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本主 若鈴安 98266 字 2025-05-01 08: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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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繚繞間,周老夫人指間捻著一串佛珠,眼皮微抬:“楊丫頭要退婚?她倒是長了膽子。”

周家二姨太王氏捏著帕子挨近半步:“是,段知事那邊來的消息,說讓我們別為難她。”

“哼,那個老不休,不知道收了那死丫頭什么好處。”

“母親我是覺得奇怪,這楊一可不是一心想嫁給汝清,怎么現在像變了一個人。”

“估計也就是使使小性子,周汝清一哄就好了?!?/p>

“只是我覺得,母親,其實這婚退了也好。葉家姑娘父親是新政府中醫協會的會長,葉青青一心想嫁給汝清,不介意楊一可的存在,可葉宏很介意,汝清的前程,還指著他岳父……”

“前程?”老夫人冷笑一聲,佛珠“咔”地一響,“楊家的錢呢?她楊一可帶著八千銀元。退婚,難道要便宜外人?”

老夫人眼前閃過女兒陳周氏憔悴的臉——陳家如今連祖宅都抵押了,女婿沉迷大煙,外孫的束脩還是她偷偷貼補的。那銀元,足夠女兒一家翻身了。

王氏窺著老夫人神色,故意嘆氣:“可若直接進周家賬上,傳出去倒像我們貪圖楊家錢財……讓劉蘇收了錢再‘借’給周家,誰會查?”

王氏不希望這錢直接進入周家,這樣說不定被老夫人貼補自己女兒了。

“蠢!”老夫人佛珠重重拍在案上,“外人怎么信得過——”

王氏勸誡道:“可現在她要退婚了。”

老夫人渾濁的眼里精光一閃,“楊一可這婚她退不掉,要退也要等到那八萬銀元入了周家的賬目!”

王氏心頭一跳。老夫人這是要楊一可人財兩失。

……

很快楊一可要退婚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熹微城。

“聽說了嗎?楊家那個楊一可,竟敢跟周家提退婚!”茶博士拎著銅壺往青瓷盞里注水,熱氣混著唾沫星子一起噴濺,“周少爺那樣的人物,她也配嫌棄?”

鄰桌穿綢衫的胖子把瓜子殼往地上一啐:“我表侄在周家當差,說那楊小姐早就不是完璧之身!怕嫁過去東窗事發,倒打一耙說要退婚——”

“可不是!”瘦長臉的中年男人猛拍桌子,茶盞叮當亂響,“昨兒我親眼看見她往洋行跑,這種不守婦道的女子,按老禮該沉塘!”

角落里說書人把醒木“啪”地一敲:“列位可知道?周老夫人吃齋念佛的人,都被她氣得心口疼!要我說啊……”他壓低嗓子,“這楊小姐八成是攀上更高枝兒了……”

流言像沾了毒的蛛絲,從茶館二樓飄向街巷。賣花女挎著籃子竊竊私語,黃包車夫邊跑邊罵“晦氣”,連教堂門口的神父都搖頭嘆氣:“主啊,寬恕這個貪婪的女人吧……”

對于這些流言楊一可根本不知道,還在家里安靜的教著原主楊一可畫畫。

"砰!砰!砰!"

烏木大門被銅門環砸得震天響,驚得檐下麻雀四散。玉梅剛拔了門閂,族長楊承宗那柄紫檀拐杖已經抵著門縫硬生生擠進來,杖頭鑲的鎏金貔貅正齜牙咧嘴對著她。

"作死的小蹄子!開個門也磨蹭!"

玉梅這才看清——族老們竟都穿著祭祖時才穿的玄色團花馬褂,四叔公手里還攥著本泛黃的《楊氏宗譜》,活像一群索命的黑無常。

"愣著干什么?"六奶奶抻著脖子往院里張望,"那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呢?躲在屋里涂脂抹粉勾引新姑爺嗎?"她染著鳳仙花的指甲狠狠掐在玉梅胳膊上,"帶路!"

一進門看見楊一可在桌案前畫畫,二房嬸子跳得老高。

“楊一可!你還有臉坐著?”

族長身后幾個族老魚貫而入,個個面色鐵青。四叔公的拐杖直接戳到她鼻尖前:“未出閣的姑娘敢提退婚?楊家的列祖列宗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六奶奶攥著帕子尖笑:“我早說過這丫頭是喪門星!克死爹娘不夠,如今還要丟盡全族的臉面!”她突然扯開嗓子學起茶館小調,“‘楊家女,賽娼妓,攀高枝兒退婚契’——現在滿大街孩子都會唱了!”

玉梅死死攥著茶盤發抖。

族長抓起案上茶盞砸向地面,瓷片炸裂聲里混著他嘶吼:“周家剛透出風聲要收走田地,你知道族里多少佃農指著周家吃飯?”他突然陰惻惻俯身,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楊一可鼻尖,“還是說……你早跟你娘一樣,骨頭里淌著馬幫野人的血,學不會安分?”

滿屋驟然死寂。

當年木婉琳活著時,這群人哪個不是堆著笑喊"木當家"?她帶著馬幫走茶馬古道那幾年,楊家祠堂翻新的青瓦、族里子弟讀書的束脩,哪樣不是她馱回來的銀元?如倒把"馬幫野人"這種腌臜詞兒掛嘴上了。

玉梅死死咬住嘴唇。她清楚記得去年祭祖時,族長還腆著臉求夫人幫忙運一批"要緊貨",當時那諂媚的嘴臉,跟現在這副模樣活脫脫是兩個人。

楊一可,突然笑出聲她拿出《婦女權益保障法》傳單,拍在供桌上:“按民國法律,婚約需雙方自愿。”

“什么狗屁法,都沒有楊家族規大?!?/p>

她點了點頭,“對,族長是聽不懂什么《婦女權益保障法》,就等于清廷的圣旨,族長你該明白了吧,您阻止我退婚,族長您想抗旨?”

族長正準備說話卻被門外一男聲打斷:

"哎喲喂!這清白小筑夠熱鬧?。?

一聲吊兒郎當的吆喝突然炸響。李成陽歪戴著大檐帽晃進來,腰間駁殼槍的牛皮繩故意沒系牢,槍套隨著他夸張的步伐"啪嗒啪嗒"拍著大腿。他嘴里還叼著根沒點燃的哈德門,說話時煙卷上下跳動:"剛在醉仙樓聽曲兒呢,縣知事非讓老子來傳話——"

他突然"咔"地吐掉煙卷,一腳踩住族長右腳:"說現在新政府就缺幾個不長眼的,好讓兄弟們的槍管子開開葷!"

四叔公嚇得連忙往六奶奶身后躲。

李成陽卻突然變臉似地笑起來,伸手把四叔公拽了出來:"四爺爺別怕呀,您那在省城讀書的孫子...叫什么來著?哦對,楊思明!"他故意拉長聲調,"昨兒剛在《熹微日報》發表文章,罵的就是封建族規呢……"

所有臉色比冷豬肉還青。李成陽轉身時,卻偷偷對楊一可眨了眨眼。

……

送走吵嚷的眾人,楊一可倚在酸枝木畫案邊,小腳繡鞋尖無意識地碾著青磚縫——那里還沾著族長摔茶盞濺出的水漬。

“這是鳳仙花圖案?!?/p>

“這是百合花圖案?!?/p>

……

“這是一字領的樣式?!?/p>

“這是圓領的樣式?!?/p>

“這是方圓領的樣式?!?/p>

“這樣組合,你看,是不是很好看?!?/p>

本主楊清念在楊一可肉身內畫著花樣,一邊和手串中的原主楊一可交流。

【清念,你教我學這個做什么?】原主楊一可的靈魂從手串里鉆了出來。

她蹙眉看楊清念鋪開熟宣,羊毫筆尖蘸了靛青,在紙上洇出遠山輪廓。

楊清念的十四多寶珠子手串碰著硯臺叮當作響。

她忽然捉住她手腕,筆桿硬塞進她指間。

“八千兩我替你保住了,可保不住你被別人當銀子秤。”

筆鋒突然轉向,在遠山旁勾出個胖乎乎的老婦人。

楊清念道:"喏,這是周老夫人。"

原主楊一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可是我學了這些有什么用呢?】

"顧家的月份牌,畫一張抵三擔米錢。你這雙腳走不出大門,可你畫的穿洋裝姑娘……能走到南洋去。你設計的洋裝能火遍時間。"

原主楊一可半透明的腕子一抖,洇糊了畫面。

"笨。"楊清念就著她的手補了兩筆,那瑕疵竟成了朵玫瑰紋樣。

【可我不太相信。清念。】

說完她頹然的垂下來眼眸。

上一世,母親和兄長失蹤后就在沒有回來。八千銀元賠了劉蘇,蒼麓書院被葉青青占了,有芳齋被周汝清占了。

最后也就在這清白小筑里過活。

到最后還被六叔公找借口趕了出去。剛才六叔公來的時候,她很想報復??伤浀脳钋迥詈退f的,莫要和爛人糾纏,才忍著在手串中好好修復靈魂,沒有冒出來。

上一世她被趕出清白小筑以后沒有進項,吃飯都成了問題。

其實她也嘗試賣過畫片、畫樣,可是根本就養不活自己。

“其實你一直都很好,你會畫畫,會讀書,只是接觸外面太少了,所以才被困住了。我教你怎么賣。”

原主楊一可聽完點了點頭,回到了手串內。

楊清念在楊一可的肉身內開始作畫,很快就畫好了一幅寫意山水畫。

……

暮色四合,楊一可裹著素色斗篷,小腳繡鞋在酒吧門前的水門汀上遲疑了一瞬。里頭飄出爵士樂與威士忌的混濁氣味,夾雜著幾句粗鄙的調笑。

"喲!快看這小腳娘們!"一個醉醺醺的洋人倚在門框上,故意把酒瓶往她腳邊一擲,"跳個舞給爺瞧瞧?"

玻璃碎片濺在繡鞋的纏枝蓮紋上。楊一可抿了抿唇,將畫軸抱得更緊些,脊背卻挺得筆直。

侍應生瞧見她走來,故意說了一句:"來做侍應生的吧——"。

侍應生十七八歲歲,看著是一個好看的年輕少年,他拉著她去了后院,壓低聲音道:"姑娘快回罷,這兒不是您該來的地界。"

他瞥了眼她又掃過她那雙裹在繡鞋里的三寸金蓮,"里頭那些洋鬼子專愛作踐中國姑娘,昨兒還灌醉了一農家女..."

話音未落,千面突然傳來玻璃杯砸碎的聲響,侍應生連忙把他往后門推,"你往后門走,那有條小道,安全——"

楊清念攥緊畫軸,指節發白:"勞煩通傳,我是來賣畫的。"

侍應生的還沒答話,一穿西式馬靴的腳邁過門檻,锃亮鞋尖堪堪停在楊清念的繡鞋前頭。

來的正是酒吧的東家,易四少——易昭棠。這易家的產業都在北方,他和家里人鬧了矛盾,才來了韻省。

"好個標致的清水臉兒。"易四少像看一件稀罕物一般打量著楊一可。

他忽然嗤笑出聲,手杖往她裙擺下一探——"咔嗒"一聲挑開了斗篷系帶,"可惜這雙腳..."斗篷滑落時露出寶藍緞面馬甲。

他俯身在她耳邊噴著白蘭地的熱氣,"我們這兒端盤子要穿高跟鞋的。"

“我不是來做侍應生的,我是來賣畫的?!?/p>

易四少捻著翡翠扳指,忽然笑出聲來。他隨手從西裝內袋抽出一疊泛黃的紙片,在楊一刻眼前嘩啦啦抖開:"昨兒個前翰林院編修跪著求我收他的《快雪時晴帖》摹本,上禮拜還有個自稱溥儀老師弟子的..."

他忽然用紙片拍打她懷里的畫軸,絹帛發出沉悶的啪啪聲,"你們這些遺老遺少啊——"

"五十大洋。掛三日,賣不出我賠您三倍酒錢,怎么樣?" 楊一可仰著頭看著他。

易四少譏誚的嘴角瞥了瞥:"姑娘,你是從前門來的吧,那您該瞧見我前面滿墻的爵士樂唱片和威士忌海報..."

"當年辜先生說自己是'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楊清念突然按住畫軸,指尖沾了陳年徽墨的幽香,"可他說要拿《春秋》的微言大義,教化這些拿著槍炮的蠻夷。"

酒吧里的爵士樂傳來,遠處卻混著打更聲。

易四少把玩著翡翠扳指的手突然收緊——他想起當初自己在北省就是鬧著參加抵制洋貨的游行,被巡捕房抓到了。

和他一起的同學,在巡捕房的水龍沖得鮮血淋漓。

"現在滿大街的同胞,連自己祖宗的字畫都不敢認了。"楊清念的聲音輕得像宣紙摩挲,"可易少爺您知道的……”說著楊一可拍了拍畫軸:“這畫里藏的,是比槍炮更久遠的道理。掛里面,讓那些喝醉的洋大人們看看...什么叫千年不易的華夏風。

易四少手中的翡翠扳指突然一頓。"好,好一個千年不易的華夏風骨。"

他忽然俯身,接過畫軸,"這畫,我分文不取替你掛。賣得出去全算你的,賣不出去,三月后,我五十大洋收了。"

楊一可的繡鞋卻向前一步:"易少爺,生意不是這么做的。我七您三——若賣出高價,您這'藍月亮'也能添幾分雅名。"

易四少有些被眼前的小腳女人氣笑了,他看她冒著風險來這洋人街賣畫,定是遇上困難。再看她存著一份愛國心,好心幫扶卻不要。

如今這個世道,誰會買這樣的山水畫。

“好。”

“空口無憑,煩請易四少立個字據?!?/p>

藍月亮內,他望著她執筆的姿勢——那是標準的"雙鉤"執筆法,前清翰林院特有的架勢。易四少忽然覺得有趣,這小腳女人明明窮得要用畫作換錢,偏生把腰桿挺得比匯豐銀行的石柱還直。

"成。"他龍飛鳳舞簽下名字,又摸出隨身銅印按了印。

留聲機里《夜來香》正唱到"最怕良宵人不歸",易四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這買賣,倒比昨日那單鴉片生意更有意思。

更新時間:2025-05-01 08: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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