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卸妝的手頓在銅鏡前,耳畔的喧鬧聲忽地散了。他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混著脂粉香氣,
紅綃簾子被夜風撩起,露出后臺木門外半片墨色山影?!皫煾?,
班主說今兒有貴客包場……” 小徒弟捧著銀朱盒子碎步跑來,
話音未落就被簾外腳步聲截斷。夏云從鏡中望見那人踏過門檻,藏青色的大氅沾著夜露,
腰間配槍在燭火里泛著冷光?!斑@扮的是《游園驚夢》的杜麗娘?”低沉的嗓音裹著戲謔,
“夏老板瞧著倒比傳聞里更像個姑娘?!毕脑浦讣馄M掌心,銅簪子叮當落在妝臺。
他認得這張臉,三日前在茶樓,這人用槍抵著商會會長太陽穴時,眉間也有道同樣的疤。
齊喚山,傳聞里劫了軍火列車的土匪頭子,此刻正倚著他的妝臺,拈著他未卸的翠翹把玩。
“齊當家要聽戲點戲,該在前頭坐著?!毕脑拼鬼ツ敏⒆樱笞訁s被攥住了。
土匪的虎口有繭,蹭得他腕骨發燙。“我偏愛看你這活色生香的?!饼R喚山俯身時,
大氅領口的銀狐毛掃過夏云頸側,“這雙眼睛在臺上瞧著勾人,在臺下倒成了玉雕的菩薩,
冷得緊?!毕脑葡蚝蟊芰吮?,面上堆起屬于杜麗娘的笑,“齊當家,這鑼要響了,
您再不去前頭坐著,可就來不及了?!饼R喚山輕笑一聲,“成,等你下戲?!背快F漫進戲樓,
夏云正對著菱花鏡勾眉。昨夜被攥著的手腕還留著紅痕,襯著水綠長袍更顯觸目。
鏡中忽地晃出個影子,齊喚山不知何時倚在門框,大氅換成了月白長衫,
倒像是哪家公子哥兒?!敖駜撼赌档ねぁ??”土匪頭子拋來個油紙包,
熱騰騰的桂花栗粉糕香氣四溢,“聽說你喜歡吃甜,路過時順手給你買的。
”夏云看著紙包落在妝臺上散開,碎金似的桂花粘在青瓷茶碗邊,“這廣和樓的桂花栗粉糕,
可不是路過就能買著的。”捻起塊桂花栗粉糕,“齊當家要聽戲,犯不著天天往后臺鉆,
要聽哪個折子,讓班主告訴我便是?!薄拔乙牭恼圩樱嘀骺刹恢?。
”齊喚山捻起他鬢邊碎發,指尖沾了茉莉頭油香,“可惜你這杜麗娘總在戲里尋柳夢梅,
戲外的人倒成了呆雁?!焙笈_忽地靜了。半響,夏云輕輕撫去齊喚山的手,
“杜麗娘不尋那柳夢梅,還能尋齊大當家不成?”“杜麗娘不能尋,你呢?
”晨光斜切進雕花窗欞,塵絮在光束里浮沉。夏云嗅到他身上松煙墨混著硝石的味道,
戲袍廣袖下的手指蜷了又展。外頭傳來板鼓聲,催場的梆子敲了三響。 “齊喚山。
”他忽然連名帶姓地喚,“你可知……戲子最擅長的就是扮癡情。
”“那你……可愿扮這癡情?”臘月里第一場雪落下時,齊喚山依舊如每日那般,
雷打不動的坐在老位置上。夏云在《貴妃醉酒》里甩著水袖,看那人在臺下仰頭飲酒,
喉結滾動時那裝斯文用的金絲眼鏡滑落鼻梁。明明就是個土匪頭子,
竟然還學那些文人戴上了金絲眼鏡。散場時齊喚山翻上戲臺,徑直走向夏云,
大氅掃落滿地紅絨花?!案一匮泺Q山?!饼R喚山往他發間插了支翡翠簪子,
冰涼的玉質貼著耳廓,“唱給滿山的紅楓聽,不比這烏糟戲樓強?
”夏云摸著簪尾的并蒂蓮紋,想起半月前巡警司來查通匪,是這人帶著馬隊沖進縣城。
彼時他正在唱《長生殿》,齊喚山的槍聲驚散了看客,卻在他跌下戲臺時穩穩接住了人。
他看懂齊喚山眼眸中的情,可戲子哪來的真情?“齊大當家?!彼卖⒆尤貙Ψ秸菩模?/p>
“你可知那楊玉環最后死在馬嵬坡。”雪粒子撲在朱漆廊柱上沙沙作響。齊喚山突然低笑,
攥著簪子的手緊了緊,“那咱們就做梁鴻孟光,不演那帝王將相?!毕脑铺ь^看著他,
唇角勾起一抹笑,“那便來年吧,這下雪了,戲班也不方便進山不是。
”“那來年便讓那半山的桃花聽夏老板唱一出《牡丹亭》?!比ツ晡?,城里來了個孫大帥,
夏云在臺上時看了一眼,便知那人是不好相與的。可他沒料想,那孫大帥竟然瞧上了自己。
就在三月頭,孫大帥的副官來找班主,說是孫大帥瞧上了夏云,要在春分后抬了他當小。
這事夏云自是不肯,雖說他唱的是旦角,但再怎么說他也是個正常男子。于是春分前,
夏云跟班主說應了齊大當家的約,要去山上給他唱折戲,便租了輛馬車獨自進了雁鳴山。
當夏云坐在馬車前,晃腳看著沿途的野杜鵑,忽聽后方傳來馬蹄聲。
“你到還有心思看這野花,不瞧瞧山腳下那幫追你的?”齊喚山將手伸給他。
夏云往山腳看去,只見十幾個人騎著馬往山上跑,口中喊著什么卻被風吹散聽不真切了。
“追我?”“你當那孫大帥是吃素的?”齊喚山把他抱在馬背上,策馬向山中奔去。
一聲槍響,齊喚山悶哼一聲,明明左肩洇開大片血跡,卻不怕疼似的,
笑著自懷中掏出幾朵染血的野花拋進他懷里,“來的路上瞧著漂亮,可惜現在染了血,
下回見到,再給你摘?!毕脑埔宦繁积R喚山按在胸口護著,可在山寨中被扶下馬時,
拿著花手還是微微顫抖著。方才的追兵,他見著打頭的是孫大帥的副官。
若不是正巧遇上齊喚山,自己想必已經被那孫大帥抓了去。當夜夏云在燭火下給齊喚山換藥,
發現肩膀那被子彈打了個洞穿?!皠e怕。”齊喚山見他害怕,
便自己咬著繃帶徑直往傷口倒燒酒。疼得臉色發白,
卻同他逗趣道:“孫大帥的兵追了三十里,倒比不過夏老板這時皺眉頭嚇人。
”夏云瞪了他一眼,卻沒說什么。齊喚山忽然攥住他手腕,從枕頭下掏出那個翡翠簪子,
將它插在他發間,“上回你說戲子最會扮癡情,我倒想看看戲子真動了情是什么樣。
”這回……翡翠簪子沒再被拿下。窗外山月浸著新綠,松濤聲里混著草藥苦香。
夏云指尖擦過他胸膛舊傷,忽然想起幼時在班主藤條下偷藏的飴糖,分明知道裹著疼,
卻貪戀那點甜。梅雨時節的山寨總漫著霧氣。夏云托齊喚山打聽了戲班的事,
在得知孫大帥并沒為難戲班時,這才松了口氣。這日齊喚山在檐下擦槍,
一邊看著夏云教著小土匪們唱《思凡》。小土匪們故意將‘小尼姑年方二八’唱得七扭八歪,
被夏云用竹板敲了手心也不惱,反倒往他袖口塞撿來的野山楂。夏云去午睡時,
小土匪們湊在一起聊天?!跋睦习灞犬嬌系钠兴_還好看?!鄙倌曛钢籼美锏呐f畫,
“就是怎么總望著大當家發呆?”這話飄進齊喚山耳中時,他正往新搶的懷表上刻字。
表蓋內側的‘云’字刻到最后一筆,忽然聽見前哨的槍聲撕破雨幕。
孫大帥的副官帶著騎兵撞開寨門時,夏云被推進密道,推動的力道撞掉了發間的翡翠簪子。
齊喚山反手鎖死石門,最后的笑意映著沖天火光,“好好唱你的長生殿,別學楊玉環犯傻。
”夏云看著地上碎成兩段的翡翠簪子,蹲下身,輕聲道:“混蛋,
你說……戲子動情……會是什么模樣?”垂著眼,撿起斷了的翡翠簪子,
喃喃道:“昨夜還說好,今日要唱《牡丹亭》給你聽。
”夏云帶著那斷了的翡翠簪子回到城里,他打算尋個好些的鋪子將它修好。在路過城樓時,
看到被掛在城樓上掛著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問了下才知那是孫大帥的副官剿滅山寨后,
帶回來殺雞敬猴的那只‘雞’,山寨大當家齊喚山的尸體。他面無表情的瞪著眼看了許久,
久到眼睛干得發疼。最終哼唱著《牡丹亭》回到了戲班。
而那只斷了的翡翠簪子修好后便一直放在他懷中,再也沒戴。戲樓重開那日,
孫大帥送來鎏金匾額。他站在后臺呆呆的看著前臺正中的那個位置許久。直到被小徒弟催了,
這才回到梳妝臺前描眉。突然傳來皮鞋踏地聲,他猛的回頭,而后眼中的光慢慢息了。
孫大帥的副官走到妝臺邊,把一小盒小黃魚拍在妝臺,銅鏡映出他胸前的二等云麾勛章,
“這是孫大帥給夏夫人的聘禮,這回夏夫人可得收好了。”夏云瞧都沒瞧那盒小黃魚。
“那齊喚山的尸首掛在城樓三天?!备惫儆檬痔羝鹚掳?,“夏夫人每夜唱那《牡丹亭》,
莫不是想把那齊喚山的魂給招了?”夏云沒應,揮開他的手,依舊描著眉。下一秒,
胭脂盒被副官掃在青磚地,“一個戲子,不過就是個玩物,能被我們孫大帥瞧上,
是你的福氣!”殷紅的胭脂散落一地,一如那日山火。
夏云望著鏡中自己戴著的那支修復好的翡翠簪子,想起齊喚山曾經說過,南洋有種蓮花,
莖桿一枝,花開兩朵,很是奇特。還說有機會要帶他去南洋看真正的并蒂蓮。
他轉過身慢慢撫過副官肩章,在對方松懈的瞬間拔下翡翠簪子刺進對方咽喉。
從尸體上拔下翡翠簪子時,血濺了他一臉,他眉眼彎彎,輕啟朱唇,,
“你說……戲子動情……會是什么模樣?”副官的尸體被夏云放在了放戲服的箱子里。
夏云用油彩合著臉上的血,把妝畫完,鏡中的杜麗娘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明艷。當鑼鼓響起,
夏云走到臺上時,便見孫大帥正坐在前臺正中的那個位置。夏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唱腔掩蓋了引線火焰的絲絲聲。當最后一折《驚夢》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時,
戲樓起了大火?;鹗菑膶O大帥座位下燃起的,瞬間他便成了一個火人。夏云沒逃,
依舊在濃煙里唱著戲?;秀遍g看見齊喚山從火光中走來,仍是初見時藏青大氅的模樣。
他笑著去夠那人伸來的手,腕間翡翠珠子散落滿地。戲臺轟然倒塌時,
有山風卷著野杜鵑花瓣撲進火場。看客們驚慌逃竄,無人聽見瓦礫堆里傳來的馬蹄聲。
齊喚山單臂抱起昏迷的人,在親信掩護下沖進夜色。孫大帥被下屬及時救出,
只是受了些燒傷。原本他以為夏云只是不愿委身男子,而放火自焚,
可在他親眼見到應該已死的齊喚山救出夏云后,
用被煙火嗆啞的嗓子嘶啞著讓身邊的衛兵殺了他們。
夏云懷中的翡翠簪子上雕刻的并蒂蓮貼著他心口的新傷。馬蹄聲裹挾著泥土的腥氣,
震得夏云嗆出血沫。齊喚山的大氅裹著他,血腥氣混著熟悉的松煙味往肺里鉆。他睜不開眼,
卻能感覺那人胸腔震動?!安辉S睡,睜開看看,到了前頭渡口就有到南洋的船。
”齊喚山焦急的喚著他。槍聲追著江水撲來,船工砍斷纜繩的剎那,夏云攥緊了齊喚山衣襟。
更新時間:2025-04-27 23:36:44