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宜嫁娶。

謝家上海公館內，謝春桃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鏡中那個被精心裝扮的女子，恍若夢中。她伸手輕觸鏡面，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這才確信鏡中人確實是自己——即將成為趙明遠新娘的謝春桃。

"小姐，別動，頭發還沒盤好呢。"身后的小翠輕聲提醒，造型師手中動作不停，將一縷縷青絲挽起，最后綰成一個精致的新娘發髻。

謝春桃收回手，任由她們擺布。

窗外，陽光透過新綠的梧桐葉灑落進來，在紅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忽然想起去年春天，也是這樣的陽光，她第一次遇見余庭恩。

想起那本手抄詩集。

記得自己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手里握著納蘭詞的那個午后；那個不經意抬頭，那個年輕的專注地微笑。

余庭恩，余家的大少爺。

勃朗寧的詩。

郊外的涼亭里，他讀詩時的溫潤，她常常想他猶如一壺龍井。

"小姐，該換禮服了。"丫鬟小翠的聲音將謝春桃從回憶中拉回。

她站起身，任由女傭們為她穿上那件從上海定制的白色婚紗?；榧喪俏魇降模衔查L達三尺，領口和袖口綴滿珍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是趙明遠特意請了法國設計師為她量身定做的，據說花了幾百大洋。

想到趙明遠，謝春桃心中泛起一陣復雜的情緒。

趙明遠與余庭恩是那么不同——余庭恩浪漫多情，會為她讀十四行詩；而趙明遠務實穩重，從德國學的是機械工程，說話做事都一板一眼。

余庭恩那日告別后，就消失了，那些告別的話悠然在耳。。

"春桃姐，你今天真美。"

謝春桃轉頭，看見堂妹謝春嬌站在門口，手里捧著一束白色百合。謝春嬌比她小兩歲，今日是她的伴娘，穿著一身淡粉色的洋裝，頭發燙成了時下流行的波浪卷。

"謝謝。"謝春桃勉強笑了笑。她與謝春嬌并不親近，總覺得這個堂妹看她的眼神里藏著什么。

謝春嬌走近，將百合放在梳妝臺上，手指輕輕撫過婚紗的蕾絲邊："明遠哥真是有心，聽說這婚紗的料子是從法國運來的。"

聽到謝春嬌親昵地稱呼"明遠哥"，謝春桃心頭掠過一絲驚異。她察覺謝春嬌對趙明遠的心思不同。每次趙明遠來謝家看她，謝春嬌總是找各種理由出現，不是送茶就是問功課。有一次她甚至撞見謝春嬌將自己繡的手帕"不小心"掉在趙明遠腳邊。

"是啊，他很細心。"謝春桃淡淡回應，轉身讓梳頭娘子為她戴上頭紗。

謝春嬌站在一旁，忽然壓低聲音："春桃姐，我聽說余庭恩會來參加婚禮。"

謝春桃的手指猛地攥緊了婚紗的裙擺，指節泛白。她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梳妝臺才穩住身體。

"余家與我們謝家有商業上的往來，大少爺能參加婚禮不是很正常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昨天我去霞飛路買絲線，看見他了。"謝春嬌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他還問起你呢，說明天——也就是今天——會來教堂觀禮。"

謝春桃感到一陣窒息?？煲荒炅?，她強迫自己不去想余庭恩，可聽到他的名字，心臟仍然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那些被刻意壓抑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與她相伴春游，他們在雨中共享一把傘時他身上的古龍水香氣，他臨分別時，送給他的那些手抄詩..

"小姐，您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喝點水？"小翠擔憂地問。

謝春桃搖搖頭，強自鎮定："我沒事。"她轉向謝春嬌，"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不過今天是我和明遠的大喜之日，不相干的人就不要提了。"

謝春嬌撇撇嘴，顯然對她的反應感到失望："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畢竟，你們曾經..."

"春嬌！"謝春桃罕見地提高了聲音，"請你出去，我要靜一靜。"

謝春嬌悻悻離開后，謝春桃跌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陣虛脫。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浮現出的卻是趙明遠的臉——他第一次來謝家時拘謹的樣子。

他每次見她都會帶一朵新鮮的玫瑰，他在得知她最近在讀現代詩后，還特意托人從英國帶回一套精裝本的《雪萊詩集》。

與余庭恩的儒雅健談不同，趙明遠是個有些木訥的人。記得有一次，他約她去外灘散步，一路上都在講他在德國學習的蒸汽機原理，直到她扭到腳，他才驚慌失措地停下話題，蹲下身要背她回家。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個不很浪漫的工程師也有可愛之處。

"小姐，時辰到了，老爺讓您下去呢。"管家在門外輕聲提醒。

謝春桃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鏡中的新娘面容姣好，只是眼中藏著一絲無人察覺的憂傷。她拿起那束百合，緩步走出房門。

樓下，父親謝誠鑫也已經穿戴整齊等候多時?？吹脚畠合聛恚@位嚴肅的銀行家難得露出笑容："我兒今天真漂亮。"

謝春桃勉強一笑："謝謝父親。"

謝誠鑫拍了拍女兒的肩頭："桃兒，我總算沒有辜負你母親的囑托。趙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明遠那孩子踏實可靠，又是留洋歸來，未來一定會是個好丈夫。"他頓了頓，，"婚姻里，誠信扎實才是第一位的，浪漫只能是調劑，不能是首要。"

謝春桃沒有回應。她知道父親不會喜歡余庭恩，認為浪漫就是不務實。當她同意與趙明遠相處，父親松了一口氣，。

門外，六輛扎著鮮花的黑色汽車已經等候多時。謝春桃在父親的攙扶下上了第一輛車，謝春嬌和其他女眷則上了后面的車。

車隊緩緩駛向位于法租界的圣三一堂。這是上海最古老的基督教教堂，趙明遠選擇這里舉行婚禮，是為了她曾無意中提起，希望有一天能在教堂舉行西式婚禮，感覺像她在詩中讀到的那樣。

車窗外的上海灘春意盎然，梧桐樹抽出嫩綠的新芽，街邊的花店擺滿了各色鮮花。謝春桃望著匆匆掠過的街景，思緒又飄回了過去。

與余庭恩分別后，她內心陷入悲涼，父親告訴她，如果余庭恩肯上門提親，也不是不能商量，但是余家一直選擇漠視，這總不能是謝家上門吧，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父親一直都是知道余庭恩的邀約的。

余庭恩選擇聽憑家族安排，沒有任何的抗爭，春桃一直很奇怪，也許他只是想有一個不一樣的春天吧，春桃突然就釋懷了。

一個月后，父親帶趙明遠來家里吃飯。

那天她本不想露面，卻被父親強行叫下樓。她記得自己依舊穿著素白的旗袍，頭發輕挽著，臉色應該是蒼白的。趙明遠后來稱贊第一次見面，說她"天然去雕飾"。

后來他每周都來，有時帶一本德文技術書籍，坐在客廳，當她安靜的看著窗外時；有時也會帶些新奇的小玩意——會唱歌的機械鳥、能投影星空的燈，說是做給她解悶的，這些也引起了她的興趣。

漸漸地，她也開始期待他的來訪。他不像余庭恩那樣喜歡浪漫的詩詞，但他記得她所有的喜好——喜歡茉莉花茶不加糖，喜歡讀張愛玲的小說，喜歡雨天坐在窗邊看著雨霧。他用笨拙卻真誠的方式一點點走進了她的生活。

教堂的尖頂出現在視野中，謝春桃的心跳加快了。她不知道余庭恩是否真的會來，如果來了，她會失態嗎？這一年來，她無數次想象與他重逢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是在自己的婚禮上。

車隊在教堂前停下。謝春桃深吸一口氣，挽住父親的手臂。教堂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賓客，見她下車，紛紛投來贊嘆的目光。她勉強微笑回應，眼睛卻在人群中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

沒有看到余庭恩，她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失望。

教堂內，管風琴奏響了《婚禮進行曲》。謝春桃挽著父親的手臂，緩步走向站在圣壇前的趙明遠。他穿著黑色燕尾服，挺拔如松，看到她時眼睛一亮，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就在她即將走到圣壇前時，余光瞥見右側最后一排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余庭恩。他似乎瘦了，穿著以往不同的灰色西裝，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謝春桃感到一陣眩暈，差點踩到自己的裙擺。

趙明遠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樣，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眉頭微皺。但他很快收回目光，向前兩步迎接她，穩穩地握住她的手。

"你還好嗎？"他低聲問，聲音里滿是關切。

謝春桃點點頭，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這個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身上。牧師開始宣讀誓詞，她卻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余庭恩出現在這里的目的。他是來祝福她的嗎？還是僅僅是因為家族關系。

"謝春桃小姐，你愿意接受趙明遠先生為你的丈夫，從今以后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愛自己一樣嗎？無論生病還是健康，富有還是貧窮，都忠貞不渝，直到生命終結？"

教堂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等待著她的回答。謝春桃感到余庭恩的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她背上。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

"我愿意。"她聽見自己清晰而堅定地說。

趙明遠的眼睛濕潤了。他小心翼翼地為她戴上婚戒，然后在牧師的示意下，輕輕掀起她的面紗，吻了她的唇。這個吻輕柔如春風，卻帶著承諾的重量。

儀式結束后，新婚夫婦沿著紅毯走向教堂門口。經過最后一排時，謝春桃鼓起勇氣看向余庭恩。他站起身，對她微微一笑，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遺憾、祝福、釋然。然后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如同一年前一樣，沒有留下一句話。

謝春桃感到一滴淚水滑落臉頰。趙明遠輕輕擦去她的淚水，什么也沒問，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走出教堂，四月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謝春桃抬頭望著身邊這個將成為她一生伴侶的男人，忽然想：余庭恩給了她浪漫的回憶，而趙明遠給了她安穩的承諾。

"明遠。"她輕聲喚道。

"嗯？"他溫柔地回應。

"謝謝你。"

趙明遠笑了，那笑容如同春日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眼："你值得的。"

婚禮后的宴會在華懋飯店舉行。謝春桃換了一身紅色的旗袍，與趙明遠一起向賓客敬酒。謝春嬌全程陰沉著臉。

夜深了，當所有賓客都離去后，趙明遠牽著謝春桃的手來到飯店的露臺上。黃浦江的夜景盡收眼底，遠處外灘的燈火如星辰般閃爍。

"今天你看到余庭恩了，是嗎？"趙明遠突然問道。

謝春桃心頭一震，沒想到他早已察覺。她誠實地點點頭："是的，他就坐在最后一排。"

"他...對你說了什么嗎？"

"沒有，他只是看著我，然后就離開了。"謝春桃轉身面對趙明遠，"明遠，我..."

趙明遠用手指輕輕按住她的唇："不必解釋。我知道你曾經愛過他，但今天你選擇了我，這就夠了。"他捧起她的臉，"我會用一生的時間，讓你慶幸今天的選擇。"

謝春桃望著這個愿意包容她一切過去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她踮起腳尖，主動吻了他。

遠處，黃浦江上一艘輪船拉響了汽笛，如同在為他們祝福。

1926年的春天，春桃，新的生活就此開始。

更新時間：2025-04-27 23:3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