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青立刻提起裙擺迎上前去，臉上堆滿熱絡的笑容："董先生能來，真是蓬蓽生輝。"

董君如微微頷首，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滿堂賓客："易四少今日可來了？"

"還沒到呢，"葉青青故作親昵地壓低聲音，"不過他說會來的，我們在倫敦時就常一起參加舞會..."

話音未落，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嗤笑："董先生還不知道吧？今日也是段知事的五十大壽，聽說連省里的教育廳廳長都特意坐火車來給他賀壽呢！"

董君如眼神一凜，那雙總是沉靜如水的眸子驟然泛起波瀾。她低頭對雙胞胎輕聲道："去跟陳伯說，把車備好。"

"董先生這就要走？"葉青青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突然想起商會還有份加急合同要簽。"董君如已經牽起孩子們的手，"替我向周少爺道賀。"

她轉身時月白旗袍的下擺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雙胞胎乖巧地跟著快步離去，只留下滿室賓客面面相覷。

葉青青僵在原地，方才那點因董君如到來而生的得意，此刻全化作了難堪——原來人家根本不是沖著她來的。

……

段公館張燈結彩，戲臺上正唱著《麻姑獻壽》，滿座賓客推杯換盞。段炎昌端著白瓷酒盞站在廊下，遠遠瞧見蔣凱風帶著顧烈星穿過月洞門，不由得瞇起眼睛。

"舅舅壽比南山！"蔣凱風一身筆挺的藏藍中山裝。他身后半步的顧烈星一襲月白長衫，身形修長如竹。

他步履從容，手里捧著個鎏金西洋座鐘，修長指節在鎏金紋路上輕輕摩挲，倒像是把玩著什么稀世珍寶。

這般姿態，倒比那西洋鐘更引人注目三分。

易四少躲在人群中，余光瞥見幾個女客已經悄悄紅了耳根，不由暗自好笑。這顧烈星分明是個活招牌，偏生自己渾然不覺，要是讓這人穿上自己的易氏男裝，不用花心思就能賣斷貨。

段炎昌看著蔣凱風，心里又酸又甜——蔣凱風槍法能在百步外打滅香火頭。偏生姓了蔣，要是隨了段家的姓，族譜上非得給他單開一頁不可。

再瞧那顧烈星，通身的氣度比凱風還要勝三分，聽說在德國留洋時，連容克貴族都搶著請他當座上賓。

"段公，"顧烈星先行了禮，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這是我和凱風在鐘表行挑的瑞士貨。您看這鎏金雕花，是照著故宮藏品仿的。"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撥開發條，鐘面突然彈出個鎏金壽星佬，樂呵呵地轉起圈來。

周師爺在旁邊直咂嘴："這...這送鐘..."

"周叔，"顧烈星笑著截住話頭，"西洋人送鐘表是祝人珍惜光陰。您瞧這壽星佬，不正應了'壽與天齊'的好彩頭？"他說話時眼尾微微上挑，像是早料到有人要挑刺。

段炎昌哈哈大笑，拍著鎏金鐘面道："好！這壽星佬轉一圈，老夫就多活一年！"他忽然壓低聲音，"烈星啊，聽說你上個月在峽山口，三句話就讓土匪把扣押的棉紗放了？"

顧烈星謙遜地垂下眼睫："不過是借著您老的面子，說了句'段公的貨也敢動，莫不是活膩了？'"

蔣凱風忍不住插嘴："舅舅您不知道，他后來還——"

就在眾人驚嘆之際，戲臺側門處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銀鈴聲。楊一可身著靈月族盛裝款款而來——上身是靛青繡花短褂，銀線勾勒出靈月族特有的"月紋"圖騰；下著十二幅百褶裙，每走一步，裙擺上綴著的銀鈴便發出悅耳聲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頸間那串祖傳的"月魄珠"，九十九顆月光石在燈火下流轉著神秘的藍暈。

"這...這也太野蠻了。"一位穿著巴黎最新款洋裝的太太用手帕掩著嘴，"像馬戲團的雜耍藝人。"

她話音未落，站在角落的靈月族商幫首領猛地拍案而起："你說誰野蠻？我們靈月族的'月祭盛裝'傳承了八百年！"他腰間的銀刀"鏘"地出鞘三寸，"當年太后六十大壽，我們族長穿這身去賀壽，老佛爺親賜了'月華毓秀'的匾額！"

西洋賓客們紛紛后退，幾個日本商人已經悄悄摸向懷中的手槍。楊一可捧著寶相瓶站在原地，指節都泛了白。

"諸位且慢。"顧烈星不知何時已站在兩撥人中間，月白長衫的衣角還在微微飄動。他先對靈月族人行了個標準的"撫月禮"，右手在胸前劃出新月弧度："《滇南志》有載，靈月銀飾工藝乃唐宋宮廷秘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轉頭又用英語對西洋賓客笑道："羅斯柴爾德夫人，您上個月不還在贊嘆東方神秘主義？這套裝束上的紋樣，與畢加索新作的變形手法異曲同工呢。"說

英國領事突然驚呼："這寶相瓶！真美啊"

英國領事的驚嘆聲剛落，眾人的目光便聚焦在那對寶相瓶上。瓶身通體瑩白如玉，卻泛著淡淡的青暈。

瓶腹繪著靈月族特有的"雙月交輝"圖騰——一彎新月與滿月相互映照。最精妙的是瓶耳處鑲嵌的兩枚月光石，隨著楊一可的走動，竟流轉出與她的月魄珠相呼應的藍色光暈。

楊一可正要解釋寶相瓶的來歷，目光卻突然與顧烈星相遇。

她心頭猛地一跳——這個月白長衫的男子，不正是她動用本主的神力都探查不到過往的神秘人嗎？

她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瓶身，忽然發現似笑非笑。

"這對寶相瓶，"顧烈星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只有她能聽見，"可是照著大理崇圣寺那對'日月寶幢'燒制的？"

在楊一可體內的楊清念瞳孔驟縮——這是靈月族最高機密，連如今的楊一可恐怕都是不知道的。

戲臺上適時響起一陣急鑼，掩蓋了她倒吸冷氣的聲音。

顧烈星卻已轉身為英國領事斟酒，方才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本來在人群里的易四少，看見顧烈星和楊一可眉目流轉突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轉身對身邊的王超道：“超，你去和管家說，我到了?！?/p>

“四少，你不是說今天要隱藏在壽宴里偷偷觀察嗎？”

“你懂什么？快去?！?/p>

易四少假意踹了王超一腳。

戲臺上的鑼鼓聲剛歇，管家匆匆來報："易家四少爺——易昭棠到。"

段炎昌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手中把玩的鎏金座鐘也擱在了桌上。易家的產業本在南方，后來去了江南，就成了江南新式紡織業的龍頭，這些年靠著進口的蒸汽繅絲機，不知擠垮了多少傳統絲坊。

如今來熹微城不知道又要軒起什么風浪。段家世代經營手工繅絲，最恨的就是這些"鐵疙瘩"奪了匠人的飯碗。

易四少一身剪裁考究的西裝，手里捧著個鎏金禮盒，笑吟吟地走進來："段公大壽，晚輩特來賀喜。"

段炎昌接過禮盒，掀開一看，是塊瑞士金表，表盤上還刻著"實業興邦"四個字。他瞇了瞇眼，語氣不咸不淡："易少爺有心了。不過老夫年紀大了，還是更習慣看日頭算時辰。"

易四少也不惱，依舊笑得散漫："段公說笑了，這表就是個擺設，您當個玩意兒收著就行。"

段炎昌盯著他，忽然問道："易少爺這次來熹微城，不會是想在這兒也開個紡織廠吧？"

易四少擺擺手，笑得更加玩世不恭："段公多慮了。我啊，就是個不成器的紈绔，跟家里鬧翻了才跑出來，哪敢碰那么大的生意？"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西裝，"我就在城東開了家洋裝店，賣幾件時髦衣裳，混口飯吃罷了。"

段炎昌冷哼一聲，沒再多言。

一旁的顧烈星卻若有所思地看了易四少一眼——這人嘴上說著"不成器"，可那雙眼睛里，分明藏著算計的光。

易四少正嬉皮笑臉地湊到楊一可身邊，伸手就要去摸她頸間的月魄珠："楊姑娘這身打扮真是絕了，比上海灘那些摩登女郎還——"

話音未落，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董君如一襲素色旗袍，步履從容地踏入廳內，左右手各牽著一對雙胞胎——男孩穿著筆挺的藏青學生裝，女孩則是杏紅襖裙配白襪黑皮鞋，兩張小臉玉雪可愛，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段公，久違了。"她微微頷首，身后的隨從立刻奉上一只錦盒，"聽聞您壽辰，特地帶了份薄禮。"

段炎昌接過錦盒，掀開一看，竟是一卷手工繅絲的《天工開物》古本，正是段家祖上最推崇的技藝典籍。他眉頭微挑，語氣緩和了幾分："董先生有心了。"

董君如淺笑："段家的'云錦絲'名揚天下，我這點心意，不過是班門弄斧。"

她目光一轉，似是無意般掃過易四少，后者立刻縮回了伸向楊一可的手，干笑兩聲："嫂……董、董先生也來了啊......"

董君如沒搭理他，而是蹲下身，對雙胞胎溫聲道："去給段爺爺行禮。"

兩個孩子上前，規規矩矩地作揖："祝段爺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段炎昌看著這對教養極佳的孩子，再對比一旁吊兒郎當的易四少，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試探道："董先生這次來熹微城，是......？"

"帶孩子出來走走，"董君如神色淡然，"順便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辦學地點。"

段炎昌瞇了瞇眼——辦學？董君如可是實業家，什么時候對教育感興趣了？

顧烈星在一旁輕笑，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意味深長。

楊一可則盯著董君如的背影，若有所思。

董君如緩步走向易四少，月白旗袍的裙擺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

易四少一見她，立刻堆起笑臉，親熱地喊了聲："嫂嫂！"

董君如神色不變，淡淡道："我和你三哥已經離婚了。"

易四少不以為意，笑嘻嘻地湊近："那嫂嫂也不用來韻省啊，這兒可比不上瀘上繁華。"

董君如沒接他的話茬，目光掃過他的西裝，唇角微揚："易氏洋裝確實不錯，剪裁利落，做工精細。"她頓了頓，"難得見你打扮這樣精致。"

易四少下意識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楊一可，眼神里帶著幾分得意："這個嘛......"

董君如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立刻會意。她唇角笑意更深，眼底卻閃過一絲銳利："原來如此。"

“嫂嫂聰慧?！?/p>

氣氛微妙地凝滯了一瞬。

顧烈星站在一旁，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鏡片后的眸光深邃。

段炎昌瞇起眼睛，目光在董君如和易四少之間來回梭巡——一個是把持江南棉紗命脈的"實業女王"，一個是易家最不成器卻偏偏最得寵的幺兒。

這兩人同時出現在熹微城，當真只是巧合？

董君如目光輕輕撫過易四少西裝袖口的花紋，那銀線刺繡的月牙紋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這幾個新花樣的設計倒是別致，"她抬眼看向易四少，"是請了哪位新銳設計師？"

易四少得意地晃了晃酒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朝楊一可的方向努了努嘴，"就那幅在'藍月亮'酒吧拍出一千六百大洋的那幅山水畫《云山墨韻》，也是楊小姐的手筆。"

"那幅畫我知道?！?/p>

“嫂嫂，你怎么也知道？”易四少有些不可思議。

"杜邦先生特意帶著它去了瀘上，在法租界的沙龍展出時，連劉海粟先生都贊嘆那筆法肌理。"

董君如轉頭望去，正看見楊一可那雙纏足小腳踩著繡花鞋，十二幅百褶裙下的銀鈴隨著她斟茶的動作輕輕搖曳。她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這樣裝扮的女子，竟能畫出讓瀘上摩登人士趨之若鶩的畫作？

不過轉瞬間，董君如的眼神已恢復如常。

易四少笑道：“嫂嫂，你不是正準備在城西開間織布廠，這楊姑娘畫些有民族元素、中國元素的圖案，說不定能讓你的布匹賣到國外去?！?/p>

董君如搖了搖頭："我那些東西都是要賣給新派人的，他們不喜歡傳統元素。"她說著瞟了一眼楊一可的小腳。

楊一可手中的茶壺微微一頓。

她抬眸時，月魄在頸間泛起漣漪般的藍暈："董先生是要做出口生意？"

"楊小姐好眼力。"董君如唇角微揚。

"可英國商人最喜歡東方情調。特別是...帶有神秘色彩的元素。"楊一可笑了笑。

董君如不答話，只是嘴角扯了扯。董君如如今她要熹微城辦廠，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分一杯羹。

戲臺上的琵琶突然撥出一串輪指，錚錚琴音如珠落玉盤，卻蓋不住易四少倒吸冷氣的聲音。

他一直以為這個嫂嫂見識不淺，沒想到也以貌取人！

她不愿意要楊一可正好，他的易氏洋裝還想要楊一可多畫些圖案呢。

那對雙胞胎忽然扯了扯董君如的衣角，眼巴巴地望著遠處——幾個穿著綢緞馬褂的孩子正在花園里追逐嬉戲，銀鈴般的笑聲隨風飄來。

"姆媽，我們能去玩嗎？"小女孩仰著臉，杏紅襖裙上的盤扣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董君如摸了摸她的發頂，溫聲道："去吧，小心別摔著。"

楊一可卻微微蹙眉："董先生，今日賓客眾多，園子里人多手雜......"

"他們難得見到同齡玩伴。"董君如望著孩子們遠去的背影，聲音輕得像嘆息，"在上海時，總是一個人讀書、練琴。"

楊一可抿了抿唇，終是沒再阻攔。

戲臺上一聲銅鑼響，蓋過了她指尖銀鈴的輕顫。

更新時間：2025-05-01 07:4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