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翻了頁書的功夫,寶珠歇著的起居室里,就躬身走進來四名內侍。
上輩子這個時節點,他們四個都被調走了。
只是,在王祥貴還鎮在上頭時,梁九功為什么非要換掉他們?
幾個內侍罷了,根本近不得她的身。
因著是群出宮無望的,絕大多數便會將立場往內廷里傾斜。
既是連調教施壓都不屑了,定是里頭有些什么。
她現在太缺能助力一程之人。
從長遠來計,還是內侍比較容易收攏些,因為他們沒有退路。
雖說能調到各宮貴主身邊伺候的女婢,都是與其家族有些七彎八拐的聯系,理應更忠心些。
可因到了年歲就能被放出去這條,她們反而更易意志不堅,也不會放任自己太過的認真長情。
誰能讓她們舒坦的活到出宮那日,她們就會倒向誰。
是誰說女子生來就膽小性弱的。
她們一旦清醒起來,還是挺讓人遺憾痛心的。
十來年的日日相伴呢,在遷居景山的前一夜里,居然都來朝她跪求放行。
其實景山也并非是什么虎狼之地,但她們出身八旗,身后也站著家族里的許多條性命。
儲秀宮妃的失勢,可以很清楚地看透康熙待赫舍里氏是種何樣的心態了。
這不是在簡簡單單的選擇跟從一個宮妃,而是在替家族站立場。
哪怕她們待她有些情份在,也定是沒有家族來得更重要。
所以那夜,她也是想通了這層,便將幾人全都給放了行。
任由著內務府,由那勞苦之地,調了幾名宮婢隨行去了景山。
落了勢的妃嬪,被圈在那樣個僻靜之地,又怎能不遭人無視。
所以那幾年里,寶珠也只愿乳母近身。
旁的那些人,便也由得他們去自尋輕快了。
可惜啊,人心總是貪婪的。
思及此,她看向跪在炕邊,滿臉苦喪的幾人,頭疼地扶額。
因也不知他們,待她有沒有些打小伴大的情份在。
但她只說自己心底的最真實感受,與她現在迫切想要的。
至于他們是如何想的,又作何選擇,也不強求。
“本來……”寶珠有些遲疑,但還是鼓起了勇氣:“也不用你們去挨頓鞭子,這堆爛事也能過去。只是挨了頓打后,反倒更能避免梁九功日后會小肚雞腸的翻你們舊賬。便也,就這么著吧?!?/p>
“挨完刑后,先別回來,在路上碰著人就哭。若有人問起你們為何要挨這頓罰,你們要作搖頭不知。就說前段時日,王祥貴也是不知何故人就沒了。昨兒個,梁首領一進儲秀宮的大門,也是不問緣由的寒著張臉令你等去慎刑司受罰。”
“可是……”有全抬起張淚眼,大為擔心這樣做的后患:“這樣一來,不是會讓人把王、王祥貴的死,給想到梁首領,想到那位主子爺的頭上去嗎,您確保咱們幾人不會被砍了腦袋?”
寶珠聽著他僵硬改口,也沒敢說是自己捅死的人,頗覺好笑地揚了揚唇。
“盡管安心,那位主子爺至少在這個時階段,還不會在明面降什么責難給赫舍里氏。既是如此,我就能無恙。至于梁九功這里,此后大概也不愿再碰你們半根手指頭的。就算你們當著面兒罵他,他估計都會當做沒聽見的繞道走。”
幾人聽了這話,總算安心不少。
并著磕了個頭,就打算起身去領罰。
但寶珠卻抬了抬手,還有些話想說。
容幾人又是靜跪片刻后,她才靠向了軟枕,幽幽嘆道:“有福是個膽小的,總是臉隨時想要跑路,換個主子的樣兒。有祿是個不愛操心,過一天是一天的粗人。唯有有壽穩重點,心思也細膩。還有有全,最為油滑,總是想在人前爭表現。這么些年過去了,我依然能記得住你們的模樣與性子。”
說著,頓住歇了會兒氣,才又道:“人都說少年相伴的情誼,能令人懷念半生。我十歲入宮那天,你們四個就被分派至我身邊。給我抬輦,逗我發笑。是我無能,沒護好你們。不過此后,我打算換個活法了。我想挺直了腰桿,活它個七老八十的壽終正寢。所以你們,愿不愿意陪我到那個時候去?”
話至此處,寶珠撐臂坐起,垂下手臂挨個撫了撫摸他們只有半壁疆土的腦袋。
嘖嘖,他們滿人的半壁蓄發,還真是不中看啊。
幸而大部份場合,都有帽子來拉回幾分。
暗暗嘆罷,又接上了話:“換了旁的人來,他們說不得會欺負我。這么些年下來你們也應是看透了,我的處境其實挺尷尬的。但我還是想說,別拋下我,守著我護著我,成不成?這么些年下來,我習慣了你們,也離不得你們?!?/p>
被說得過且過,粗人一個的有祿。從沒經過這種尊貴的主子,朝卑賤奴婢們低頭懇求的話。
他弄不明白心底那股酸澀,是因何而泛濫到鋪天蓋地的程度。
率先朝地面重重磕了個頭,嗆著淚道:“奴才沒有想背主,是有福那小子常常嘴上念叨要跑。”
也同跟著陷入懵怔的有全,見有人搶在了前頭表忠,總算是醒過神來,趕緊跟著磕了個。
“奴、奴才也沒有一心二意,是有福這廝貫來都不是個忠的。對吧,有壽。”
有壽有些想哭。
像他們這等奴婢,不過就是個給貴主們使喚的物件。
可格格方才的話,讓他有瞬間覺得,自己也被當做了回人。
他紅了眼的不知說什么,只能順著有全的話點點頭:“是,有福不忠?!?/p>
連著被三人指認不忠的有福,覺得自己實在是冤得慌。
卻依舊扮作副怯弱嬉笑樣,朝炕上的人望去,替自己辯解:“格格別聽他們瞎說八道,奴才只是想替格格試探試探他們三個到底忠不忠罷了?!?/p>
說著,就動手去推搡他們:“咱們還有頓鞭刑在等著呢,是不是別在格格這兒相互埋汰了?”
有祿點頭,第一個站起。
有了帶頭的,其它三個也跟著起身退了出去。
行至門口時,有祿轉過頭,吸了吸鼻子,道:“嬤嬤出門了,吉蘭舒舒她們去領膳也沒回來。格格您身邊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可行?”
寶珠又覺好笑,忙端起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堅定樣兒。
“你們都要因我去挨打受罰了,我一人呆著又不會缺條胳膊少條腿的。去吧,等過了這茬,都好好養著。此后若你們遭人欺了,便換我來替你們頂上去?!?/p>
待四人退去,寶珠則繼續翻讀著手中的書。
她以為昨天打了梁九功一事傳開后,胤礽這個無情狗崽子。
說不得會來她的儲秀宮走上一趟,虛模假樣地訓誡一番。
她甚至連痛擊的話,都在腹中推演了無數個來回。
只要他張口來一句,她就敢罵翻他愛新覺羅氏十八輩祖宗。
可她從昨兒個傍晚,就一直等到今日這個時辰。
直至等到福祿壽全幾人,慘兮兮地頂著暮色回來交代了番下值。
再到宮巷落了鎖,都沒等到人來。
但卻在次日的酉時初。
于廊道里消食時,等來了那個輔佐康熙智擒滿洲第一勇士鰲拜,久戰三藩遠征葛爾丹,周旋俄國人簽訂下《尼布楚條約》。
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累官至議政大臣,又被康熙怒罵為本朝第一罪人的叔父,赫舍里·索額圖。
他一人當先在前,身后還跟著四名抬著木箱的內侍。
分明他們赫舍里氏是文臣一系,但她叔父卻生著副武人的高大身形。
下頜上蓄著把短須,雙目炯炯有神,走路也健步如飛。
待上至臺階后,索額圖便撫下箭袖,揭袍跪地的叩行大禮:“臣索額圖,給娘娘請安了,娘娘萬福!”
更新時間:2025-04-30 12: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