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雪色里,陳鑒跟著李掌柜踏進醉仙樓時,鼻尖還凝著薄霜。
二樓雅間里飄著沉水香,主位上的錦袍男人正把玩著一枚青玉扳指,見他們進來,抬眼掃過陳鑒:"就是這小徒弟?"
李掌柜賠著笑哈腰:"劉爺您放心,上月張老板那批汝窯瓷,要不是小鑒瞧出胎底的酸蝕痕,咱們可就得砸手里了。"
陳鑒垂眸盯著地上的炭盆,耳尖卻豎得老高。
劉爺?
這名字他在市井茶攤聽過——南城最大的藥材商,怎么突然對古玩起了興趣?
"聽說你能瞧出五十年以上的舊物?"劉爺將扳指推到陳鑒面前,"這枚,你說說。"
陳鑒的眼皮微微發燙。
他知道李掌柜這是要拿他立威,可天鑒之眼的壽元賬,他得算清楚。
指尖剛要碰扳指,忽然瞥見劉爺袖中露出半截紅繩——和三日前張老板被拆穿時,躲在街角那人系的紅繩,顏色分毫不差。
"這扳指是新工。"陳鑒指尖在扳指內側一叩,"您瞧這磨損痕,是拿粗砂紙連夜磨的,真老玉的包漿得順著玉紋走,哪能這么橫七豎八?"
劉爺的臉瞬間沉了。
李掌柜的冷汗刷地下來,剛要賠罪,卻見劉爺突然笑了:"好,夠利索。"他扔給陳鑒一塊碎銀,"下月十五,我在聚寶閣有場小拍,你替李掌柜來掌眼。"
出了醉仙樓,李掌柜的臉比雪還白:"小鑒啊,劉爺可不是善茬,你怎的......"
"他要的就是個痛快。"陳鑒把碎銀塞進懷里,"再說了,您算盤珠子響得那么勤,我總得給您撥拉明白不是?"
李掌柜一噎,到底沒再說話。
回到古玩鋪時,王伙計正蹲在門檻上啃烤紅薯,見陳鑒回來,趕緊抹了抹手:"小鑒,剛才有個趙老板來尋我,蹲在柜臺前抹眼淚,說他的'寶珍齋'讓人下了套,收的三箱青銅器全是假的,現在連房租都交不上了。
我讓他在后堂等著呢。"
陳鑒腳步一頓。
后堂里飄著濃烈的劣質煙草味,一個穿灰布棉袍的中年男人正抱著茶碗發抖,眼角的淚把絡腮胡都沾成了縷。
見陳鑒進來,他"撲通"一聲跪了:"小師傅,您可得救救我??!
我收那批青銅爵,花了八百兩銀子,全是借的高利貸,要是還不上......"
"起來說話。"陳鑒伸手扶他,指尖觸到他袖口的濕痕——不是淚,是酒。
趙老板定是在外面喝了酒壯膽才來的。
趙老板抽抽搭搭地說了。
半月前,有個操著山西口音的客商上門,說家里遭了災,要變賣祖傳的青銅器。
那批青銅爵形制規整,銅銹呈藍綠相間的"棗皮紅",底款還鑄著"大商父丁"的銘文。
趙老板找了三個行里的老客掌眼,都說沒問題,這才咬著牙收了。
"可今早我拿其中一個去鑄器坊熔銅,那師傅說這銅里摻了七成新料!"趙老板拍著大腿,"我再去翻其他幾個,好家伙,全是外頭包層老銅皮,里頭填的廢銅渣!
那客商早沒影了,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啊!"
陳鑒的眼皮又開始發燙。
他接過趙老板遞來的殘片——是青銅爵的流口部分,表面的綠銹用指甲一刮就掉,底下露出黃澄澄的新銅。
可奇怪的是,殘片內側有幾道極細的劃痕,像是用某種利器反復刻畫過的。
"天鑒之眼,開。"陳鑒在心里默念。
眼前的殘片瞬間褪去所有偽裝,露出最本真的模樣:銅皮不過十年,內里的廢銅渣混著半枚破碎的陶片,陶片上隱約能看出"劉"字的半邊。
"趙老板,您收這批貨時,可有人在旁邊幫腔?"陳鑒突然問。
趙老板一怔:"有個穿青布衫的老頭,說他在山西見過類似的爵,還說這是晉商大房的舊物......"
"那老頭是不是左眉骨有道刀疤?"
"您怎么知道?"趙老板眼睛瞪得溜圓,"對,刀疤從眉骨一直劃到顴骨!"
陳鑒攥緊殘片。
三日前張老板的贗品瓷器,底款上也有同樣的刀疤壓痕——那是做舊時用來固定模具的工具留下的。
看來這不是普通的騙局,是有人在織網。
"小鑒,你看出門道了?"王伙計湊過來。
陳鑒正要說話,忽聽前堂傳來門環響。
一個穿灰鼠皮襖的老頭踱了進來,手里拎著個藍布包裹,發頂的小辮沾著雪末,眼神卻像兩把淬了毒的刀,直往陳鑒臉上扎。
"來件老東西。"老頭把包裹往柜臺上一放,"你們掌柜的呢?"
"李掌柜出門了,我替他看店。"陳鑒上前掀開藍布——是個白瓷梅瓶,釉色溫潤如脂,底部"大明宣德年制"的款識筆鋒剛勁。
天鑒之眼自動睜開。
梅瓶表面的釉光瞬間剝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修補痕跡。
更讓陳鑒心跳加速的是,瓶身內側用朱砂畫著只張牙舞爪的黑貓——和趙老板殘片里陶片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這瓶子是民國仿的。"陳鑒指尖敲了敲瓶底,"宣德款的'德'字少一橫是常見仿法,但您這仿得太急,釉水沒燒透,對著光能看見氣泡。"
老頭的眼皮跳了跳,突然笑了:"小師傅好眼力。"他重新裹好梅瓶,臨出門時又回頭,"后日西市城隍廟,有人擺局賣'西周玉琮',小師傅要是有空,不妨去瞧瞧。"
等老頭走了,王伙計直拍大腿:"這不是吳半仙嗎?
我聽老客們說,他在古玩行里混了四十年,眼毒得能看穿人心,怎么突然來咱們鋪子里了?"
陳鑒望著門口殘留的雪印,手指摩挲著懷里的青銅殘片。
吳半仙剛才遞梅瓶時,指腹有常年握刻刀的繭子——那是做舊師傅才有的。
他說的"擺局",怕不是給設局的人遞話?
"趙老板,您的事我接了。"陳鑒轉身看向還在抹淚的男人,"但我要您把收那批青銅爵時的每句話、每個細節都寫下來,包括那個刀疤老頭碰過哪些東西。"
"哎哎哎!"趙老板忙不迭點頭,"我這就回家翻賬本!"
王伙計看著陳鑒發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半月前他拆穿張老板贗品時的模樣——那時的陳鑒還縮著肩膀,現在卻像把剛磨過的刀,刀鞘都蓋不住鋒芒了。
"小鑒,你真要管這閑事?"王伙計壓低聲音,"這行里的局,沒個三年五載查不明白,再說......"
"我要的就是明白。"陳鑒摸了摸發燙的眼皮,"您瞧著吧,這局里的線頭,早晚會連成網。"
當晚,陳鑒在油燈下翻趙老板的賬本時,一張碎紙片從頁縫里掉出來。
紙片上歪歪扭扭寫著"十五,聚寶閣",背面畫著只黑貓。
他的手指突然收緊。
劉爺的拍賣會是十五,吳半仙提的擺局是后日,黑貓的標記又同時出現在贗品梅瓶和趙老板的騙局里......
窗外的雪下得更緊了。
陳鑒把青銅殘片按在胸口,天鑒之眼在眼皮底下突突直跳。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張大網的邊緣,而網的那端,說不定就拴著陳家滅門的真相。
后日的城隍廟,他得去。十五的聚寶閣拍賣會,他更得去。
雪夜里,一聲孤鴉掠過房檐。
陳鑒吹滅油燈,黑暗中,他的眼睛閃過一道極淡的金光。
更新時間:2025-04-30 15:0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