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是村里大多數年輕人返城務工的日子。鞭炮聲此起彼伏。
鞭炮聲下依稀可以聽見小孩尖銳的哭聲，撕心裂肺的喊著爸爸媽媽。等一切都安靜下來時，
鄰居小伙伴眼角還掛著淚珠，遞給我一顆糖果?！局獝?，你爸爸媽媽帶著你哥哥走了，
你不傷心嗎？】我有些迷茫，過年那幾天的日子像是做夢。他們走了，才是我本來的日子。
1.【噼里啪啦......】長蛇炮被爸爸點燃，奶奶捂著我的耳朵帶著我后退。
爸爸坐到車上，后排坐著媽媽和哥哥，他們今天就要回南京，爸爸說要回去開店，
好多顧客都在手機里問他什么時候開門?！景?，媽，我們走了，你們照顧好自己?！俊拘〈T，
跟爺爺奶奶和妹妹再見?！俊緺敔斈棠獭⒚妹?，再見?！寇囎泳従忛_出去，
他們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奶奶從兜里掏出一把花生，讓我自己去玩。
2.我去找鄰居家的小孩夏菲菲玩，她爸爸媽媽也是今天走。到她家時，
她坐在堂屋檐下擦眼淚，鼻子一抽一抽的，看見我，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過頭去。
我走到她身邊坐下，她遞給我一顆糖果，我知道這是她爸媽從北京帶回來的，
說是從外國人那里買的巧克力?！局獝?，你爸爸媽媽走了，你不傷心嗎？】我想了想，
點點頭又搖搖頭。【菲菲，我有點難過，但是他們在家我會和奶奶掏雞蛋，
他們不在家我也會和奶奶掏雞蛋，沒有別的區別呀。】【那你不想跟他們一起生活嗎？
你哥哥就可以?！俊疚腋敫鸂敔斈棠淘谝黄??！?.我從記事起就是跟爺爺奶奶在一起的，
我們村子里的小孩很多都是這樣的。爸爸媽媽們只會在過年的時候出現。不對，也不是，
在誰的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爸爸們也會出現，但是媽媽們就不一定會回來了。奶奶說，
他們去賺錢了，賺了錢，我跟奶奶就可以去趕大集，奶奶會給我買蜜三刀吃。
每個月爸爸給奶奶打電話以后，奶奶就會帶我去趕大集。農村的大集每五天才有一次，
如果趕上初一、十五，那就會有幾個大集一起開，這個時候的商販會比較多。
那我可以吃的東西就更多了。夏天奶奶就會給我買冰棍兒，還有冰水喝。
冬天就有烤紅薯和冰糖葫蘆吃。夏天趕著最熱之前給我買上兩條黃的、藍的裙子，
冬天就扯上兩匹布給我做棉襖棉褲。我最是喜歡趕大集了。3.天氣慢慢的熱了起來，
我好幾天沒看見夏菲菲了，聽說她媽媽回來了。這在村里是新鮮的事，
我和其他小伙伴也很好奇，為什么沒什么事情，有個媽媽回來了。我想去找夏菲菲，
奶奶不讓我去。【小悅，給你一塊錢去村口劉老虎家買袋方便面來，我給你窩倆雞蛋，
你不是想吃嗎？】【等會吧奶奶，我要去找菲菲玩?！俊灸氵@孩子，趕緊去買吧，
菲菲她媽懷孕了，你別去人家家里鬧騰?！俊灸棠?，夏菲菲是有小妹妹了嗎？
跟我是孫知碩的妹妹一樣嗎？】【出去別胡說，菲菲家想要個男孩?！课胰ベI了袋方便面，
剩了兩毛買了兩個泡泡糖放嘴里嚼，路過夏菲菲家門口，我看見她在洗葡萄。
以前她都不用洗葡萄，都是她奶奶洗給她吃的。4.我吸溜著面，看奶奶摘韭菜，
村里人都說奶奶嘴碎，嘴里不饒人。我卻很喜歡聽奶奶說這些，東家長西家短，
老一輩的恩恩怨怨。我把夏菲菲在家洗葡萄的事給她說，她說瞧不上夏老太太的做派。
【夏老太太一直想要個孫子，菲菲剛生出來的時候臉拉的跟驢一樣，菲菲媽一直沒要二胎，
她也沒辦法。】【那會只有菲菲一個的時候，就愛跟我比，我給你買條紅褲衩她都要學，
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對孫女好?！繃K嘖兩聲，又抓了把韭菜上來。
【現在菲菲媽肚子里還不知道是啥，就露出原型了?！课也欢瑢O子有什么好的，
孫知碩一年才在家待幾天，還老是吵著要回去，我從來都沒吵著要爸媽，
男孩子一點都不可愛。5.立夏了，今年的雨水比較多，大雨打在院里的絲瓜藤上。
奶奶在蒸饃，爺爺說去地里轉一圈，從小賣部給我帶回兩袋蝦條。爺爺手勁大，
一會把面揉好，發酵好的面感覺酸酸的，但是蒸出來的饃特別好吃。奶奶拿手指算著，
然后跟爺爺說我今年要六歲了，得到育紅班里去上一年，來年里找我大爺上一年級。
我是下半年的生日，不知道來年能不能上?！拘傞L大了，下半年里奶送你去上育紅班。
】【是到媽媽那跟哥哥一起上嗎？】【到東營去上，你不愿意跟奶奶住一起了嗎？
】我想了想，我還是想跟奶奶一起?！究墒菋屨f等我長大了，上學了，跟孫知碩一樣，
到媽那里去上?！磕棠绦α?，摸了摸我的頭，發根上沾了點面粉，也沒給我蹭掉。
【小悅想跟著奶奶，那咱就不去媽那?！可蠈W了我才知道，學校不叫育紅班，叫幼兒園。
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城里的小孩三歲就去上課了。我六歲了，有些地方我都上不了了。
我的媽媽也不是真的想讓我跟孫知碩一樣去那里上學。6.上學了以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結交了新的好朋友郭美樂和蔣鵬飛。每天跟著老師學習a、o、e，
還有老師教我們1、2、3。但我最喜歡的是每天早上跟著于老師學跳舞。
奶奶家和幼兒園隔著一條干涸的小河，每天早上廣播里唱“自由的飛翔”時，我就要快快跑，
不然就會遲到，遲到了就不能評選優秀，就不能站在臺子上帶領小伙伴跳舞了。哦，對了，
于老師說，現在我們都叫幼兒園，不叫育紅班了。夏菲菲沒有上學，奶奶說她比我小一歲，
不著急上學。到了晚上，奶奶以為我睡著了，輕聲跟爺爺說是夏老太太不讓夏菲菲上學。
【說是臘月里就能生，尋思讓菲菲在家伺候月子?！俊疚铱聪墓鸹ㄊ钦胬虾苛?，
五歲的娃能干什么事，越老越犯嫌了?！俊痉品茓屢矝]說啥，要是個帶把的，
她腰桿子也挺直了。】我聽著慢慢的睡著了，睡著前還想，兒子、孫子有這么重要嗎？
7.冬天又來了，大雪蓋到了麥苗上，爺爺說，這叫瑞雪兆豐年?？爝^年了，
我終于又看見夏菲菲，她媽媽給她生了個弟弟，家里大擺洗三酒。奶奶帶我去吃飯，
我看到夏菲菲永遠整潔的衣服皺皺巴巴的，沒有人給她梳頭發，她隨意的挽在身后，
臉上凍得紅彤彤的?？匆娢?，她咧開嘴笑了，快速的跑到我身邊?！緦O奶奶，小悅，
我好久沒看見你了，你也不來找我玩?！克洁洁爨斓谋г梗謸P起笑臉，
我竟然覺得有一絲討好在里面?！拘偅惴偶倭?，能不能經常來找我玩，像以前一樣。
】我抬頭看向奶奶，她點點頭，我也點點頭。夏菲菲沒有在我身邊待很久，
她很快就回去端菜，要給她坐月子的媽媽吃。我看著她，不知道去年過年時，
她說的想跟媽媽住在一起，現在有沒有后悔。8.臘月二十八，奶奶說要炸年貨。
炸了紅薯、藕合，還炸了帶魚、綠豆丸子。臘月二十九，奶奶說要蒸饃。
蒸了兩鍋圓饅頭、一鍋長饅頭，還蒸了一鍋白菜豬肉的大包子。年三十，奶奶說要包餃子了。
有我喜歡的韭菜雞蛋，還準備了孫知碩喜歡的胡蘿卜肉餡，我最討厭吃胡蘿卜了。
年三十下午，歸家的車漸漸少了，鞭炮也放起來了。天快黑了，燈籠都亮起來，
座機的鈴聲也響了起來?！緥?，我們今年就不回去過年了，一直忙到現在，年后再說吧。
】【來，小碩，給爺爺奶奶拜年?！俊緥專偰抢锬銊駝?，實在是抽不開身?！课衣犚娏耍?/p>
奶奶讓我接電話，我不想說，爸爸說不想說就掛了吧，跨省電話費也挺貴的。
沒有人祝我新年快樂。上次跟我通電話是我生日的時候，那時候還是秋天，
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她說過年回來給我買新衣服，讓我在家乖乖聽爺爺奶奶的話，
好好上課。我以為她是因為跟我通話感到高興，所以忽略了掛斷前那句說給孫知碩的。
【等會給妹妹打完電話就帶你去下一個項目玩。】我不在乎，
我更喜歡跟爺爺奶奶坐在一起看春晚。9.柳條綠了又黃，地里的小麥早已經磨成面粉，
玉米苗也長成了玉米桿。我已經開始讀一年級了。夏菲菲終于去上幼兒園了，
她媽媽帶著他弟弟阿寶去北京找她爸爸去了。這次夏菲菲沒有哭，
她媽媽也沒說回來給她帶外國糖的話。我和郭美樂、蔣鵬飛依舊是同學，
我們開始一起學乘法口訣和英文字母。等我下課，爺爺就會開著三輪車載我們三個一起回家。
爸爸暑假里回來了一趟，不知道和爺爺說了什么，兩個人爭吵了半天，他摔門而去，
天黑了開著這輛電動三輪車回來。爺爺再也不用踩著腳蹬的三輪車帶我出門了，
爸爸又給爺爺打了一個頂棚放在車上，下雨也不會淋到我們。我過生日這天剛好趕在中秋節，
這是我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奶奶慶祝我是個七歲的大孩子了，只是這天，
我們家的座機沒有響，我猜應該是電話線又斷了。我們家的電話線總是斷，
爸爸回來的時候也沒給奶奶修好。10.日子過的很快，好像是一瞬間，我都已經讀初中了。
拿寒假作業的這天早上陰沉沉的，等到中午放學就已經開始飄雪花了，
這是今年的第三場雪了，我和蔣鵬飛坐在三輪車里，棉被蓋在身上，
熱水袋哄得我臉頰都是紅的。郭美樂轉到縣城里去讀書了，
她媽媽回來到縣城里租了一套房子陪讀，一起上下學的變成了我和蔣鵬飛?！緦O知悅，
你去趕鎮上的大集嗎?】我點點頭，要的，今年爸媽和孫知碩回來過年。
他們已經七年沒回來過年了。【那我們到時候在集上見?！俊緺敔敯莅?，孫知悅再見。
】蔣鵬飛搞得這么正式，我有點想不通，可能是放假了沒人跟他玩，他有些無聊吧，
他們村子里我們這個年份出生的，就只有他和郭美樂兩個人。11.踩著年尾，
爸爸的車開進了院子里，大黑汪汪的叫著，不認識突然出現的三個人。他們的臉上掛著笑容，
大包小包的往下拎。媽媽給我買了一條粉色的裙子，可惜我現在長到一米六了，
穿不下一米五的裙子。她笑的很尷尬，又拿出一雙小皮鞋，我很喜歡，
把它收到了我的柜子里。一陣兵荒馬亂，終于收拾好了，早在收到消息的時候，
就把他們的房間打掃出來了，我還放了我最喜歡的桂花香。媽媽拉著我的手，細細的看我，
我也順勢賴在她懷里，孫知碩嗤笑一聲，說我是幼稚小孩。我才不是啊，
我已經七年沒有抱抱媽媽了。等吃過完全安靜下來，我坐在床邊，透過玻璃看柜子里的鞋，
很漂亮，我從來沒在集市上見過的樣式。我穿在腳上，擠得腳趾痛的不能呼吸，趕緊脫下來。
35碼的鞋，比我的腳小了三碼。不知道是不是太痛了，我的眼淚流不停，我很少哭的，
一定是太痛了。12.爸爸媽媽回來的日子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同，已經臨近年關了，
他們忙著置辦年貨，忙著準備年禮。孫知碩每天都睡到很晚才起，
奶奶總是一大早站在他房間的窗外，想叫他起來?！拘〈T這樣天天不吃早飯，胃里哪受得了？
】但她又不敢敲響那扇門，她怕這么多年沒見的大孫子，嫌棄她管的太多。
他爸媽都沒說什么，她一個老太太，她怕討人嫌。我媽說，在大城市里上學，壓力很大，
孫知碩每天都從早學到晚，為了保持前十名的成績，休息時間很短暫的。她又摸摸我的手，
語氣里帶著憐惜?！灸愀绺邕@么辛苦也就算了，媽媽只希望你能快樂的成長，
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緊?！课覜]說話，奶奶也沒搭腔。我不知道城里的學校是什么樣的，
我也不知道第二名以外的成績是什么滋味。我一直，一直，都在和蔣鵬飛搶第一的位置。
13.臘月二十五這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約好了帶孫知碩去趕大集，他起得很早。
我和奶奶正在撿雞蛋，我把雞窩的門打開，幾只雞咯咯叫著往外走。奶奶念叨著，
讓爺爺今天給我買條牛仔褲，又說要給我買雙鞋。我想到媽媽帶回來的那雙小皮鞋，
很漂亮的款式，很是懊惱為什么我的腳長這么大。奶奶又不知道想到什么，
把雞蛋放到我手里，再低頭的時候，又說起了孫知碩?！灸愀绲囊路?，
我跟你爺爺也不懂他們喜歡什么，你去給看著，看看你們小年輕喜歡的，給你哥買個襖回來。
】等我們出來就看到孫知碩站在圍欄外面，他板著一張臉，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穿著，心想大集上的衣服，他不一定會穿。奶奶看見他倒是高興，
把剛撿的雞蛋拿給他看，新鮮的雞屎還粘在上面，我看到他的表情有一瞬間扭曲。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不對，是更好。14.到了鎮上，
爺爺給了我一百塊錢，讓我帶孫知碩去吃點不一樣的?！緪?，你哥從城里回來，
你帶他去吃麥肯基，去吃漢堡去?！拷淮说葧轿鹘仲u衣服那里匯合，
我帶著孫知碩去麥肯基買漢堡吃。我很開心的給孫知碩介紹街上的東西，
哪個超市里的東西劃算，哪個理發店的阿姨手藝好，誰家的棉花彈得好，
他愛吃的面條是從哪家做的。他也是一個很好的聽眾，沉默的順著我的介紹一個個看去。
很快就到了麥肯基，這會沒有什么人在，我點完餐就拉著他坐在一邊等。
只是我實在沒想到會遇到學校里那些很混的同學。吵吵嚷嚷的就涌進了小店，
每個人手里還拿著一根剛點燃的煙，一時間煙霧繚繞，嗆得我咳了起來。
為首的男孩看了過來，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孫知碩，笑著跟我打招呼?！緦O知悅？
這小子是誰？你身邊換新人了??？蔣鵬飛呢？】我站起來擋在孫知碩前面，
不明白他這話是什么意思?！緞㈥?，我的餐好了，就先走了?！俊緞e走啊，我說，
你考慮考慮我唄，你跟我在一起，在學校里有我罩著你，誰還敢說你什么。
】劉陽笑嘻嘻的拉住我的手腕，他身后的小弟們也開始起哄。15.【說她什么？
】孫知碩站到我旁邊來，拉住劉陽的胳膊，一個用力，劉陽吃痛的放開我的手?！菊f呀，
說她什么？】劉陽的臉已經痛的扭曲，孫知碩松開他，他跌倒在地上?！灸闼銈€什么東西？
她的姘頭替她說話是吧！】【哈哈，誰不知道她是爹媽不要的賠錢貨，有點姿色就這么賤，
在我面前裝成什么樣，倒是把你跟蔣鵬飛那小子迷的不行。
】【誰知道有沒有被......臥槽！】劉陽的話還沒說完，孫知碩又揮拳打過去，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劉陽的小弟們也加入了進去。我在一邊急的不行，
伸手去拉開打架的眾人，店員見狀跑了過來，拿著小喇叭喊，【我報警了，你們快點松開！
】我趁機把孫知碩拉起來，劉陽也在他小弟們的拉扯下站了起來?！緞㈥?，在我們這個地方，
父母出去打拼的家庭很多，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俊緵]有人說我什么，自始至終只有你，
你說出這些話來造我的謠，如果有人信了，那我面臨的就是被孤立，被霸凌，
我會陷入自證陷阱?！俊疚抑按_實圣母心了，你果然又壞又蠢，你不只是不會讀書，
你也不會做人。】【這次我哥替我出過頭了，如果有下次，我就自己動手，你知道的，
我這個人豁得出去?！?6.我和孫知碩沉默的走在路上，他手里拎著打包好的麥肯基漢堡。
【小悅，他們經常這樣說嗎？】孫知碩突然停下看著我，他的頭發有些凌亂，眉頭緊皺。
我搖搖頭，像劉陽這樣的其實也不少，家里窮，父母都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的老的老，
小的小，很多人都在熬時間，等熬到初中畢業，就會去找他們的父母打工。
也有很多拉幫結派的小團體，但是他們都是在商量著等到初中畢業一起去哪里打工，
闖蕩天下。很少像劉陽這樣，打架斗毆，不學無術。我覺得劉陽心里其實已經扭曲，
他爸媽也一直沒回來，和我不一樣的是，他爺爺奶奶并不喜歡他，
更新時間：2025-04-29 02:0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