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深秋,窗外枝丫上掛滿枯萎的樹葉,有風吹過時,簌簌落了一地的枯黃。
商懷諫便行走在這一地的枯黃中,漫天飛舞著的落葉,還有那鉆進骨頭里的微風,更添寂寥。
燕譯景透過窗看他,思緒飄到幾年前。
商懷諫拒絕自己時,他離開時,似乎也是這樣。
不過那是晚冬,積雪還未融化,他用白雪捏了一個商懷諫的模樣,滿心滿意碰到他面前,邀功似地說:“少傅你看,這是不是很像你?!?/p>
他遞過雪人的時候,還有自己寫的一張小紙條。
惟愿與君共白頭,年年日日似今朝。
商懷諫看見了,他的臉色,比那風雪還要冷上幾分。燕譯景想說的話未說出口,商懷諫將他捏好的雪人砸在地上,“殿下,你貴為一國儲君,怎能這般自降身份之事?!?/p>
燕譯景看著那個破碎一地的雪人,心中有委屈,但說不出。就連將那個雪人再捧起來,他也做不到。
他懷著最后的期待,將那張紙條塞進商懷諫手中,不敢知道結果的他一塞進去便想離開,卻被商懷諫抓住。
商懷諫當著他的面,撕毀那張紙條,揮灑天地。黑色的墨成為那白雪中唯一的色彩,碎紙落在雪人身上,商懷諫狠狠踩上一腳,“殿下,你是一國儲君,應當為皇室開枝散葉,延續皇室血脈,怎能喜歡上一個男子,莫非,你想將這天下拱手讓人?”
“殿下,三皇子對這皇位虎視眈眈,若是讓陛下知曉你喜歡男子,臣所做之事便毫無意義?,F在的您,應當以大局為重。殿下已經到了可以娶親的年紀,應早日納一位能幫助殿下的貴女為正妃……”
后面,商懷諫說了很多,但燕譯景記不起來了。
他渾渾噩噩離開,在風雪中待了許久,如今日一般,生了場很重的病。
等他病好之后,商懷諫已請辭少傅之責,投入三皇子麾下。
而他向商懷諫表明心意一事,人盡皆知,差一些,他這個太子就要被父皇給廢掉。
如今想來,他還是有幾分怨恨,看著商懷諫落寞的模樣,只覺得大快人心,也讓他經受一下,他曾經的苦楚。
“殿下,藥熬好了?!苯酥煌胱厣乃庍M來,這藥味道重,姜公公在門外時,燕譯景已經隱約聞到點味道。
方才商懷諫在,姜公公不好進來,在外等了些時候,恰巧這藥也涼了許多。
燕譯景端著,正欲一飲而盡。
“且慢?!?/p>
一個模樣清秀的男子沒有通報,直接進了燕譯景的寢宮,他抱拳行禮,“見過陛下?!?/p>
燕譯景沒有見過這人,“你是何人?”
“回陛下的話,草民華應子,奉長公主之命入宮?!?/p>
華應子是個民間郎中,醫術了得,有在世華佗之名。
饒是燕譯景,也是聽過這人的名字。他端著這藥,“你方才說且慢,可是這藥有什么問題?”
“正是?!?/p>
華應子剛說完,姜公公已經拿著銀針試毒,他略微無語,道:“陛下,這銀針試毒,只能試少許毒?!?/p>
說著,他叫人將籠子拿進來,籠子中是他養的老鼠。姜公公將藥給他,喂老鼠喝了兩口,過上一刻鐘,老鼠渾身抽搐,死了過去。
姜公公立即讓人把熬藥的太監叫過來,燕譯景咳嗽兩聲,打量起華應子來。
“既然是阿姊讓你來的,那便留下。”燕譯景靠在床榻上,臉色微微泛白。
在華應子看過藥方,確認無誤后,姜公公重新熬藥去了。這一次,姜公公親自看著,斷不給他人下手的機會。
熬藥的是位宮女,聽聞藥里有毒,直接翻白眼昏了過去,被人用水潑醒。
宮女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頭,“陛下,奴婢沒有下毒,奴婢真的沒有下毒?!?/p>
燕譯景捏著眉心,這人吵吵鬧鬧的聲音讓他頭疼。
宮女不敢看他臉色,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隨時能要了她的命。
御前侍衛問她,“除你之外,可有他人接觸到這藥?”
宮女稍稍冷靜下來,這藥熬了一個時辰,期間她離開過一次。
“奴婢離開過一次,陳小姐的婢女來過,說是幫奴婢看著?!?/p>
因為陳婉意是未來的皇后,所以她身邊的婢女,宮女認得。更何況那位是陳婉意的一等宮女。
“莫非陳小姐不愿當皇后,命自己的婢女,想毒死陛下?!?/p>
御前侍衛說著要去拿人,被燕譯景制止。
陳婉意不至于那個蠢,真想毒死他,應當收買一個與她關系不大的人,讓貼身宮女下毒,這不明擺著給自己找罪受。
也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宮女在說謊,要么陳婉意的貼身宮女,被人收買了,想將這罪責攬到陳婉意身上去。
“李將軍,讓大理寺卿過來。”燕譯景咳幾聲,嘴唇泛白,臉卻滾燙地紅。
華應子在一旁侯著,有時偷偷看燕譯景幾眼。
這位帝王,與民間傳言有所不同。
因燕譯景有龍陽之癖,外界對他的議論,大多數是貶大于褒,更是有人說他面目可憎,聲音宛若斷裂的琴弦。
今日一見,只覺得民間傳言真不可信。
燕譯景樣貌干凈,五官端正,尤為那雙如墨的眼,似能吞噬一切,叫人挪不開眼。
大理寺卿來時,姜公公正好將新的藥熬好了,在確認無毒的情況下,燕譯景將那一碗藥一飲而盡。
苦澀的味道在口腔中散發開來,姜公公身邊擱著一盤蜜餞,在燕譯景喝藥之后呈了過去。
“參見陛下?!贝罄硭虑湫卸Y之后,看向熬藥的那位宮女。
來時,御前侍衛已經將情況一五一十向他說明。
燕譯景啞著聲說平身,“大理寺卿,這一事全權交于你去查,朕給你一月的時間,定要將下毒之人找出來?!?/p>
“是。”
那碗有毒的藥還留著,宮女被大理寺卿帶下去,嘴上一直說著恕罪,這事與她無關。
不僅是宮女,但凡接觸到藥的人,皆帶了下去,就連華應子也不例外。
這個突然闖出來的人,誰又能知道,他不是在賊喊捉賊。
只是華應子說自己奉長公主之命過來,他雖被押入詔獄,但處境卻比其他人好的多,沒有像他人一般被捆綁起來。
燕譯景被下毒一事,不脛而走。
商懷諫剛回府,聽到這事,門都未進,便讓馬夫重新去皇宮。
不僅是他,丞相也去了。
兩人在宮門外碰面,丞相雙手叉腰,看著神色慌張的商懷諫,攔著他的去路,“這不是太師大人,這般著急可是去見陛下?!?/p>
商懷諫面露不虞,聲音低的可怕,“讓開?!?/p>
丞相沒被嚇住,他玩味兒輕笑,眉眼間盡是挑釁,“太師大人,或許陛下現在并不想見你。你去了也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不如去大理寺,幫陛下找出兇手?!?/p>
“滾!”商懷諫的聲音帶著滔天怒氣,眼眸中的寒光化作白刃,刺地人生疼。
身旁的人皆遠離幾分,唯有那丞相,沒有絲毫畏懼。
“說來,將下毒一事推在陳小姐身上,定然是不想讓陳小姐成為皇后之人?!必┫嗯牧伺纳虘阎G的肩膀,得意地笑著,“你說是吧,太師大人。”
商懷諫與他對視,只看一眼,略過丞相直接離開,這次,丞相沒有攔他。
他不在意丞相的看法,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那個人,是怎么想的。
燕譯景被下毒,關切的人圍滿整個承運殿,御前侍衛攔著姍姍來遲的嬪妃,鶯鶯燕燕的聲音吵得他們頭疼。
燕譯景吃過藥之后,想去御書房處理奏折,姜公公大著膽子將他攔下,“陛下,你身子不適,今兒個好好休息才是。若是把身體累垮,這才是得不償失?!?/p>
姜公公跟在燕譯景身邊二十年,兩人之間早已生出幾分親情,他的話,燕譯景會聽上一聽。
外面的聲音實在吵鬧,姜公公讓宮女為陛下寬衣,自個出去對那些嬪妃笑笑,“娘娘們,陛下已經歇下了,娘娘們還是改日再來。”
燕譯景不近女色,但那些大臣這幾年不斷往后宮塞人,后宮嬪妃也有三十幾位。
但沒有一位,能讓燕譯景叫出名字。
甚至有些人,燕譯景都記不起她們的封號。
貴妃在最前面,想往里看幾眼,燕譯景的床榻被屏風擋住,她看不見燕譯景的情況,她吩咐自己的宮女,“去看看長公主來了沒。”
燕譯月在自己府中,還沒啟程去皇宮,華應子站在她身邊,正在給她診脈。
“本宮還有多少時日?!?/p>
“最多,三年?!?/p>
“三年,”燕譯月喃喃自語,“夠了?!?/p>
華應子收好自己的東西,問她,“這事,你真的不告訴陛下嗎?”
“現在他煩心的事夠多了,本宮不給他添麻煩?!毖嘧g月身子一日比一日差,還能有三年的時日,她很知足。
華應子嘆一聲氣,“你這樣不斷往他身邊塞人,他不知道你的身體,你就不怕,他以為你想掌控他?!?/p>
“他不會。”燕譯月斬釘截鐵,她相信燕譯景,正如燕譯景相信她一般。
華應子笑她太天真,最是無情帝王家,他以為像燕譯月這般活在宮中二十幾年的人,應當比他看得清。
燕譯月輕笑一聲,她看著華應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華應子,我與他相依為命二十一年,你覺得,你會比我更了解他嗎?”
更新時間:2025-04-29 17:4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