥?!?/p>
楊清念眸光微沉:“下人?人命關天的事,你倒先顧慮起門第之別?!?/p>
她指尖輕撫腕間碧霄珠,“這些年周家對白芷失蹤不聞不問,你這般作態,與你最厭惡的周汝清又有何分別?
手串內驟然沉寂,楊清念能感受到原主翻涌的情緒。
她放緩語氣,卻字字清晰:“你以為守著這些規矩就是明哲保身?”夜風拂過她素色裙裾,“待你魂體穩固,了卻家中劫數,我自會將這副身子還你。但望你明白——”她望向遠處熹微城的燈火,“有些事,不是不聞不問,就能獨善其身的?!?/p>
碧霄珠泛起微光,映出楊一可恍惚的神魂——那是個端坐在雕花椅上的虛影,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玉鐲。
此刻,有客來天字號廂房內。
暖黃的燈籠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檀木桌案上投下細碎的光影。顧烈星斜倚在太師椅上,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疊泛黃的紙張。他生得極好,眉如墨裁,眼若寒星,白日里在鐘表店穿的那件鴉青長衫已換成了月白杭綢直裰,腰間懸著枚鎏金懷表,在燈火下泛著冷光。
最上方是張尋人啟事,畫著個二十出頭的清秀女子——杏眼櫻唇,梳著條烏油油的大辮子,右下角工整寫著"白修文"三字。
"父母是西街紙扎鋪的。"顧烈星指尖輕叩案幾,抬眸看向對面的蔣凱風,"這姑娘去年臘月去城外給人扎紙人,再沒回來。"
蔣凱風聞言,立即從懷中掏出一疊卷宗:"顧先生,您看,這是熹微城近半年失蹤的人口名錄。"他翻開最上面那頁,指著其中一行,"尤其是這位白芷姑娘,失蹤時漫天黃紙飛舞——和當年蕭大哥失蹤的情形一模一樣。"
顧烈星眸光微動,接過卷宗細細查看:"熹微縣半年丟了七個人,你舅舅身為父母官,就任他們成了無頭公案?"
窗外忽然掠過一陣風,吹得燈籠劇烈搖晃。斑駁光影里,顧烈星半邊臉隱在陰影中,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駭人,仿佛能洞穿所有魑魅魍魎。
“我也想問問舅舅,但不知道怎么開口,最近他似乎征兵的事情很頭疼,北方估計又要打戰。政府想修公路、筑鐵路。還要往前線送將士,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太多了。”
“不急,他會主動要你幫忙的,到時候你自然方便查了?!鳖櫹壬f。
……
雨絲纏綿,落在濟世堂后院的青瓦上。葉青青一把推開書房門,馬鞭還攥在手里,騎裝上的雨水滴在紅木地板上。周汝清坐在書桌前,德文醫書攤開著,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卻飄向窗外——正是劉蘇廂房的方向。
"解釋。"葉青青把兩張馬場票拍在桌上,浸濕的票根黏在檀木案幾上,"十點整,我在跑馬廳等了你一個鐘頭。"
本來周汝清答應和葉青青一起去馬會,結果爽約了。
周汝清這才抬頭,慢條斯理地合上書:"突然有急診..."
更新時間:2025-05-01 08: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