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殘香永平三年的春雨來得蹊蹺,將太醫院檐角的銅鈴洗得锃亮。
我跪在青石板上整理藥箱,水珠順著苧麻衣袖滲進來,
腕間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又開始隱隱作痛。琉璃屏風后轉出個鵝黃襦裙的宮女,
腰間玉墜刻著鸞鳥紋。我認得那是謝皇后身邊的一等女官,三年前正是在她注視下,
那碗黑稠的湯藥灌進我喉嚨。"奴婢這就去。"我將艾絨塞進荷包,
銅鏡里映出張陌生的臉——柳葉眉,杏仁眼,左頰三粒小痣排成北斗。任誰也不會想到,
這張太醫義女的面皮下,藏著廢后蘇琬的骨血。鳳儀宮的龍涎香濃得嗆人,
我在殿外就聽見瓷器碎裂聲。謝皇后斜倚在紫檀榻上,金絲護甲劃過青玉藥碗:"貴妃這胎,
保得住嗎?""回娘娘,朱砂入藥已有月余..."我伏低身子,袖中銀針貼著腕脈顫動。
三日前我故意在安胎藥里摻了紅藍花,此刻貴妃宮中應當見紅了。"倒是伶俐。
"護甲挑起我的下巴,我望進那雙淬毒的眼。當年就是這雙眼,
看著我腹中七個月的胎兒化作血水,"即日起,你去伺候承乾宮那位。"雨絲忽然轉密,
打濕了回廊下的茜紗宮燈。我抱著藥箱穿過御花園,假山石后轉出個玄色身影。
蕭明稷的龍紋常服擦過我肩頭,他身上沉水香混著鐵銹味——右臂傷口又裂開了。
"參見陛下。"我退到墻根,喉間泛起腥甜。曾經這個懷抱是我全部天地,
如今隔著三重宮墻,倒看清他眼尾那顆朱砂痣紅得妖異。"太醫院如今連包扎都不會了?
"他忽然攥住我手腕,那道疤痕在掌心發燙。我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直到他松開手冷笑:"你這雙眼睛,倒像極了一個死人。"承乾宮的青磚縫里生著茜草,
我蹲在廊下煎藥。陶罐里翻涌的湯藥泛著詭異紫光,這是第三日往藥里添莨菪子,
只需再服兩劑,那位纏綿病榻的賢妃就該咳血而亡。"娘娘該進藥了。
"我端著纏枝蓮紋盞邁進內室。賢妃枯槁的手指抓住床幔,
她腕間金鑲玉鐲突然讓我想起三年前的中秋宴——那時我剛診出喜脈,
這鐲子還是蕭明稷親手給我戴上的。"這味道不對!"賢妃渾濁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
藥盞被打翻在地,褐色的藥汁在波斯地毯上蜿蜒成蛇。我盯著她脖頸間跳動的青筋,
只需用銀簪刺入風池穴,就能讓這具殘軀徹底安靜。冷宮西北角的井水特別涼,
我在浣衣時總這么想。賢妃的尸體被白布裹著抬出去時,我正用皂角搓洗手上的藥漬。
謝皇后賞的翡翠鐲子滑到腕骨處,冰得人心里發顫。
子時三刻的打更聲驚飛了棲在梧桐樹上的烏鴉。我摸黑鉆進太醫院藏書閣,
月光從雕花窗漏進來,照在檀木匣里的《金匱玉函經》上。
第三十六頁的夾層還留著當年我寫的批注——"莨菪子與曼陀羅同用,可致幻三月"。
忽有冷風掠過耳后,我反手射出藏在指間的銀針,卻被來人輕易夾住。那雙手骨節分明,
食指內側有墨漬,是常年批閱奏章留下的痕跡。"陛下的傷該換藥了。
"我轉身從藥柜取出白礬散。他右臂的繃帶滲著黑血,傷口邊緣呈鋸齒狀,
像是被鐵蒺藜所傷——但宮中沒有這種兵器。"你懂暗器?"蕭明稷的聲音裹著夜露的寒氣。
我低頭將藥粉撒在傷口上:"月前西南進貢的辰砂被換成了贗品,聽說青鸞司正在追查此事。
"他忽然掐住我的后頸,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頸骨。
溫熱的呼吸噴在耳畔:"你倒像朕養的那只海東青,總愛啄開陳年的傷疤。
"五更天的梆子響了第三聲,我數著步子退回值房。窗臺上不知何時多了支并蒂海棠,
露水順著花瓣滴在梳妝匣的銅鎖上——那是當年東宮大婚時,我親手設計的樣式。卯時初刻,
鳳儀宮傳來喪鐘。賢妃歿了。謝皇后召我去問話的路上,我故意讓裙裾掃過御花園的夾竹桃,
那些沾了毒粉的衣褶會在兩個時辰后,讓接觸者雙手潰爛?;实墼陟`堂前摔了祭器,
青瓷碎片劃破我的掌心。血珠滴在賢妃的梓宮上,
顯出詭異的藍光——這棺木竟是用浸過鳩酒的陰沉木所制。雨又下了起來,
我站在廡廊下看宮人們搬運陪葬品。有個小太監的鞋底沾著暗紅色黏土,
那是只有冷宮枯井邊才有的土質。深夜的太醫署地窖飄出苦杏仁味,
我跟著那道黑影走下石階。燭火照亮滿墻的琉璃罐,每個罐子里都浮著具嬰兒尸體。
最小的那個掌心有塊蝴蝶狀胎記,和我失去的孩子一模一樣。2 枯井賢妃頭七那日,
我在冷宮墻角埋下第七枚銅錢。青苔覆蓋的磚石下壓著半截紫河車,
這是配制朱顏改的最后一道藥引。戌時的梆子剛敲過三聲,井底忽然傳來鐵鏈拖拽的悶響。
"沈醫女好雅興。"謝皇后的織金斗篷掃過滿地枯葉,她身后跟著個臉生的小太監,
燈籠照見他耳后三顆紅痣——正是那日鞋底沾著冷宮紅土的人。我故意讓銀針匣滑落在地,
借著拾取的姿勢貼近地面。青磚縫隙滲出暗褐色液體,帶著腐骨草的腥氣。
這種產自南詔的毒草,唯有浸泡尸體百日才能析出汁液。"本宮近日噩夢纏身。
"謝皇后護甲劃過我發間的素銀簪,"聽聞你會用艾草扎替身人偶?
"戌時三刻的月光格外慘白。當我將扎滿銀針的人偶呈上時,小太監突然暴起扣住我命門。
謝皇后用金簪挑開人偶腹腔,
抖落出幾片干枯的曼陀羅花瓣——那是我今晨剛從賢妃棺木夾層取出的。
"青鸞司查了半月辰砂案..."護甲刺入我肩頭,"倒不如這啞奴看得明白。
"小太監張開嘴,黑洞洞的口腔里沒有舌頭,只有半截銀釘閃著寒光。
子時的更漏滴得人心慌。我被扔進枯井時,啞奴正在井口磨刀。
井壁濕滑的苔蘚間嵌著半塊玉佩,借著月光辨出是蕭明稷少年時隨身之物。當年東宮走水,
這玉佩本該熔在火場里。水聲漫過腰際時,我摸到井壁暗紋。陰陽魚圖案缺了只眼睛,
用銀簪刺入缺口,石壁轟然洞開。暗道里飄著熟悉的沉水香,
混著新鮮的血腥味——蕭明稷的玄色常服浸透鮮血,腳邊躺著三具黑衣尸體。"陛下受傷了。
"我撕開他右臂衣料,傷口泛著詭異的青紫色。鐵蒺藜的鋸齒間卡著金絲,
與三日前貴妃寢殿窗欞上發現的一模一樣。蕭明稷忽然將我按在石壁上,
染血的手指撫過眼尾:"三年前蘇家滅門,你猜是誰給謝氏遞的鴆酒?
"暗道陰風卷起他袖中密函,隱約可見"冷宮""藥人"字樣。五更天我回到太醫署時,
掌心的熒蠱印記開始發燙。這是昨夜替蕭明稷吸出毒血時染上的,
賢妃棺木的藍光血跡突然在腦中閃現。藥柜最底層的犀角盒被動過,
少了兩錢血竭——那本是明日要摻進謝皇后安神湯的劑量。卯時三刻,鳳儀宮傳來消息。
謝皇后突發癔癥,用金簪劃花了三名宮婢的臉。我捧著藥箱疾行時,瞥見啞奴在御花園挖坑。
坑底露出半幅嬰孩襁褓,布料上繡著青鸞司特有的火焰紋。"這癔癥來得妙。
"蕭明稷出現在回廊轉角,他今日戴著赤金面具,
"聽聞沈醫女昨夜在冷宮...拾到了有趣的東西?"玉扳指壓著我腕間熒蠱,
那處皮膚顯出蛛網狀藍紋。雨是申時下的。我跪在太后佛堂前調香時,
嗅出檀香里混著化功散。這味藥能令人手抖不止,而太后三日后要主持先帝祭禮。
窗欞突然被勁風破開,半截帶血的箭矢釘在香案上,
箭尾綁著浸過莨菪子的絹帕——與我埋在冷宮墻根的那塊質地相同。戌時的藥爐騰起紫煙。
我將啞奴鞋底刮下的紅土扔進火中,灰燼里析出細小的金砂。
這是西南藩國上供的辰砂才有的成色,但三個月前,這批貢品早已登記入庫。
更鼓敲過九聲時,我撬開太醫院地窖的銅鎖。琉璃罐中的嬰兒尸體少了三具,
地面殘留的車轍印通向冷宮。守夜侍衛的佩刀突然出鞘,刀柄纏著賢妃生前最愛的鵝黃絲絳。
子夜暴雨沖垮了冷宮西墻。我在瓦礫堆里找到半枚玉玨,內側刻著前朝徽記。
當熒蠱藍光照上刻痕時,石階下傳來嬰兒啼哭——那聲音來自我腕間翡翠鐲子,
謝皇后賞賜的首飾中空處,藏著塊浸過藥汁的磁石。3 熒蠱太后祭禮的青銅鼎裂了道細縫,
我跪在香灰里填裝艾絨時,嗅到裂縫中飄出熟地黃腐敗的氣味。這本是活血之物,
但混著鼎內殘留的犀角灰,便成了催產血的劇毒。"沈醫女可知這鼎的來歷?
"謝皇后戴著赤金護甲的手撫過鼎耳,那里有道陳年劃痕,"先帝曾用它烹煮過細作。
"她袖口滑落的香珠滾到我腳邊,內里中空的夾層滲出莨菪汁液。卯時的晨鐘震落檐角殘雪。
我捧著祭禮用的人參行至偏殿,蕭明稷正用染血的帕子擦拭劍柄。地上躺著具黑衣尸體,
右手小指套著青鸞司的鷹紋鐵戒——正是昨夜跟蹤我進地窖的侍衛。"陛下該喝藥了。
"我故意碰翻藥碗,湯藥潑在尸體衣襟上,浮起層幽藍泡沫。這是熒蠱蟲遇毒后的反應,
證明此人死前中過與我相同的蠱毒。
蕭明稷的劍尖突然抵住我喉間:"冷宮枯井里的嬰孩哭聲,愛卿可曾聽見?"他挑開我衣襟,
露出鎖骨下方蛛網狀的藍紋。熒蠱在皮下瘋狂游走,昨夜在密道沾染的毒血開始發作。
祭樂奏響時,我藏在袖中的磁石微微發燙。當太后握住祭器剎那,磁石突然將金簪吸離發髻。
本該沾染化功散的雙手穩穩接住簪子,
謝皇后指甲上的蔻丹被燭火照出磷光——那是用熒蠱卵粉染的。"護駕!
"突如其來的箭雨穿透窗紙。我撲倒太后時,頸間玉佩被箭矢擊碎,露出內層暗藏的犀角片。
這是唯一能克制熒蠱的材料,三日前從賢妃棺木中盜出的陰沉木上,正嵌著這種犀角。
混亂中有人拽住我腳踝。啞奴布滿疤痕的臉在供桌下閃現,他塞給我半塊玉玨便咽了氣。
玉玨缺口處的紋路,與蕭明稷少年時佩戴的玉佩完全契合。子時的太醫署地窖結滿冰霜。
我剖開啞奴腹腔,胃囊里藏著包金砂——與冷宮紅土中提煉的辰砂純度一致。
更深處黏著片帶字的皮膚,用熒蠱藍光照出"藥人引,三更天"五個血字。三更梆子響時,
冷宮枯井泛起紅光。我順著井繩滑到半途,忽見井壁滲出腥甜液體。
昨日埋在此處的紫河車竟已腐敗生蛆,上百條熒蠱蟲在腐肉間鉆出藍光孔洞。
密道石門的陰陽魚轉動半圈,露出后面血淋淋的暗室。三十七個琉璃罐懸在鐵鏈上,
每個罐中漂浮著不同月數的胎兒。最大的那個已有人形,頸間掛著蕭明稷的龍紋玉佩。
"朕的皇長子可還完整?"蕭明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他手中提燈照見墻上的血字——"永平元年七月初九,蘇后娩死胎,取骨制香"。
我腕間熒蠱突然鉆出皮膚,在龍紋玉佩上咬出齒痕。當年難產時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御醫說胎兒渾身青紫,卻原來是被活生生剖走心尖血。五更天的雪地格外刺目。
我跪在鳳儀宮前請罪時,袖中藏著半截啞奴的銀釘。謝皇后賜的鴆酒騰著熱氣,
杯底沉著片曼陀羅花瓣——與賢妃棺木中發現的完全相同。"這酒燙得很。
"我假裝失手打翻杯盞,毒液濺在青銅鼎裂縫處。莨菪汁液遇到熒蠱殘肢,
驟然騰起紫色煙霧。謝皇后護甲上的磷粉遇煙自燃,火舌瞬間吞沒整幅裙裾。
當太醫們撲滅火焰時,我在灰燼里找到枚燒變形的金鎖。這是青鸞司死士的身份牌,
內側刻著的小字卻讓我渾身冰涼——"蘇氏琬,永平元年除籍"。雨夾雪砸在廡廊琉璃瓦上,
我拆開發髻里的艾草,露出藏了三日的銀針。蕭明稷踏著血水走來,
面具后的眼睛映著火光:"現在明白了嗎?當年那碗墮胎藥..."他扯開衣襟,
心口處盤踞著同樣的熒蠱藍紋。子夜驚雷劈開老槐樹時,太醫院典簿房起了火。
我搶出《金匱玉函經》的殘頁,焦黑的邊角現出父親的字跡:"熒蠱解法,
需至親骨血為引"。泛黃紙頁間飄落片干枯的花瓣,
正是我當年夾在給蕭明稷香囊里的西府海棠。4 冰鑒太后薨逝那日,孔雀羅帳幔結滿冰棱。
我跪在冰鑒前整理遺容,鎏金護甲縫隙里鉆出熒蠱蟲,正啃食著凝固的翡翠耳墜。
這是嶺南進貢的毒翡,遇蠱蟲唾液會滲出鶴頂紅。"沈醫女可知冰鑒里藏過什么?
"謝皇后燒傷的左手纏著紗布,指節卻精準扣住我命門,"永平元年冬至,
這里冰鎮過蘇后的胎盤。"她突然掀開冰鑒夾層,
寒霧中浮著具嬰兒標本——頸間系著蕭明稷的龍紋穗子。寅時的梆子聲裹著雪粒。
我抱著藥箱撞開地窖暗門時,熒蠱正在血管里灼燒。昨日從典簿房搶出的殘頁浸過藥酒,
顯出新字跡:"子時三刻,冷宮槐樹"。樹根處埋著的陶罐里,蜷縮著具泡發的小尸體,
掌心蝴蝶胎記被金線縫合。"愛卿在找這個?"蕭明稷的劍尖挑起金線,
更新時間:2025-04-30 12: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